清晨的墓园里空荡荡的,不是清明重阳之类祭拜先人的节日,并没有几个人。陈明舒站在婆婆的墓前,看着墓碑上婆婆笑着的照片,觉得有点难受。明明不久之前,她还可以在医院摸到婆婆因为生病有点冰凉的手,是长满皱纹的、粗糙的,但令她安心的。怎么转眼间,就变成了这一抔泥土、一方石碑呢?

    “婆婆,我给你买了你最喜欢吃的萝卜糕,还是刚刚蒸好的。”陈明舒把怀里的萝卜糕拿出来,又从王叔手上拿过一束新鲜的白色百合花放到刚刚建好的墓碑前。

    “不过,不是你以前在广州喜欢吃的明记了,是拜托王叔带我去农圃饭店买的,听说在香港这边也是很有名的。”陈明舒蹲下来抚摸着墓碑上婆婆的照片,依恋又不舍。

    “我听你话,答应来香港跟她一起生活了。”陈明舒靠着墓碑絮絮叨叨的念着,好像婆婆还在世的时候和她讲心事一样。“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成日只挂住工作,没什么人情味……”

    虽然还是早上,但六月份的香港,太阳还是有些毒辣的。陈明舒靠着墓碑,絮絮叨叨事无巨细的说了差不多一个钟。

    王叔撑着伞站在陈明舒的身旁,看着这位小小姐,有些心疼。他在温家做司机已经有些年头了,从她母亲还是温家未出嫁的女儿时,他就已经在温家工作了。他的孙女和她的年纪接近,所以看她偶尔会不自觉当成自己的孙女。过往种种他多少知道一点,因缘际会,错综复杂,最无辜的其实就是这个小小姐。

    “小小姐,太太在天有灵的话,也不想见到你这个样子的。都已经来了一个早上了,不如听王叔话回去休息一下好吗?或者你还有什么其他想去的地方,王叔送你过去好不好?”王叔半蹲下来,怜惜的抚摸着陈明舒的头。

    陈明舒从小就跟着婆婆在广州长大,和那个躺在医院里靠吊针续命的外公没什么接触。她的亲生父亲陈国仁也早已经再娶新人,另有家庭。其实说起来,她并没有什么和家里其他长辈相处的经历。

    王叔慈爱怜悯的看着她,亲厚的抚着她的头,她突然就觉得一阵的委屈和心酸,只是顾念着还在婆婆的墓前,强忍住努力不哭出来。她看着王叔,点了点头,“我们回去吧。“

    扶着王叔的手站起来,又看了一眼墓碑上婆婆的照片。“婆婆,我也就快要上学了,以后可能没时间天天来看你了。我会努力的好好生活下去的,你放心吧。”说完,她抹了抹眼睛就转头顺着阶梯往下走。

    “应该是这个地方吧?我们没走错路吧?”

    “我看网上攻略写着是在墓园的这个位置的,应该是没有错的。”

    “应该是这里的,刚刚坐计程车,司机也说今天很多人坐车来这里祭拜的。”

    路过她的几个年轻女生碎碎低声讨论着,每个都抱着一束点缀着满天星的黄花月见草。

    “啊,我见到了,那个种满了月见草的墓应该就是了!”是一个女生惊喜的声音,虽然已经极力的压低了音量,但在安静肃穆的墓园里面也是十分引人注目的。

    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陈明舒也不免侧头多看了那几个女生一眼。几个女生知道是自己失礼,不好意思的朝陈明舒欠了欠身表示歉意。

    陈明舒朝她们轻轻摇头示意没关系,然后转头继续朝着阶梯往下走。身后几个女生还在絮絮念着下午要去打卡文化中心的纪念活动。

    行走中,她回头望了一眼几个女孩的背影,还有那个隐在黄色月见草中的墓碑。

    这便是初见了,隔着生与死和十八年的光阴。

    “小小姐,差不多到中午了,要不要送你回家吃饭?”王叔问她。

    “我不想回去。“陈明舒低声说,撑着头看着车窗外发呆。其实她在香港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特别想去和可以去的地方,只是单纯的不想回家看到那个女人。

    车载音响在放着一个电台节目,电台主持人是个听不太出年纪的温柔女声。“今日开始,香港文化中心会举办为期七日的‘念念不忘’顾念个人影展,影展会精选Daniel演艺生涯中演绎和执导的七部电影进行展览。顾念,1980年参加‘新城歌手大赛’获得冠军后进入演艺圈。二十年的演艺生涯里,Daniel在演戏、歌唱和导演事业方面都有很高的成就。”

    “Daniel以翻唱猫王的一首‘always on my mind’夺得比赛的冠军,今日,让我们在他的歌声中一起怀念这一位香港演艺界的贵公子,Daniel的作品和他的美好会永远像这首歌的歌词说的一样,常在我们心中。” 随性潇洒的低沉男声伴随着女主持人的介绍在车内悠悠响起。

    是啊,婆婆虽然离开了,但只要她永远都记得,婆婆就会永远活在她心里。伴随着低沉轻柔的歌声,陈明舒这几天一直悲伤怅惘的难受情绪奇异的得到了安抚。

    “王叔,你知不知道刚刚在墓园遇到的几个女孩子,是去祭拜谁啊?她们看起来不像是去祭拜自己的亲人。”陈明舒听到电台里提起的文化中心,想起了刚刚在墓园碰到的几个女孩子。

    “应该就是现在电台节目里面提到的这个顾念。你都可能未必有听过咯,他以前红的时候离你现在太久远了。”王叔有些感慨,“不过他真的是个传奇人物,去世这么多年,居然还有这么多新fans因为看了他的电影而喜欢上他。”

    陈明舒摇了摇头,她不太关注娱乐圈。因为那个女人的缘故,她更是拒绝看很多香港的新闻。但听着电台里温柔低沉的男声,陈明舒忽然对文化中心的纪念活动有了兴趣。“王叔,我想去文化中心。”

    九龙尖沙咀梳士巴利道,毗邻维多利亚港口,香港文化中心就坐立在此。陈明舒到的时候,文化中心外的露天广场已经挂起了‘念念不忘’影展的大幅宣传海报,主海报是由很多部顾念的电影角色画面拼接成的一个大大的‘念’字,副海报则是由文字和采访照片组成的顾念的演艺生涯经历介绍。不少路人都被巨幅海报吸引,停下来仔细观看和拍照。陈明舒驻足在人群中歪头看着,照片里的他有千百种姿态,有些是恣意潇洒的,有些是风流倜傥的,更多的是温和儒雅、谦谦君子的,她不知不觉看得有些入神。

    “不够时间了,我们要快点去换票入场了。”和她一起驻足在海报下的一个女生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男生提醒。被他们一打岔,陈明舒才如梦初醒。

    按影展日历上的标注,今天放映的是顾念最后一部执导的影片《日升月恒》,是香港电影里少有的带有科幻元素的电影。陈明舒从小就很喜欢看科幻片,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一起跟着去售票处问了问,居然幸运地买到了最后一张票。

    陈明舒进场的时候大剧院基本都已经坐满了,电影还没开始放映,就着剧院里昏暗的灯光,她百无聊赖地开始研究起自己手上的电影票。电影票上设计了一轮淡淡的圆月,中间点缀着几朵黄花月见草。她想起他的墓前种满的黄花月见草,有点好奇,执导的电影名字有月亮,墓前也种满了这种黄色的月见草,陈明舒忍不住揣测,月亮是对他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吗?

    还在胡思乱想着,大屏幕终于亮了起来,她整理好思绪,专心看向大屏幕。

    歌星陈嘉阳在一次演唱会彩排的时候遇到了一位自称来自未来的神秘少女蒋舒,陈嘉阳怜惜她没有依靠,让她暂住在自己家中。彼时适逢陈嘉阳的转型期,他第一部执导的电影却因为涉及同性剧情被博人眼球的狗仔中伤,更有过分的甚至对他本人的性取向进行诽谤,许多一直眼红他的同行更是趁机落井下石。而在这期间,蒋舒则一直在他身边支持鼓励他,直到他的电影在国际上获奖无数,坊间好评不断,谣言至此不攻自破。两人的感情在相处中逐渐升温,在太平山的夜景下,在中秋节的月亮照耀下,两人互相表明心迹。

    就在陈嘉阳以为自己爱情事业双丰收,想在千禧年来临的时候和蒋舒求婚的时候,意外却不期而至。随着千禧年的日渐接近,蒋舒总是心不在焉,每天都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陈嘉阳暗中调查,蒋舒身上最大的秘密终于逐渐浮出。原来蒋舒的生母在未来早就已经离世,蒋舒从未来回来的目的就是希望改变母亲的命运,让母亲可以真正拥有自己想要的人生,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而伴随着时间线的改变,蒋舒也会完完全全的消失在这个世界,连同他们之间所有的回忆也会消失殆尽。

    陈嘉阳一开始是完全的不敢置信,他甚至动过念头要阻挠蒋舒的计划,只是最后妥协于对蒋舒的尊重和理解。在蒋舒最后的时间里,他装作不知道这一切的发生,给了她所有最美好的回忆,在心痛和不舍中,陪伴她完成所有她最想做的事情。他把蒋舒和自己的回忆,编制投资成了一部电影,想让自己可以永远记住她在他生命中出现的日子,而这部电影就被命名为《日升月恒》

    伴随着电影的高潮,蒋舒因为改变历史准备消失的时候,剧场里不时传来压抑着的啜泣声。陈明舒一向是个心冷的人,除了对婆婆很少有什么感情,此时却被剧情感染觉得难抑的心酸,忍不住用纸巾拭了拭眼睛。

    电影散场了,陈明舒坐着安静的把片尾曲‘always on my mind’听完了,还沉浸在电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如同失了灵魂一样,她随着散场的人流走到文化中心外挂着的宣传海报下,‘柏林电影节最佳导演’、‘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金像奖最佳男主角’、‘戛纳电影节最佳电影’、‘最受欢迎男歌手’、‘中文十大金曲’、‘金马奖最佳原创歌曲’……,陈明舒看着他无比辉煌但静止在2000年的演艺生平介绍,心里有种说不出遗憾和怅然。她出生在2000年,顾念离世后不久的日子,这么闪耀的一颗明星,她居然连和他呼吸同一片空气,看同一个月亮的幸运都没有。

    散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文化中心的露天广场已经坐满了人,侧边放着的大屏幕在放着顾念过往的演唱会,里面正在唱着的正是她今天听过两次的‘always on my mind’。电子科技的力量,让斯人音容犹在,笑得温暖美好,但现实却早已隔着生与死。橙红的夕阳映照着维多利亚港的海,柔柔的阳光洒落到露天广场,落到屏幕中顾念的脸上,陈明舒恍惚有种今夕不知何夕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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