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可算出来了,磨磨蹭蹭的,晓不晓得还要赶路去县城呢,快走!” 官兵拽住刘兮的胳膊,把她向前一推,刘兮差点儿绊了个趔趄。

    “这里不是归东乡县管的吗,为什么去达县的养济院呢?”

    那官兵看着刘兮,像是刘兮刚刚突然出现在他身边一样,“我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怎么可能每个地方都有养济院呢,谁给钱修呀,你给吗?”

    “那军爷,从这里到达县要走多久?”

    “八十里路,一天就走到了。”

    刘兮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她之前看书的时候专门儿查过,八十里大概是四十公里。正常走的话,八个多小时就到了,但是古代道路崎岖,这儿山路又多,自己还很久没有走过远路了,不知道一路下来会是什么景象。

    路上闲着无聊,那官兵便开始和刘兮扯起闲篇儿来了。

    “伊是哪儿人呀?”

    “我忘记了。”

    “听伊倒是讲一口流利的官话,真是奇怪了。”

    “您是这儿的人吗?”

    “是嘞,我是东乡县的,伊晓得吗,我老婆最近又给我添了一个孩子。”

    “是吗,那恭喜军爷了。”

    “害,恭喜啥子嘛,这添一个人也就多一份口粮,将来呀,我那块儿地也不知够不够使的。”

    “您这是快班吗?”

    “都不是,我是白役。”

    “明白了,就是协警。”

    “啥子?”

    “没什么,您看您一家三口多全乎呀,这是我这辈子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那官兵年纪看着跟刘兮差不多大,听了这话,脸上尽是憋不住的笑意。

    “看着你跟我年纪差不多,这世道不太平,又是闹土匪,又是打仗,今天是你遭罪,明天保不齐就是谁受罪了。” 官兵又接着说,“本来我是不愿意来的,找个被拐的女人又捞不到油水,可上面的人发话下来让找,这事儿自然就成了一件功劳,你也算是我的福星了。”

    走了很久,一路上还聊了不少东乡的风土人情、美食佳肴来消磨时间,最后终于在天黑的时候到了县里的养济院。途中,刘兮曾试探性地放慢步伐,谁料那官差天生都有两幅面孔,前一秒还笑脸相对地聊天,下一秒刘兮请求歇一歇时,就宛如夜叉一样,对刘兮推推搡搡、恶语相向。

    官差瞬间的表情转换,着实把刘兮吓了一跳。从和善到刻薄,从温柔到愤怒,她甚至有时候觉得就连自己的脸都不是固定的,而是不断流动重组的,也许她只要稍微动一下肌肉就能从美变丑,从亲切到冷漠,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被官差这么一吓,刘兮不敢稍作停歇,边拖着双腿前行,边淌着鼻涕,现在她终于停下来了,但是皮下的筋骨还是紧绷着的,这让她觉得身体在跟自己故意作对。

    天色暗下去后,官差打着灯笼走在前面,刘兮正努力看清周围的景象,一不留神,只听前面官差大喝一声。

    “伊不想活啦,再往前走就掉护城河里了!”

    达县的养济院在东门外的城畔,院子前就是护城河,刚刚刘兮差点儿失足掉进去。刘兮和官差经过吊桥,走到养济院大门口的时候,借着灯笼的光看见一位身穿墨绿色马甲和青灰色长袍的年轻人在和养济院当差的寒暄。当差的人对他十分恭敬,又是点头弯腰,又是拱手作揖的。

    “韩老板,您一家子可真是大善人呐,这一年不落地接济这些孤寡,我替他们谢过您家里人的恩德了。”

    那年轻人弯腰作揖道:“沈爷您客气了,这是家父让我送给沈爷的一点儿心意,还有现在已经托人去做‘万民伞’了,到时候还得辛苦您交给县太爷。”

    说罢,一旁的小厮就将手里的匣子交给这位“沈爷”,这位沈爷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负责“押送”刘兮的官兵就走过去插话道:“你们管事儿的在哪儿,这人我送到这儿了,可没我事儿了。”

    “啥子叫没你事儿了,这是哪儿的犯人来了,该送哪儿送哪儿去,我这儿不是大牢。”

    “你眼瞎了,她不是犯人,是被拐来的,上面让我送过来。”

    “您瞧,韩老板,这回又多一个,她叫啥子嘛?”

    “我叫刘兮。”

    年轻人侧了侧身子,朝着官差身后看去,刘兮感觉到他在观察自己,抬起头,两人眼神正好对上。这人模样倒是好看,丹凤眼,薄唇,白面,就差一副行头就能演个小生了。

    被称作“沈爷”的人听见“刘兮”这个名字,便开始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儿,不过也没过多盘问什么,只是问了刘兮的年貌。二人交接完毕后,刘兮就被带到了一间值房内。值房里挂着一幅字,写的是——“夫惟天地者,吾之父母。万民者,吾之同胞。鳏寡孤独疲癃残疾者,吾之同胞中之无告者也”。刘兮望了一眼前面的院子,整个院子不大,匾额上结了蜘蛛网,屋顶的翘角卷着杂草,每间屋子的柱子底部都爬着苔藓,缚在门上的对联也褪了色。沈爷跟管事儿的吩咐了几句,那里管事儿的给了刘兮大约三十五升米和一千七百五十文铜钱的冬衣银还有一卷儿铺盖。刘兮掂了掂手里的铜钱串儿,每个铜钱上面用隶书写着“乾隆通宝”,颜色偏青,刘兮猜想可能是因为缺少铜料,不得已为了制钱向里面加了锡的缘故。

    “看见没,前面那个屋子以后就是你住的地方,里面还有七八个妇人和你做伴儿,以后要安分守己,不要跟她们生事。”

    “是。”

    看着官差转身就要走,刘兮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连忙问道:“请问,这些是供多少天的?”

    “一个月。”

    “怎么这么少?”

    那官差像是闭塞了视听一样,径直出了屋门。

    刘兮走进屋子,也许是脚步太轻的缘故,她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别人的关注。屋里七八个年岁不一的女人各自背对着刘兮,蜷着身子躺在炕上。

    不知是谁发出的声响,一阵突兀的咕噜咕噜声打破了死寂,就像是把刚摘下来的柠檬切成片放到水里煮,随着温度的升高,酸气从沸腾冒泡的水中析出,散到空气里。对她们而言,这就是求救声,但对于刘兮而言,这更像是警告。一阵寒意爬上脊梁骨,刘兮咽了咽口里分泌的酸水,灶台就在旁边,但是天色已晚,现在立刻煮饭不太现实。于是她把米袋子轻轻放到炕铺底下,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唯恐她脚下的土地是饿鬼们延伸的血肉,只要稍微一用力就会唤醒真正的鬼魂。

    刘兮把铺盖卷的开口处摆在炕头,慢慢打开,躺了上去。刘兮用被子蒙住头,只露出一条缝儿来呼吸。看着窗上的窗棂,刘兮觉得眼睛酸胀酸胀的,为了好受一些,她闭上双眼,没有张口,只是在身体里叹了口气。她第一次萌生出了逃避的想法,她明确地感知到自己不愿意待在这里,不过没关系,也许明天一睁眼,飞机已经落地,一切都会明了,她还可以继续上她的学。

    也许是因为精神能量太强大了,也或许是因为精神能量改变不了周遭环境,那一晚,刘兮又做梦了。梦里,她的心情跌宕起伏,梦醒之后,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早起,刘兮把米袋子从床铺底下提到灶台旁,挑出几把儿带干树叶的柴火。灶台上还放有火镰,取出其中一层里的火石,在火镰的钝刃上使劲儿一划,左手按住火绒,火星点燃火绒后,再把火绒贴在干树叶上就能生着火。这套操作还是王德昭教给刘兮的,不过今天天气阴冷潮湿,刘兮划了两三次才成功,这些东西让她有些烦躁不安。剩下的就是加水,煮米,盖上锅盖,这过程中刘兮一直盯着灶台,没注意她身后已经站了七个人。

    就在刘兮掀开锅盖的那一刻,突然七只手从她的两侧伸出来,就像是拼死的人挥舞着双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一样,她们竟然直接把手伸进了滚烫的灶锅里,能掏出一把是一把。在一双双毫无知觉的手的帮助下,她们将滚烫的米送进了喉咙。刘兮从来没见过这番场景,吓得连忙向后退,可是后面的人不断向前,把她顶了回去。刘兮前后左右都不是出路,她慌了神,干脆憋着一股劲儿,从她们身侧钻了出去。刘兮及至回过神儿来,才发现自己的米袋子也不翼而飞了。而那帮人还在把手伸进米汤里捞着能让她们维持生命的食物,刘兮害怕她们转过头,就匆忙出了屋门。

    刘兮已经饿了快两天的时间了,一哈气,嘴里尽是酸臭味,缩紧的胃里还在不停地反酸水。她走出屋门,漫无目的地拖着身体,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想着找个人要些饭吃。院里空荡荡的,不过倒是有利于刘兮捕捉到一些微小的声音。她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交谈,正想走进去,却觉得其中一个声音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随着刘兮不断地拉近距离,那个对刘兮来说蕴含着独特音色的声音逐渐明朗起来,刘兮的下半身开始神经质地打颤,散发着腥臭味儿的回忆逐步向她反扑过来。

    “说破天去,你也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表哥,当初让我躲在这儿的可是你啊,你不能见死不救。”

    “哼,难不成是我让你干的没良心的事,难不成是我让你拐卖孩童妇人的?不过看在你我血缘亲的份上,渡你一劫,现在你可不要连累我。”

    “那……那我岂不是要被杀头了吗?别呀,表哥你要是嫌之前给的银子不够,我这儿还有好多,我全都给你还不行吗?”

    “杀头还便宜你了,恐怕你还要受些折磨才能到地府。”

    “凌迟?!”

    “你自己做的事,怎么也应该早就做好觉悟了。也是你自己命不好,这件事怎么就被上头知道了?”

    “表哥,你不能啊,求求你了嘛,救救我!”

    “撒手!此事到此为止,下午我会让人带你走的。”

    “哈哈!你别想把自己撇得那么干净,收受贿赂,贪污粮布银,占用养济名额,藏匿匪盗。你要是不管我,就不怕我把你拖下水吗?”

    “哼!你真打算这么做?”

    “走着瞧吧,你会后悔的!”

    刘兮吓得双腿发软,见里面的人要出来,像只困兽一样慌不择路地后退,却不防身后竟是一个高阶,一下就栽了下去。顾不得疼痛,刘兮手脚并用地绕到了房子的后面,正巧那人径直出来,这才躲过了一劫。

    “兄弟,有话好好说嘛,咱俩谁跟谁呀,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呢?”

    “你怕啦?”

    “是是是,你毁了我这顶乌纱帽是小,只怕尊口一开,我这条小命也没了。”

    “哼!”

    “我值房里有好酒好菜,你还是先在这里住下,你看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

    这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值房,刘兮从房后出来,眼睛干得发涩,同时脑子里的东西像是被尖刀搅成了一坨粘粘的肉糊。刘兮呆呆地望着远处的一口井,随后朝着井口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她决定回家去。

    “嘿!你干嘛呢!还不快拦住她!”

    刘兮离井口就差那么一点儿距离的时候,却被人架着拖回了房间。

    刘兮前脚刚跨进房门,后脚就听见一声杀猪似的惨叫,她吓得把眼睛都垂到了地上,什么都不敢看,直接上了床,蒙上被褥,蜷缩起冰凉的身子。

    下一秒,一个人推门而入。刘兮依旧保持着刚才的状态,不敢随意变换姿势,她担心自己只要一动,就会改变现在的平衡,之后便会有把真刀毫不犹豫地插进她的身体里。

    “你们听着,刚才有个朝廷缉捕很久的匪徒逃到这里,他刚要闯进来就被我们杀了,这段时间你们都注意些!”

    说完,那人门儿也不关就走了。

    刘兮害怕他再折返回来,大气也不敢出。突然,她感觉有双手在推自己,她吓得跳了起来,那人似乎也被吓到了,一脸震惊地望着刘兮。

    过了一会儿,那人缓缓上前,说道:“妹子,你别怕,我又不吃人。”

    刘兮凝神一看,是位笑容憨态可掬的中年妇女。

    “你是谁?”

    “我是跟你住一屋的呀。”

    她刚刚就在抢她粮食的那群人里吗?

    “你刚才是不是抢了我的粮食?”

    那人眼神闪躲了一下,好像很愧疚的样子,她上前试图握住刘兮的双手,结果刘兮把手缩到了身后,让她扑了个空。妇人闭上眼睛,一点一点把泪水逼回去。

    “妹子,咱们都是苦命人,我们也是饿急了才这样的,他们这帮人简直不是东西,连饭都不让我们吃饱。”

    “那我的粮食还有剩余的吗?”

    “没了。”

    原本听见她言语委婉,像个能商量的人,刘兮还心存了一丝希望,想着能要回些许口粮。没想到,自己的粮食都被吃光了,一点儿不剩。刘兮前额一麻,摔到了炕上。

    那妇人接着说道:“你来之前,这儿已经饿死了好几个人了,现在这些床不知道有几个人睡过了。”

    可能是被逼到绝境了,刘兮反而不怕和别人撕破脸皮。

    “所以要死大家就一块儿死呗,你们吃不饱,我也休想有个好下场了。”

    这时又有人推门进来,刘兮正面对着那妇人,只见妇人脸上闪过惊恐的神色,随后慌忙低下头。刘兮回头一看,发现有一个头戴金顶官帽,后插蓝翎,身着七品补服的人。

    “本官发现屋外地上有血迹,倒是不明显,不过照例还是要问一下,不知是哪位受了伤?因何受的伤呀?”

    一旁的官兵吼道:“都把裤腿儿卷起来,袖子撸上去,手掌心朝上!”

    刘兮慢慢地把裤腿儿撩上去,就见从脚踝处到小腿下侧有一道伤,很是醒目。

    知县抬头看了刘兮一眼,“这是怎么弄的?”

    “这是我自己割的。”

    “自己割的?昨日不割,便赶上今日屋外阶上有血迹的时候割?”

    那中年妇女壮着胆儿上前,用满脸笑意掩藏着内心的恐惧,说道:“可能是什么雀儿啊什么鸟的躲个隼,所以撞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人。”

    “是吗?” 知县露出慰问式的笑容,“我主要是担心再有匪徒闯进来,万一伤着大家,那样可就不好了。”

    知县看着刘兮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

    刘兮闻言一惊。

    “平日那帮当兵的不是打瞌睡,就是摸牌,根本不站岗,真要是匪徒也不可能来这个破地方,他图什么呀?”

    “可我还能去哪儿?”

    “你趁着天黑赶紧跑出去,去西街的张屏张大人家,这还算近,你告诉他你的冤情和我们的冤情,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

    “快去呀,今天是晚了,又有我出来说话,他不想惊动更多人,可明天天亮,他就会找个由头把咱们分开,到时候你就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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