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兮体力不支摔倒后，也就没了意识，不知道过了多久，觉得周身暖洋洋的，胸口、肩胛、大腿和脚都被棉絮状的东西盖着，让她非常有安全感。刘兮懒洋洋地睁开眼睛，舒展四肢，鼻子里充斥着饭菜的香气和植物被山雾蒸出来的草木香。她看向四周，房子的墙壁都是用石头砌成，大门开在左右而不是正中，左右两门下面各开凿出一条隧道，离门口十几米的地方还有一座石室连着两条隧道，石室四面都有窗洞。这房中房还是第一次见，刘兮听见角落里有碗碟碰撞的声音，寻着声音望去，一个梳着辫子、戴着棉帽的小孩正在做饭。刘兮心中一慌，挣扎了一下，发现手脚并没有被捆住。但这一大幅动作碰倒了床内侧靠墙摞着的书，几本书砸到胸前，刘兮吃痛起身，她感觉身上很乏力，但还不至于瘫软，至此心中稍稍安定些。正好男孩在炸什么东西，入油锅时的响声掩盖了书掉落的声音。刘兮将书放好，发现是用毛笔抄的《论语》、《传习录》、《诗经》什么的，心头一紧。在心中默默想了几种可能性，她决定出口问一下。
“小弟弟，你好呀。”
“大姐姐，你醒了。” 小男孩跑过来，想要把手放在刘兮额头上，刘兮闪了一下。男孩把手伸回去，笑着说：“别怕，姐姐，我们不是坏人，是附近的村民。”
“这儿还有别人吗？” 刘兮身子缩向墙边，右手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这儿就是我和我哥的家。”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川东达州东乡县柏树场太平寨。”
“那‘派出所’离这儿远吗？”
男孩皱了皱眉，两手叉腰，说道：“姐姐说的‘派出所’，我不曾听过。”
刘兮前额一凉，抱住被子的手不住地打颤，她逃避似的闭上双眼，几滴眼泪滑了下来。
刘兮不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她的声音开始发抖，但她还要最后再确认一次，于是问道：“现在是哪位皇帝？”
男孩满眼疑惑，好像在想应该怎么回答，过一会儿，犹豫道：“现在是乾隆二十五年。”
刘兮把头埋进两膝之间，双臂扶着脑袋的两边，眼泪一滴接着一滴落下，后来唇边和下巴上都沾上了鼻涕。
男孩伸出手又缩了回去，担心刺激到刘兮。“姐姐你别怕，那群土匪不敢找到这里，看我哥不把他们都杀了。”
这不提“杀”字倒好，一提“杀”字，刘兮的脑中就闪现出了那俩人贩子杀小孩并且侵犯自己的样子，一同想起来的还有那个叫“方若愚”的女孩子，她也是从现代来的，还生死未卜。
刘兮撒开被子，向前抓住男孩的双臂，说道：“不是土匪，我是被人贩子拐过来的，还有好几个人在他们手里，咱们得赶紧报官去。”
“等一下，姐姐你知道人贩子的名姓吗，他们又是从何处把你拐来，又要买到哪里去，那群被拐的又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可是人还在他们手里呀，他们计划是卖到四川，我就是中途逃出来的。” 刘兮只知道方若愚的名字，可是这也没用呀。
“这报了官府也救不了他们，恐怕人家还要怀疑你中邪了呢。”
刘兮放开男孩，心下一凉，整个人瘫坐在炕上。
“他们只能自求多福了，姐姐发烧了多日，还是先吃饭，照顾好自己吧。”
男孩端过来一碗稀粥给刘兮，饿了几天之后，刘兮总算吃上了一口饭。喝完几碗粥，刘兮正准备躺下，就看见床脚边有一小碟白色的类似话梅的果脯。
“请问这是什么？”
“这是白梅，就是用盐腌的梅果子，姐姐昏迷那几日牙关紧闭，用这个擦一下，能让牙关稍稍松开一点，才能灌东西。”
“谢谢你救了我。”
“应该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嘛。” 男孩想了一下刚发现刘兮的时候，她下半身几乎没有穿东西，还是哥哥脱了外面的粗布衣服胡乱裹了一下，才带回来的。
刘兮躺下去，脑子还是一跳一跳的，不久便进入梦乡。梦里，她看见方若愚被人贩子折磨，还有一群孩子在哭泣。刘兮被吓醒好几回，觉也断断续续地睡不踏实，辗转反侧想着还能不能回忆起某些细节，结果如同杯水车薪一般，根本就于事无补。
刘兮干脆下了地，见男孩正在看书，于是一脸凝重地找到男孩。男孩瞥见有人影晃过来，抬头一看，竟是生病的那位姐姐，忙站起来，问道：“姐姐有什么事？”
刘兮右手攥拳，左手抱住右手，向男孩作揖，感谢道：“谢谢你和你哥哥的救命之恩，今天可能还要再多留宿几宿，怕是无以为报，如今恐怕还有一事相求，还望告知如何报官，我想自行前去衙门。”
男孩摇了摇头，“且不说衙门离这里多远，姐姐你一个女人危不危险，就是衙门也要递状子的，我和我哥没有一人会写状子，那就要花钱去请人写，这连年征战，谁家积蓄都不多了。”
刘兮彻底绝望了，眼里的倒映的烛火也熄灭了，眼前一片漆黑。原来在男孩同刘兮说话的空档，油灯灭了。
“真是的，我哥去集上都两天了了，怎么现在还不回来，这蜡烛都灭了，一会儿他又要摸黑进来了。”
过了一会儿，男孩凭感觉拉住刘兮的袖子，把她带回到炕边。“你别伤心了，一会儿我和我哥再商量商量。”
刚说完，就响起突兀的叩门声。
“谁呀。” 男孩拿起灶台旁的鸟枪，走到门前。
“我。”
“哥，你回来了！” 男孩开了门，将门外一个身长的黑影迎进来。
“那位姑娘睡了没？”
“姐姐还没睡。”
“那你快去点油灯呀，这黢黑的，再吓到人家。”
“那麻籽油……好吧。”
“等一下，去了趟南坝，回来晚了些，这是换回来的盐巴。”
“给我吧。”
男孩燃了一盏油灯，拿到桌子上。刘兮走过去，他哥哥坐在灯前，光亮吞没了他的躯干，刻意将旁人的关注点吸引到面部上。这个稍大一些的年纪看起来也不大，如果刘兮没猜错的话，应该也就二十来岁。双唇泛白，肤色偏棕色，面颊泛红，高低浓眉，鼻头红红的，眸子里的笑意模糊了油灯的亮，将它们散成融融的光。
“姑娘，你别怕，我们都是这儿村民，前几日见到你晕倒，就将你带回家了。”
“哥，这个姐姐说她是被人贩子拐来的，要报官，但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男孩的哥哥看向刘兮，问道：“如果不详细的话可能连状子都写不了，不过你希望我帮你什么吗？”
“我想问一下，我最多可以在这里待几日？”
对面的人一怔，回答说：“自然是要等你身体好了，只是姑娘是从哪里来的，我要弄清楚，姑娘若是逃出来的，恐怕我这里也不能留你，不然到时候我该变成拐带妇女的犯人了。”
刘兮肯定不能告诉他自己压根儿不是这儿的人，只好敷衍道：“我不是逃出来的，我这几日都在回想自己的家在哪儿，但还是想不起来。”
“这是其一，还有就是姑娘你的头发，手臂还有舌头，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刘兮想着，他可能是在说自己的白色短发，手臂上纹的老虎以及舌头上的舌钉吧。这该怎么跟他解释呢？
男孩的哥哥眯起眼睛，一侧的鼻翼抽动了一下，“你不是土匪吧？”
“不是！” 刘兮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人，说道：“我妹妹就是被土匪弄死的，我若是成了土匪，简直就是猪狗不如。”
这么一番下来，反倒弄得对方很是愧疚。“对不住了，我也只是担心，这一带经常闹土匪，官府根本就指望不上，” 他停了停，接着说道：“我叫王岁安，这是我弟弟王德昭，敢问姑娘叫什么？”
刘兮没有犹豫，直接回答道：“我叫刘兮。”
“那姐姐刚才说的‘派出所’又是什么？”
感受到目光的压迫，刘兮觉得四周的空气逐渐变沉，惹得她头皮一麻，只好撒谎说道：“这是人贩子提到的一个地方，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四川省内，所以想要问问，我怕自己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王岁安口气明显和缓了许多，“是我们小题大做了，姑娘先去睡吧，好好休息。”
王岁安最后嘱咐刘兮，让她这段时间都不要出门，一是因为身上的伤还没好，二是因为她的头发需要再长长一点儿，长到能盖住原来白色的那部分，不然会引起别人的围观。刘兮为了恢复身体，每天也会下床走走，帮着王德昭做饭。或者是走到屋外，在大门附近徘徊，看看山川丘陵。偶尔起得早，却没见王岁安和王德昭两兄弟。刘兮出了屋门，王岁安正在悬崖边上练习枪法。因为早上雾气重，四周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峦时隐时现，恰逢山里的空气也都是湿漉漉的，给人感觉较往常多了些分量，后面高耸的山壁又近在咫尺，此时此刻一种真实的威压感油然而生，随之而来的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苍凉和神秘。
王岁安忽地转身使出一招回马枪来，才发现刘兮站在身后，正一脸凝重地望着他。
“怎么出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想出来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了，德昭去哪儿了？”
“他去县里的义学上课去了，你快回去吧，别再着了凉，中午再出来也不迟嘛。”
“好。” 刘兮转身正要回屋，一时好像想起了什么，扭过头对着王岁安说了一句“枪法挺好的，特别有气势”。王岁安听了这话，垂下眼眸，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再到抬眼时，刘兮已经走远了，他只能对着远处，轻声道了句“谢谢”。
王岁安练完功，回到屋里，蒸了一锅红薯，红薯香甜软绵的味道飘散出来，惹得刘兮两腮直流口水。这种味道刘兮并不陌生，从前街上经常会有卖烤红薯的，冬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手里握着炙热的红薯，别提那种幸福感有多强了。
“姑娘，你能吃辣吗，前些天刚炸了点儿红油辣子。”
“可以呀，我特别爱吃辣。”
“那咱们拌黄瓜吧。”
“嗯，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
饭好之后，刘兮左手拿着热红薯，右手用筷子夹着辣黄瓜就往嘴里塞。甜多了就就点儿辣，太辣了就吃点儿甜的，这一来一回倒也怡然自得。
“炕上那些书都是你抄给德昭看的吗？”
“也不全是，这是我还在上义学的时候抄下来的，有时候忙里偷闲，我也会看些书。”
“那后来是……”
“我大概十五岁的时候，父母就被土匪杀死了，幸而邻里相亲救下我和德昭，后来我就跟着民兵学习武艺，因为德昭想要科举，家里的条件差，我这个当哥哥的自然就不能再念书了，可是习惯已经养成，所以偶尔还是会看。”
“不好意思。”
“这没什么，现在这年月不太平，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不独我一个，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之后的几天，刘兮除了早上和临睡前，就没怎么见过王岁安，可能是因为春天要到了，所有人都忙着照看田地——这是他们一年的盼头。
后来有一天，和往常一样，刘兮提前睡下了。迷迷糊糊中，她听见外面吵吵嚷嚷，就像耳道里塞满了蚊子一样，正要起身查看，就被王岁安一把拉起。
“快点儿起来，进那个石室里去！快去！”
刘兮见他一边指向石室，一边言语匆忙，用命令的口吻催促着她，就没有多问，快步跑向石室，躲了起来。透过石室的窗洞，刘兮看见好几个半截的身影来来回回地闪着，手里还拿着几把火枪。期间，石室的外壁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几次，声音倒是不大，很快就被屋里的子弹出膛的响声遮掩过去了。
直到刘兮开始逐渐习惯这种声音和间断的骂声后，它们却又出乎意料地远离了，一切都恢复原样。重重的脚步声慢慢迫近，石室的门被王德昭打开。
“姐姐，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刚刚是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土匪来了。”
“你和你哥没受伤吧。”
“没有，我们可不敢受伤，这荒山野岭的，不好治。”
刘兮从石室里出来，看见王岁安正站在硐口处，全身紧绷着，月光照进来，灰色的麻衣布料落在肩头就像薄雾遮住了拔地而起的山石。王岁安神情紧张，眼睛凝视着四周的动静，两腮似是被胸中的一口气引着向内凹陷，整个人像是把蓄势待发的长弓。
“他们还会再来吗？”
“大概不会了，但是我哥比较谨慎。”
刘兮折腾了一晚上，躺下没过多久就进入梦乡了。朦胧中，刘兮梦见一个身形挺拔的泥俑立在田地里一动不动，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爱慕过的那个“坚定的锡兵”。一股淡淡的哀愁缠绕在心头，越来越紧。她当时才五岁，就对童话里的人物产生了脉脉的情愫。十四年后，十八岁的她又喜欢上了一个书里的人物，那人虽然生活在平凡的世界里，人微言轻，却有着一颗沉重的不断下坠的心，将他紧紧绑在那片土地上。
“风雨过后，田地里的泥人不见了，泥人站过的地方只留下了一小块硬邦邦的石头。”——某次考试作文中的一句话 刘兮。
刘兮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窗前早已没有了人，或者说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早上的寂静安宁与昨夜的生死搏斗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此刻耳边唯余鸟鸣声。
“这是哪户人家，快开门，我是衙门的人！”
刘兮有些慌了神，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从门旁的硐口处看见了一个穿号衣的兵，头上还戴着顶子。她轻手轻脚地把门打开。
“有什么事儿吗？”
那当兵的趁着刘兮开门的时候，侧身转进了屋里。在屋里四处查看，对着刘兮上下打量着。
“你认识刘兮吗，或者有没有见过这两个男人？”官兵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递给刘兮，那画像上画着两男一女。
“我就是刘兮，这两个人我也认得，他们就是把我绑过来的人。”
“你就是刘兮吗，长得倒是像，那你现在是……”
“我逃出去之后，半路晕倒了，被这家人救到这里。”
那官兵眼睛一亮，时而抬头看着刘兮，时而低头瞄着画像，反复确认了多次，说道：“老子这回可是撞大运了，那你现在赶紧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官府的养济院。”
“好几个孩子还有一个姑娘叫方若愚的也被拐走了，他们现在找到了吗”
“就是叫方若愚的在京城步军统领衙门上告，上面派人查下来，才找的你，至于那帮孩子还在继续找着呢。”
原来她在京城呀。
“好，我跟你走，但是他们还没回来，我想给他们留张字条，可以吗？”
“你快点儿，我在外面等着。”
说是要留字条，但刘兮根本没找到笔墨，外面人等得又急，无奈之下她只能从外面的松树下找了几根松针，用松针在屋内的桌子上拼出“官府，安好”四个字。之后便出了门，跟着官兵朝着达县走去。
“小弟弟，你好呀。”
“大姐姐，你醒了。” 小男孩跑过来，想要把手放在刘兮额头上，刘兮闪了一下。男孩把手伸回去，笑着说：“别怕，姐姐，我们不是坏人，是附近的村民。”
“这儿还有别人吗？” 刘兮身子缩向墙边，右手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这儿就是我和我哥的家。”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川东达州东乡县柏树场太平寨。”
“那‘派出所’离这儿远吗？”
男孩皱了皱眉，两手叉腰，说道：“姐姐说的‘派出所’，我不曾听过。”
刘兮前额一凉，抱住被子的手不住地打颤，她逃避似的闭上双眼，几滴眼泪滑了下来。
刘兮不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她的声音开始发抖，但她还要最后再确认一次，于是问道：“现在是哪位皇帝？”
男孩满眼疑惑，好像在想应该怎么回答，过一会儿，犹豫道：“现在是乾隆二十五年。”
刘兮把头埋进两膝之间，双臂扶着脑袋的两边，眼泪一滴接着一滴落下，后来唇边和下巴上都沾上了鼻涕。
男孩伸出手又缩了回去，担心刺激到刘兮。“姐姐你别怕，那群土匪不敢找到这里，看我哥不把他们都杀了。”
这不提“杀”字倒好，一提“杀”字，刘兮的脑中就闪现出了那俩人贩子杀小孩并且侵犯自己的样子，一同想起来的还有那个叫“方若愚”的女孩子，她也是从现代来的，还生死未卜。
刘兮撒开被子，向前抓住男孩的双臂，说道：“不是土匪，我是被人贩子拐过来的，还有好几个人在他们手里，咱们得赶紧报官去。”
“等一下，姐姐你知道人贩子的名姓吗，他们又是从何处把你拐来，又要买到哪里去，那群被拐的又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可是人还在他们手里呀，他们计划是卖到四川，我就是中途逃出来的。” 刘兮只知道方若愚的名字，可是这也没用呀。
“这报了官府也救不了他们，恐怕人家还要怀疑你中邪了呢。”
刘兮放开男孩，心下一凉，整个人瘫坐在炕上。
“他们只能自求多福了，姐姐发烧了多日，还是先吃饭，照顾好自己吧。”
男孩端过来一碗稀粥给刘兮，饿了几天之后，刘兮总算吃上了一口饭。喝完几碗粥，刘兮正准备躺下，就看见床脚边有一小碟白色的类似话梅的果脯。
“请问这是什么？”
“这是白梅，就是用盐腌的梅果子，姐姐昏迷那几日牙关紧闭，用这个擦一下，能让牙关稍稍松开一点，才能灌东西。”
“谢谢你救了我。”
“应该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嘛。” 男孩想了一下刚发现刘兮的时候，她下半身几乎没有穿东西，还是哥哥脱了外面的粗布衣服胡乱裹了一下，才带回来的。
刘兮躺下去，脑子还是一跳一跳的，不久便进入梦乡。梦里，她看见方若愚被人贩子折磨，还有一群孩子在哭泣。刘兮被吓醒好几回，觉也断断续续地睡不踏实，辗转反侧想着还能不能回忆起某些细节，结果如同杯水车薪一般，根本就于事无补。
刘兮干脆下了地，见男孩正在看书，于是一脸凝重地找到男孩。男孩瞥见有人影晃过来，抬头一看，竟是生病的那位姐姐，忙站起来，问道：“姐姐有什么事？”
刘兮右手攥拳，左手抱住右手，向男孩作揖，感谢道：“谢谢你和你哥哥的救命之恩，今天可能还要再多留宿几宿，怕是无以为报，如今恐怕还有一事相求，还望告知如何报官，我想自行前去衙门。”
男孩摇了摇头，“且不说衙门离这里多远，姐姐你一个女人危不危险，就是衙门也要递状子的，我和我哥没有一人会写状子，那就要花钱去请人写，这连年征战，谁家积蓄都不多了。”
刘兮彻底绝望了，眼里的倒映的烛火也熄灭了，眼前一片漆黑。原来在男孩同刘兮说话的空档，油灯灭了。
“真是的，我哥去集上都两天了了，怎么现在还不回来，这蜡烛都灭了，一会儿他又要摸黑进来了。”
过了一会儿，男孩凭感觉拉住刘兮的袖子，把她带回到炕边。“你别伤心了，一会儿我和我哥再商量商量。”
刚说完，就响起突兀的叩门声。
“谁呀。” 男孩拿起灶台旁的鸟枪，走到门前。
“我。”
“哥，你回来了！” 男孩开了门，将门外一个身长的黑影迎进来。
“那位姑娘睡了没？”
“姐姐还没睡。”
“那你快去点油灯呀，这黢黑的，再吓到人家。”
“那麻籽油……好吧。”
“等一下，去了趟南坝，回来晚了些，这是换回来的盐巴。”
“给我吧。”
男孩燃了一盏油灯，拿到桌子上。刘兮走过去，他哥哥坐在灯前，光亮吞没了他的躯干，刻意将旁人的关注点吸引到面部上。这个稍大一些的年纪看起来也不大，如果刘兮没猜错的话，应该也就二十来岁。双唇泛白，肤色偏棕色，面颊泛红，高低浓眉，鼻头红红的，眸子里的笑意模糊了油灯的亮，将它们散成融融的光。
“姑娘，你别怕，我们都是这儿村民，前几日见到你晕倒，就将你带回家了。”
“哥，这个姐姐说她是被人贩子拐来的，要报官，但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男孩的哥哥看向刘兮，问道：“如果不详细的话可能连状子都写不了，不过你希望我帮你什么吗？”
“我想问一下，我最多可以在这里待几日？”
对面的人一怔，回答说：“自然是要等你身体好了，只是姑娘是从哪里来的，我要弄清楚，姑娘若是逃出来的，恐怕我这里也不能留你，不然到时候我该变成拐带妇女的犯人了。”
刘兮肯定不能告诉他自己压根儿不是这儿的人，只好敷衍道：“我不是逃出来的，我这几日都在回想自己的家在哪儿，但还是想不起来。”
“这是其一，还有就是姑娘你的头发，手臂还有舌头，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刘兮想着，他可能是在说自己的白色短发，手臂上纹的老虎以及舌头上的舌钉吧。这该怎么跟他解释呢？
男孩的哥哥眯起眼睛，一侧的鼻翼抽动了一下，“你不是土匪吧？”
“不是！” 刘兮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人，说道：“我妹妹就是被土匪弄死的，我若是成了土匪，简直就是猪狗不如。”
这么一番下来，反倒弄得对方很是愧疚。“对不住了，我也只是担心，这一带经常闹土匪，官府根本就指望不上，” 他停了停，接着说道：“我叫王岁安，这是我弟弟王德昭，敢问姑娘叫什么？”
刘兮没有犹豫，直接回答道：“我叫刘兮。”
“那姐姐刚才说的‘派出所’又是什么？”
感受到目光的压迫，刘兮觉得四周的空气逐渐变沉，惹得她头皮一麻，只好撒谎说道：“这是人贩子提到的一个地方，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四川省内，所以想要问问，我怕自己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王岁安口气明显和缓了许多，“是我们小题大做了，姑娘先去睡吧，好好休息。”
王岁安最后嘱咐刘兮，让她这段时间都不要出门，一是因为身上的伤还没好，二是因为她的头发需要再长长一点儿，长到能盖住原来白色的那部分，不然会引起别人的围观。刘兮为了恢复身体，每天也会下床走走，帮着王德昭做饭。或者是走到屋外，在大门附近徘徊，看看山川丘陵。偶尔起得早，却没见王岁安和王德昭两兄弟。刘兮出了屋门，王岁安正在悬崖边上练习枪法。因为早上雾气重，四周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峦时隐时现，恰逢山里的空气也都是湿漉漉的，给人感觉较往常多了些分量，后面高耸的山壁又近在咫尺，此时此刻一种真实的威压感油然而生，随之而来的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苍凉和神秘。
王岁安忽地转身使出一招回马枪来，才发现刘兮站在身后，正一脸凝重地望着他。
“怎么出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想出来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了，德昭去哪儿了？”
“他去县里的义学上课去了，你快回去吧，别再着了凉，中午再出来也不迟嘛。”
“好。” 刘兮转身正要回屋，一时好像想起了什么，扭过头对着王岁安说了一句“枪法挺好的，特别有气势”。王岁安听了这话，垂下眼眸，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再到抬眼时，刘兮已经走远了，他只能对着远处，轻声道了句“谢谢”。
王岁安练完功，回到屋里，蒸了一锅红薯，红薯香甜软绵的味道飘散出来，惹得刘兮两腮直流口水。这种味道刘兮并不陌生，从前街上经常会有卖烤红薯的，冬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手里握着炙热的红薯，别提那种幸福感有多强了。
“姑娘，你能吃辣吗，前些天刚炸了点儿红油辣子。”
“可以呀，我特别爱吃辣。”
“那咱们拌黄瓜吧。”
“嗯，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
饭好之后，刘兮左手拿着热红薯，右手用筷子夹着辣黄瓜就往嘴里塞。甜多了就就点儿辣，太辣了就吃点儿甜的，这一来一回倒也怡然自得。
“炕上那些书都是你抄给德昭看的吗？”
“也不全是，这是我还在上义学的时候抄下来的，有时候忙里偷闲，我也会看些书。”
“那后来是……”
“我大概十五岁的时候，父母就被土匪杀死了，幸而邻里相亲救下我和德昭，后来我就跟着民兵学习武艺，因为德昭想要科举，家里的条件差，我这个当哥哥的自然就不能再念书了，可是习惯已经养成，所以偶尔还是会看。”
“不好意思。”
“这没什么，现在这年月不太平，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不独我一个，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之后的几天，刘兮除了早上和临睡前，就没怎么见过王岁安，可能是因为春天要到了，所有人都忙着照看田地——这是他们一年的盼头。
后来有一天，和往常一样，刘兮提前睡下了。迷迷糊糊中，她听见外面吵吵嚷嚷，就像耳道里塞满了蚊子一样，正要起身查看，就被王岁安一把拉起。
“快点儿起来，进那个石室里去！快去！”
刘兮见他一边指向石室，一边言语匆忙，用命令的口吻催促着她，就没有多问，快步跑向石室，躲了起来。透过石室的窗洞，刘兮看见好几个半截的身影来来回回地闪着，手里还拿着几把火枪。期间，石室的外壁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几次，声音倒是不大，很快就被屋里的子弹出膛的响声遮掩过去了。
直到刘兮开始逐渐习惯这种声音和间断的骂声后，它们却又出乎意料地远离了，一切都恢复原样。重重的脚步声慢慢迫近，石室的门被王德昭打开。
“姐姐，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刚刚是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土匪来了。”
“你和你哥没受伤吧。”
“没有，我们可不敢受伤，这荒山野岭的，不好治。”
刘兮从石室里出来，看见王岁安正站在硐口处，全身紧绷着，月光照进来，灰色的麻衣布料落在肩头就像薄雾遮住了拔地而起的山石。王岁安神情紧张，眼睛凝视着四周的动静，两腮似是被胸中的一口气引着向内凹陷，整个人像是把蓄势待发的长弓。
“他们还会再来吗？”
“大概不会了，但是我哥比较谨慎。”
刘兮折腾了一晚上，躺下没过多久就进入梦乡了。朦胧中，刘兮梦见一个身形挺拔的泥俑立在田地里一动不动，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爱慕过的那个“坚定的锡兵”。一股淡淡的哀愁缠绕在心头，越来越紧。她当时才五岁，就对童话里的人物产生了脉脉的情愫。十四年后，十八岁的她又喜欢上了一个书里的人物，那人虽然生活在平凡的世界里，人微言轻，却有着一颗沉重的不断下坠的心，将他紧紧绑在那片土地上。
“风雨过后，田地里的泥人不见了，泥人站过的地方只留下了一小块硬邦邦的石头。”——某次考试作文中的一句话 刘兮。
刘兮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窗前早已没有了人，或者说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早上的寂静安宁与昨夜的生死搏斗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此刻耳边唯余鸟鸣声。
“这是哪户人家，快开门，我是衙门的人！”
刘兮有些慌了神，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从门旁的硐口处看见了一个穿号衣的兵，头上还戴着顶子。她轻手轻脚地把门打开。
“有什么事儿吗？”
那当兵的趁着刘兮开门的时候，侧身转进了屋里。在屋里四处查看，对着刘兮上下打量着。
“你认识刘兮吗，或者有没有见过这两个男人？”官兵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递给刘兮，那画像上画着两男一女。
“我就是刘兮，这两个人我也认得，他们就是把我绑过来的人。”
“你就是刘兮吗，长得倒是像，那你现在是……”
“我逃出去之后，半路晕倒了，被这家人救到这里。”
那官兵眼睛一亮，时而抬头看着刘兮，时而低头瞄着画像，反复确认了多次，说道：“老子这回可是撞大运了，那你现在赶紧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官府的养济院。”
“好几个孩子还有一个姑娘叫方若愚的也被拐走了，他们现在找到了吗”
“就是叫方若愚的在京城步军统领衙门上告，上面派人查下来，才找的你，至于那帮孩子还在继续找着呢。”
原来她在京城呀。
“好，我跟你走，但是他们还没回来，我想给他们留张字条，可以吗？”
“你快点儿，我在外面等着。”
说是要留字条，但刘兮根本没找到笔墨，外面人等得又急，无奈之下她只能从外面的松树下找了几根松针，用松针在屋内的桌子上拼出“官府，安好”四个字。之后便出了门，跟着官兵朝着达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