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萧淳誉的脚步声走远,聂兰台轻轻吐了一口气,拾起被丢在一边的大红绒毯,仔细铺好。

    想了想,又从床头角落里拢过来那些枣生桂子撒开,正忙活着,房门忽地大开,不少女眷涌了进来。

    聂兰台睫毛颤了颤,再抬头时已经换上热情而不失娇羞的神色,掩口笑道:“你们瞧瞧世子那模样,倒像多呆一会就会被我吃了似的。”

    女眷们都笑了,气氛甚是活跃。

    聂兰台陪着她们说说笑笑,小半个时辰很快过去,估摸着新郎快回来了,女眷们识趣地起身告辞。

    新房里只剩了聂兰台和四个陪嫁丫鬟,她适才的笑语嫣然立即消隐无踪。

    往绣了花好圆月图案的大红条褥上一靠,低声吩咐蓝鹊:“端个炭盆过来,你们便都下去吧,我有事再叫你们。”

    蓝鹊最是贴心,闻言便知自家小姐有事处理,送了炭盆进来便领着另三个丫鬟下去了。

    聂兰台看见门被轻轻关好,闭上眼,两行泪水终于滑落。

    又见到了这四个丫头,整整齐齐、活生生的四个,即便将来又得面对一干妖魔鬼怪,也值了。

    炭火慢悠悠地吞吐着几条红舌,她伸过手去烤暖和了,这才取下荷包。

    松开荷包绳子,手腕一抖,里面装的碎纸屑顿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全部落入炭盆里。

    有了纸屑的加持,火苗一下子窜得老高,晃动的火光后面,聂兰台整个人都被映得恍惚影绰,迷离如梦。

    焚去憧憬痴念,焚去执拗倔强,凤凰浴火,方得涅槃。

    确定没有一丝纸屑留下,聂兰台才唤蓝鹊几人进来。

    蓝鹊笑道:“小姐,方才厨房的管事嬷嬷过来说给夫人用的席面已经备好了,她问是不是现在送来?”

    聂兰台点点头:“送来吧,我也饿了。”

    上辈子她没有要席面,因为嫁得不合心意,毫无胃口,后来饿得浑身无力的时候,还在为了画像的事情大闹,那种虚弱无助的感觉有多绝望,她两辈子都忘不了。

    好好活着,从好好吃饭开始。

    不一会儿,绿鸭和翠鸟端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来,都是聂兰台素日爱吃的,一碟香煎笋壳鱼,一道姜汁白菜,一道沙参老鸭汤,一碗火腿莲藕汤,外加一大碟红艳艳的雪儿果。

    绿鸭献宝一样道:“那嬷嬷要把一大桌席面送过来,我说有些咱家夫人不爱吃,就不拿了,嬷嬷直夸夫人勤俭会持家。”

    饭菜倒还罢了,雪儿果可是聂兰台的心头最爱,这种小果子皮脆瓤厚,肉嫩多汁,入口一股子清甜,淡香久萦齿间。

    所以她喜欢冬天,且一入冬就盼着过年,因为过年时雪儿果才大量上市。

    绿鸭笑嘻嘻道:“夫人,那个管事嬷嬷跟我们说了,这雪儿果可是上头侯夫人特地交代备下的,说是咱夫人爱吃!”

    “那可不,”翠鸟笑道,“这雪儿果市面上卖二两银子一斤呢,咱们聂府买的时候一向紧着手,侯府一买就是两大筐,他们对夫人真好!”

    向来少言的白鸽也附和道:“是啊,这么大两筐,夫人吃上十天半月都吃不完。”

    聂兰台心知肚明,这些丫头,都盼着她忘掉许清玦,和萧淳誉好好做夫妻呢。

    她笑了笑没搭话。

    萧淳誉将近子时还没回来,蓝鹊见聂兰台坐在那里不停打哈欠,便吩咐外面伺候的小丫头去准备热水,让小姐先洗漱睡觉。

    聂兰台笑道:“你素日是最懂事持重的,今天怎么不知礼了?我先睡成什么话?就是先洗漱也不行,得等世子回来,我才能卸妆。”

    蓝鹊自然知道这不合礼数,但小姐这些天几乎没怎么睡过觉,又没好好吃饭,腰身都细了一大圈,在礼数和小姐的康健之间,她当然选择后者。

    但是自家小姐突然要讲礼数,她也没办法。

    这礼数虽是虚的,却不能不讲,聂兰台前世就是输在只认理、不讲礼上,因此总能让人挑着错处痛下狠手,重活一次,再不愿意,也得学乖了。

    子时,萧淳誉被人背着送回新房,看来是喝得烂醉如泥了。

    不过,等送他的人一走,他就警惕地睁开了眼,眸中清明如水,并无一分醉意。

    他故意挨到这么晚才回来,本以为新妇肯定已经先睡下了,回新房就不用面对她。

    谁知他一睁眼,就看见坐在身边的聂兰台喜服大妆,臻首微垂,身姿笔挺。

    众所周知,户部侍郎聂家三小姐骄蛮任性、我行我素,为了追求许太傅家三公子许清玦,枉顾礼法,闹出了种种出格行径,多年来一直为京城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

    就连这一次萧聂两家结亲的缘由,也是京城今年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笑料。

    可现在这位聂三小姐却装得像个最最守礼重教的温婉淑女。骗谁呢,哼。

    大妆的聂兰台美得不太真实,特别是那副正襟危坐的温婉模样,更不真实。

    但是再不真实,跟她成亲一事也真的。

    萧淳誉暗暗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装睡。

    本想喝得大醉昏死,却又怕回到新房后,昏醉中与聂兰台成了夫妻之礼,是以佯装醉酒,由着别人把他背进新房,谁知装了醉,还要接着装睡。

    聂兰台瞥了斜卧在床的萧淳誉一眼,低声吩咐蓝鹊:“让嬷嬷进来收拾床铺吧,世子要休息了。”

    萧淳誉不在乎谁陷害她,她自己却不能不管。

    对于躲在幕后的主使者,聂兰台了然于心,只是此刻也没法收拾对方,便不用去管,反是这些跳到面前的小人,比如收拾床铺的杨嬷嬷,她想会一会。

    很快,一名梳着如意高髻、身穿暗红织锦皮袄的中年妇人跟在蓝鹊后面进来了。

    这妇人身材胖大,满脸堆笑,进门先向萧淳誉和聂兰台行了礼,方笑吟吟地去收拾床铺。

    按照大兴礼俗,撒帐时撒的满床的枣生桂子,得等到新人歇息时,由专人收拾。

    多子多福的年长妇人为首选,但也得人品过关、心地良善才是,谁晓得萧家一时不察,找了这样一个黑心卖主的杨嬷嬷来。

    聂兰台冷眼觑着杨嬷嬷,想看看她发现绒毯下没了原本要出现的画像时会是什么神情。

    谁知让她失望得很,这个杨嬷嬷从头到尾面不改色,动作丝毫不乱,且还有模有样地指挥几个丫鬟合力把萧淳誉往床里推进去许多,免得他翻个身就跌下床。

    她临走时还对着“烂醉如泥”的萧淳誉叹了口气。

    是个高手,难怪能被派来做这样的活。

    聂兰台枯坐了半晌,料想接下来不会再出变故,才让吩咐蓝鹊几个去备热水铺床,终于可以歇息了。

    被萧淳誉霸去的婚床对着八扇嵌琉璃翡翠松溪图的红木槅扇,槅扇旁放置了一张小睡榻,聂兰台便让蓝鹊将这小睡榻收拾出来。

    埋首在松软的红绒枕里,长睫缓缓敛上。

    她有意放空大脑,杜绝自己去想些什么。

    不管将来还要面对什么妖魔鬼怪,新生的喜悦终究占了上风。

    至少这个时候聂家人都还好好的,这一次,她定要弥补自己前世的过错,用尽全力好好护他们周全。

    暖意慢慢盈满心田,她带着一丝满足的笑容,进入了梦乡。

    铺着红绸的乌木长案上,一对红艳艳的龙凤烛燃得正欢,跳跃的火光不时映得萧淳誉眼前一红。

    他睁开眼轻轻坐起,目光瞥向小睡榻。

    已经睡着的聂兰台嘴角噙了一抹浅笑,红唇雪颊,美不胜收,笑容却无端苍凉,勾出几分凄艳。

    从没想过会跟聂家臭名昭著的三小姐扯上干系,上苍却跟两人开了个大玩笑,让他从水里捞起了落水的她。

    众目睽睽之下,他把湿漉漉的、衣衫半敞的聂兰台从水池里抱出来,那时他还没想到什么不妥,结果转头父母就托了人去聂府提亲,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聂兰台苦恋许清玦的事在京城闹得人尽皆知,这也是她声名狼藉的来由,萧淳誉自然是拒绝这门亲事的。

    听说这女人起先是断然拒绝萧家的提亲的,还要死要活地闹过,但不知道后来是什么让她改了主意,同意了婚事。

    聂家既有意结亲,萧淳誉要拒绝就难了。

    因为他爹安定侯的性命,是聂兰台的祖母当年从战场上救回来的,何况萧淳誉把聂兰台抱出水塘时还伤了她的清白。

    想到这里就来气,她一个满大街追着男人跑的女人有什么清白啊?

    萧淳誉有些恼火又委屈地瞪了聂兰台一眼。

    但如今无论怎样,这女人都是他的妻子了,他自己可以不待见她,却不能让旁人欺负她。

    先前他出去见客的时候,已经抽空派心腹萧流去查了布置新房的人手。

    那些丫鬟仆妇都是萧家的家生子,又是侯夫人亲自指派的,萧流不便兴师问罪,只不动声色地敲击了一番,虽然尚未确定,但已锁定可疑之人。

    那可疑之人就是杨嬷嬷。

    杨嬷嬷一个老奴婢,为何要害他的新妇?多半是受人指使。

    对于这背后的主使者,萧淳誉略一思索便有了怀疑的对象。

    若真是那人做的,那人却轻易动不得。真烦,这些人统统让他觉着烦。

    一夜北风紧,人间满琼枝。

    雪花扑簌簌的飘落声衬得冬日清晨分外清寂,聂兰台睁开眼向窗外堆满雪的冬青树瞧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下床。

    目光落到拔步床上,只见萧淳誉裹着绣了鸳鸯戏水图案的锦被睡得正香。

    前世由于许清玦画像的事,萧淳誉大婚当晚拂袖而去,现在他却在新房里过了一宿。

    看来有些事,要变了。

    丫鬟们早就在门外候着,听到屋里起了动静急忙涌进来,就见聂兰台已经自己穿好了衣裳,坐在妆台前梳头发了。

    聂兰台指指尚在熟睡中的萧淳誉,示意丫鬟们先出去,只留蓝鹊一人服侍。

    绿鸭往外走时调皮地冲聂兰台扮鬼脸,又对白鸽和翠鸟咬耳朵:“夫人对姑爷真好!”

    她的声音可没有她自以为的那么低,聂兰台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她没斥责绿鸭,只是摇头笑了笑。

    她对萧淳誉好?自是谈不上。

    而且萧淳誉也不会让她对他好,谁不知道萧世子心里有人,痴念了那人好几年。

    不过,聂兰台自知前世亏欠萧淳誉颇多,既然今生又结为夫妻,那便做个符合世道标准的好妻子,恭顺贤良,勤勉持家,就当还债了。

    聂兰台的笑容映在泛着幽光的铜镜里,清浅而淡漠。

    铜镜里那张清绝丽绝的脸,肤光胜雪,眸光潋滟,仿若夏日晨风中沾露而绽的菡萏,娇艳欲滴。

    她不觉伸手触向铜镜中的人儿,这一世,得好好爱自己啊。

    镜子里突然多出来一张脸,星目剑眉,薄唇高鼻,只是眉头蹙着,俊秀中添了几分冷峻。

    “世子醒了,”聂兰台站起来,慢慢转过身,对着萧淳誉恭敬施礼,“让妾身伺候您更衣。”

    萧淳誉微微眯眼,似在打量她这番举动有何目的。

    聂兰台垂眸道:“让妾身为您更衣。”

    “不必。”萧淳誉抬手挡开了她伸来的手,声音冷厉,“别碰我。”

    “是。”聂兰台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神色波澜不惊。

    萧淳誉不再说话,径自大步出去了。

    看在眼里的蓝鹊低下头咬了咬唇,姑爷这未免过分了,小姐在娘家可是千娇万宠长大的,何曾这样做小伏低,而世子还这般嫌弃!

    聂兰台一眼就知道蓝鹊在想什么了,微笑道:“你来帮我,我头发还没梳好呢。”

    她的笑容带着安抚,但蓝鹊读出来就是隐忍,她越发心疼自家小姐,眼圈都红了。

    收拾好后,时候尚早,聂兰台在院子里晨练小半个时辰,随意吃了些早点,方去荣安院。

    她是新妇,今早要去拜见公婆及本家亲戚。

    刚出蕙茝院的院门,就见萧淳誉已经等在那里。

    聂兰台上前见礼,萧淳誉冷着脸不吭声,自顾到她和丫鬟后面走着。

    一行人路上无话,唯有脚步踩在积雪上沙沙作响的声音,空气清冷,满目素莹,衬得新妇身上的大红羽缎斗篷分外鲜妍夺目。

    萧淳誉眯了眯眼,转过头去,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抹红色。

    荣安院里笑语鼎沸,门外的嬷嬷笑盈盈地迎上来行礼,扶了聂兰台进去。

    一进屋,聂兰台就感觉到一道怨愤而狠毒的目光盯上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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