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筱染的曾用名叫作卢欣欣,老土而怪异。

    这种怪异来自于她在户口本上出现时的突兀。

    只看姓氏,就分明就不属于那个家庭。

    户口本上有四个人,她的母亲,她同母异父的妹妹,她的继父,还有她。

    “卢”是她生父的姓氏,“欣欣”是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随口取出的名字。

    秋筱染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过错,因为没人教过一个孩子如何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哪怕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她始终觉得,是自己在三岁那年的愚蠢选择害了自己,以至于未来的十几年里没能过过一个安生日子。

    出于生父装模作样的宠溺选择了他,而后,她被头也不回地抛下了,同她那可怜的、怨妇般的母亲一起。

    秋筱染幼时其实不懂父亲义正言辞的“追求真爱”是什么意思。

    也不明白母亲嘶吼到喑哑时抱着何种心情。

    她只知道,父亲离开后,母亲变了。

    那个曾经温柔得仿佛与光生长着同一副骨骼的女人,变得躁郁易怒,对自己动辄就是打骂。

    邱雅岚常指着秋筱染的鼻子骂“白眼狼”,愤怒地哭诉,斥责她竟然想要跟着一个王八蛋走。

    骂够了,又癫狂地嘲笑她,即便那样虔诚还是要被丢弃。

    秋筱染原本以为,忍受一个整日失魂落魄、喜怒无常的母亲已经是最大的难事。

    直到她五岁那年,邱雅岚嫁给了在国企当经理的张瑞,又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她的生活才真正变得举步维艰。

    秋筱染是有些好奇的,母亲究竟是怎样在那种精神状态下再次投入一段婚姻的,不过亲眼看见他们的相处后,她就不好奇了。

    原来,就只是为现实妥协的一对怨侣。

    两个无法承受长辈催促的、同样离过婚的男女,不抱任何期待地彼此结合,按照世俗的规定买房买车生子,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味同嚼蜡的枯燥。

    她偶尔也会觉得可怜,感叹这实在是对苦命的夫妻。

    但她早就自顾不暇,没有多余的善良施舍给这两个对自己过分粗劣的人,尤其是在有张晴好这个对照组的情况下。

    张晴好虽然是秋筱染同母异父的亲妹妹,但命运却是天差地别的。

    因为从未享受过被爱的感觉,邱雅岚和张瑞几乎把全部心血倾注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近乎病态的宠爱,似乎要将自己失去的全部补偿给她。

    站在张晴好的角度来讲,她是爱的承担者,是被惯坏成那副性格乖张的模样,谈不上有多大的过错。

    至于秋筱染的想法。

    那不重要。

    她就是一个游离的局外人,旁观着温馨的一家三口,起初有些怨恨,后来看淡了。

    至少她还可以上学并且没有温饱问题,邱雅岚也算仁至义尽。

    就仅仅是想要尽快逃离而已。

    秋筱染成年前的每一天都计划着如何一个人生活。

    她一直都算计得很好,名列前茅的成绩和姣好的容貌是她的资本原始积累。

    从有记忆起,她就把邱雅岚拿给自己的每一笔钱算得清清楚楚。

    只等有一天可以用成倍的金钱归还,享受一刻碾压的报复感。

    只是,计划算漏了一环。

    她高估了自己的学习能力,在数学上瘸了一腿。

    在那个还叫作“卢欣欣”的年纪,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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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象里,高三的天空是灰色的。

    150分满的数学只能考92,秋筱染因此从大榜前二十掉了出去。

    她看着高三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心烦到了极致,枕着胳膊装睡,脑子里却很乱。

    “欣欣,李大壮找你。”

    班长姚依依轻轻敲了敲秋筱染的课桌,把她叫醒。

    李长峰找自己,准没好事......

    秋筱染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回了句:“知道了。”

    到了办公室,见到李长峰扭曲的表情,秋筱染没忍住,笑了出来。

    事关一年后的奖金多少,这李大壮瞧着甚至比自己还紧张。

    李长峰被她意味不明的笑搞得莫名其妙,瞪了她一眼,然后往办公椅上一仰,把成绩单摔在了她面前。

    “我早跟你说过吧,咱们数学老师办的补课班你必须得去!你看你,这成绩成什么样子了?”

    “我没钱。”秋筱染三个字一撂下,立刻把李长峰的火给激起来了。

    “跟老师讲话能不能有点礼貌,鼻孔对人就是你们家的教养?”

    秋筱染听乐了,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声音都笑得发颤:“李老师,你真的很好笑。你见过我妈一次吧,那你就应该知道,我就是这么个家教,怎么?还明知故问上了?”

    “卢欣欣!”李长峰把怒气撒在桌子上,拍桌子的力气很大,震得一根红笔滚落在地,“啪嗒”,全办公室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秋筱染不喜欢别人叫自己的名字,因此不做理睬。

    而这样的举动在李长峰眼里极具挑衅意味,于是他指着秋筱染的鼻子训斥:“要不是你名次高,你以为有人愿意管你?我见过的聪明人多了,你算什么东西?”

    秋筱染并不感到生气,只是可惜。

    一个师范六所走出来的“优秀教师”情绪竟会如此不稳定,看来国家高素质人才的教育恐怕也有不少漏网之鱼。

    她本不想再解释什么,但被平白无故扣上“不礼貌”的帽子,怎么想都憋屈。

    环视了一圈挤得满满当当的办公室,秋筱染清了清嗓,大声道:

    “老师!不知道是谁不礼貌在先,想对女学生动手动脚未果,气急败坏后整日在学校给人脸色看。也不知道是谁联合科任老师在外办班,强迫大家‘自愿’报名。还有......”

    她见李长峰的脸色已然煞白,周围的人纷纷侧目,舒心地停了嘴。

    欣赏了一会儿李长峰精彩的表情,秋筱染又缓缓贴近他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继续道:

    “还有什么,我就不说了,家长送你的教师节花束里藏的几卷红钞,我可是一不小心都看到了。骚扰的事没留证据,办班是你们老师约定俗成的规矩,我知道这些都威胁不到你,但你收的钱可不是小数目吧,不巧,我也刚好一不小心给拍下来了。”

    李长峰被吓得一把把擦着额间的虚汗,秋筱染就像是看了场喜剧,笑意更明显了。

    “老师,你不是蠢货,我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我希望我们在高三这一年,相安无事,”她蹲下身将地上的笔捡起,摆在了李长峰面前,“李老师,你的笔。”

    说完了该说的,又恋恋不舍地看李长峰表演了一出人类心虚行为大赏,她才转身离开。

    走出密不透风的办公室,秋筱染长舒了一口气。

    成年人的气味真难闻......

    走廊叽叽喳喳的噪声让她心焦得更厉害了,余光瞟到几个小姑娘捧着张海报激烈地讨论,她颇为不屑地撇了撇嘴。

    “欣欣,你快过来!”姚依依瞧见了她,热情地招呼着。

    秋筱染对明星没兴趣,但姚依依是为数不多对自己友好的同学,她还是不好意思让人家尴尬。

    “这谁啊?”她走近打量了一番。

    不得不承认,海报上那张脸是极好看的,小头小脸,高鼻梁下垂眼,染着一头扎眼的白毛,居然还不显得非主流。

    好像......还有点眼熟,应该在张晴好房间见到过。

    姚依依张大了嘴巴:“不是吧?你不认识?”

    “我又不追星,怎么可能认识,”秋筱染挑挑眉,“这人是不是最近很火?我在我家那小祖宗屋里也见过。”

    “当然了!这可是程简柒!今年最火的选秀节目里C位出道的,我为了给他打投喝了好几箱奶!”

    姚依依一谈起自家爱豆就兴奋:“我跟你说,他实力贼牛,大主唱ACE,性格也好,还是星二代呢。”

    “星二代?”

    “对!那个徐茵你知不知道,电影圈的大美女,拿过可多奖了。”

    秋筱染想了想,还真有点印象,自己之前看的一部文艺片里,徐茵就是女主角。

    怪不得呢,这人长这么好看,原来是随了妈。

    姚依依来了兴致,还想再继续安利下去,但秋筱染还惦记着自己的数学,赶忙用话堵上了她的嘴:“那个......李大壮让我给他交份卷面分析,我先走了啊。”

    “欸!你别......”

    没等姚依依说完,秋筱染就直接溜了。

    像她这种现实生活过得一团乱麻的人,根本就没有富余的时间,去留给那种遥不可及的人。

    哪怕再光鲜亮丽,再万众瞩目,那也不是自己该关注的。

    秋筱染回忆了一下海报上的那张脸,默默念了遍那个名字:

    “程简柒......”

    嗯,好名字。

    回到教室里,秋筱染又开始发愁,尽管她在李长峰面前弹无虚发,装得很强硬,内心却很受打击。

    短暂的假期过后,她的数学突然掉队得厉害。

    虽然过去数学也不是优势,但至少能做到在与同层次尖子生比较时不拖后腿,而现在的成绩,已经让她在顶端梯队中失去了竞争力。

    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征兆。

    继续这样下去,还拿什么去打邱雅岚的脸......

    秋筱染心中的警铃大作,化悲痛为动力,掏出了数学真题卷,开始刷题。

    经济主义是永远的准则,与其浪费时间内耗,不如立刻行动。

    越临近高考时间过得越快,被习题册堆砌,一天转瞬即逝。

    秋筱染希望时间只对自己一个人放慢,让自己有充足的时间查缺补漏,不过她知道,这种侥幸心理不该存在。

    高三的晚自习进行到很晚,十点半她才走出校门。

    校门口同课间的走廊一样拥挤,一个孩子,一个家长,他们一一相对,在找寻到对方后一起走回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这是一种让秋筱染感到憋闷的仪式。

    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她独自离开,走上一段很远的路,在昏黄路灯的陪伴下回忆几首长篇目的文言文。

    不知道是不是入秋的缘故,今天的路走起来又长又冷,她瑟缩在校服外套里,连思考也变得麻木。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芷。”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秋筱染的脑子就像被打了个死结,她迟缓地解着,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

    许久,头脑终于清晰起来。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至死不渝追求的信念......

    这种东西对自己来说太遥远了,能好好活着,就是万幸了。

    面对着眼前的铁门,秋筱染叹了一口气。

    这是她每天最厌烦的时刻——打开这扇不属于自己的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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