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亮着。
秋筱染意识到，自己大概无法平静地度过这个夜晚了。
客厅的沙发上，张晴好舒服地窝在一角看电视，一只手把着遥控器，另一只手将果盘里洗好的草莓往嘴里送。
听见进门的声音，远远瞟了秋筱染一眼。
秋筱染沉默地换上拖鞋，把外套挂在门口的衣钩上，试图悄无声息地溜回房间。
“站住。”
邱雅岚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感，冷漠得像是对一个陌生人讲话。
秋筱染不想应答，但又本能地服从，停住了脚步。
她向来对“逃避可耻但有用”的说法不屑一顾，可是这一刻，她觉得逃避一定要比直面来得轻松。
平日里，她们一般不会交流，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而她们是连打骂都尴尬的关系。
今天这样把自己叫住，着实让秋筱染意外。
茶几上摆着张清好的听写作业，右下角签着三个舒展的小字：邱雅岚。
这是一个同外表一样具有欺骗性的名字。
秋筱染对邱雅岚无爱无恨，仅仅是把她当作债主，总有一天要与她清算好。
但秋筱染从不吝啬对美的欣赏。
她很喜欢邱雅岚的长相，温和的漂亮，任谁看了都会迷恋，可惜自己只继承了些许眉眼。
来自父亲的基因让她的鼻梁更挺拔，脸型轮廓也更利落，偶尔看着会有些刻薄。
想着这些毫不相干的事情，负担倒是减轻了不少。
没等邱雅岚的后话，张晴好就含着水果口齿不清道：“听说你考得不怎么样，难过吗？”
初一小屁孩儿嘚瑟的语气莫名让秋筱染有了胜负欲。
“确实，只考了学年二十四，是挺差的，”她没有看向张晴好，而是观察着邱雅岚的表情，窥探对方的目的，“那你呢？从小学倒数到初中的人，会不会难过啊？”
“姐姐倒是不为自己伤心，只是想到你的成绩，有点发愁啊。”秋筱染的脸上堆出了真诚的笑意。
张晴好急得脸都涨红了，坐起身子想要回嘴，却被邱雅岚按住了。
邱雅岚的眼神仍旧是平静的一潭死水，秋筱染感到讽刺。
血脉相连的人果然还是有种神奇的感知力。
愤怒对自己而言是最低级的伤害，真正会让她恐惧的其实是冷漠，这一点，她的母亲十分清楚。
“你的数学不好吗？”
“嗯。”
“可我记得你父亲的数学很好。”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秋筱染不明白邱雅岚提那个人做什么，不顾死活地攻击，两个人都免不了狼狈。
“你应该很像他才对，”邱雅岚不抬眼看她，而是低头捋着张晴好的碎发，“不是么？”
她对邱雅岚阴阳怪气的调性已经习惯了。
言语中总要见缝插针地提醒：你不属于这里。
秋筱染长着和生父神似的外貌以及遭人憎恶的反骨，她的存在就像是那个睹物思人的“物”。
尽管邱雅岚的“思”是深埋恨意的“思”，但恨与爱同根，任何形式的想念都是消磨心力的凌迟。
自己在这个家似乎从来都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物件，被动承受着不该承受的情感，从远走他乡的父亲那里继承来了皮囊，也继承来了遗留在故土的纠葛。
这是她不能改变，也不能选择的。
所以她会不用单薄的言语去抗衡，也不会放弃或是认命。
在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前，自己只能蛰伏、等待，无意义的反击终究只会自伤。
因此，在这一刻，秋筱染依旧选择沉默。
邱雅岚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恹恹地摩挲着张晴好的手，贴近她那宝贝女儿稚气未褪的脸蛋亲了一口，用温柔到黏腻的口吻说：“宝贝，去睡觉吧。”
张晴好听话地起了身，蹦跳着往卧室走，路过秋筱染时略带敌意地蹭了一下。
秋筱染觉得有趣。
小孩子表达厌恶的方式很好玩，装得凶巴巴却没有多大力气，跟掸灰一样，轻飘飘的。
邱雅岚收拾了茶几上的果盘也打算离开，走到一半，突然在她身边站定。
秋筱染的身高比寻常17岁小姑娘要高些，去年体检就已经有170。
同时以站立的姿态相对，她要俯视秋雅岚才行，俯视的一方往往是更具压迫感的，但面对着邱雅岚，她却十分不安。
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让人不适。
“我不在乎你的成绩，甚至期盼你考得更差点，我知道你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所以，希望你不要如愿才好。”
邱雅岚的神情令她的脑海里浮出一个词——阴毒。
“但我警告你，不要在外面惹事生非，你最好懂得检点，别和你爸一样四处招摇乱搞。”
秋筱染的耳边传来“嗡”的一声轰鸣，她感到太阳穴两侧的神经“突突”地跳动，愤怒的情绪涌上，又立刻被压抑地堵在嘴边。
绝不可以歇斯底里，那样才如了秋雅岚的愿。
“您当年都知道找个好看的小白脸，凭什么觉得，我会看上一个三十多岁油光满面的丑男人？”
留下这句话，秋筱染转身回了房间。
她没那个兴趣等待邱雅岚的反应了，毕竟高三的时间很宝贵。
数学题，数学题，还是数学题。
自己还有很多要紧的事情要做。
十月份还没供暖，但比起学校四下漏风的破教学楼，这间小储藏室改成的卧房还是要温暖很多。
秋筱染虽然对家没有执念，但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小房间。
尽管没有一扇透光的窗户，至少还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她的生活里没有娱乐，几乎全部被书本堆砌，除了失眠时喜欢听音乐，她的喜好都很难与同龄人同步。
她总觉得，接触越多新鲜事物，越是让她眷恋鲜活的青春，欲望就会愈发膨胀。
人不能有欲望，一旦有了那种不切实际的渴求，就会出现更不切实际的梦想。
而梦想对自己来说是很奢侈的，寄人篱下，就没资格谈诗与远方。
秋筱染十七年以来唯一的期待就是逃离这座城市，不必像个可怜的寄生虫一样生活。
而她唯一的期待，也在今天破碎了一角。
紧挨首都的高考大省，几十万考生挤破头竞争稀缺的名额，考上头部985、211难如登天。
在一个很一般的省重点里都排不到前二十，秋筱染在这场纸笔的战役中根本毫无胜算。
不甘心最后被分数压倒在报考页面前，也不想为了与分数线的赌博整日算计。
看着眼前空白的答题区，不踏实的感觉侵占了她的大脑。
-----------------------
从和李长峰挑明的那天起，秋筱染每天都会在语文课上以各种理由被罚站。
一开始只是站在教室后排，后来干脆连待在教室里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不过李长峰这些小伎俩根本不配让她的情绪产生波动。
对她而言，站着和坐着一样，教室里和教室外也一样，带着她的数学卷子一起，荒郊野岭也是一样的。
秋筱染和自己未解的题目，就像连体婴一样不可分割。
也许，只有等到李长峰把它们也抢走时，她才会理睬这个用知识伪装脸面的流氓。
但走廊里到底还是阴冷。
秋筱染的手总是僵硬泛红，皮肤被风剌干，皴裂，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添上一道小口。
只有受冻的时候，她才会感叹自己真是个倒霉蛋。
庆幸的是，不止自己这一个倒霉蛋。
秋筱染发现，隔壁班教室外边也总站着个小姑娘。
不过她手里从没捧过一本书或习题册，每天都换着不同的化妆品补妆，对着粉饼的小镜子自我欣赏。
然后看着窗外发呆，再自我欣赏，然后继续发呆，循环往复，不会累一样。
秋筱染时常偷看那个女生，偶尔还会和对方的视线撞上。
妆容精致的漂亮女孩儿会主动朝她微笑，而她只会尴尬地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四不像的笑容。
看久了，秋筱染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她，却一直想不起是谁。
直到某天，鬼使神差地翻了翻学校表白墙，她才明白这熟悉感由何而来。
裴葭，一个放在整个东城九中都响当当的名字，高一艺术节上组了个乐队当主唱，一战封神。
秋筱染有印象，高高瘦瘦的，头发又黑又长，发量无敌，舞台的柔光一开，冷白的皮肤好像在发光。
都不需要确认，就知道那一定是个美人。
当然，现在近距离看，冲击力更强。
不过......她记得裴葭是艺术生来着。
周围突然失踪去集训的艺术生不在少数，这人怎么还有闲心在学校罚站？
秋筱染有些疑惑，但这种疑惑并没有持续很久。
高三的日子是磨过去的，恍恍惚惚的，也没人刻意数日历。
秋筱染不清楚自己在语文课被请出课堂为什么成了一种传统，衣服都加了一层棉，也没有停止。
在教导主任巡查的那段路里，她和裴葭就像是两个bug，会被自动略过。
只是她这个bug是出厂设置，裴葭是会被偶尔修好的。
她有时甚至会期待，隔壁班教室门口探头探脑地走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时间久了，她们彼此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各自忙自己的事情，结束了，又腼腆地相视一笑。
大约是期中考倒计时三四天的时候，秋筱染倚着墙做一道怪里怪气的20题，指甲盖啃秃了半个，辅助线同她的脑子一样乱如麻。
裴葭格外安静，看样子是忍得很努力才没有把歌哼出声，免得打扰事业未竟的大数学家。
不知道跟这题耗了多久，旁边细细簌簌地传来了讲话的声响。
秋筱染本不想抬头，但有个女高音实在太刺耳，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瞧了过去。
一个......该怎么形容呢......华贵到俗气的女人。
满身名牌堆砌，衬得那张出挑的脸也逊色了，香水味恨不得飘香十里，浑身写满“价值不菲”，却显得十分庸俗。
女人旁边的男人长卷发披散着，不仔细看像个流浪汉，仔细看兴许能看出点艺术家气质。
他算不上阳春白雪，但他身边的女人倒实在成了下里巴人。
男人旁边是隔壁班的班任，一位满脸横肉尽显富态的中年女教师。
三个成年人的面前站着清瘦而年轻的裴葭，高个子的女孩莫名就显得那么小，那么小，装进一口麻袋就会被扛走的模样。
秋筱染心里已经盘算出了这场面是怎么回事，无故地，有了种上前的冲动。
多管闲事不是好品质，她告诫着自己，按捺着想帮忙的心。
她很快搜寻出了兜里的随身听，插上耳机屏蔽了几米开外的聒噪。
倒不是嫌吵，只是——
即便那是大到可以传遍整层楼的声音，她也不可以听见，即便所有人都可以旁若无人地窥探一个少女的脆弱，她也不可以麻痹。
没有人会喜欢和自己的父母在长满了耳朵的房间里讲话，不论是争吵还是和谈，一个家庭岌岌可危的私密，就会那样被打破。
空气变得好严肃。
秋筱染觉得自己和他们待在同一个走廊真的很多余，她希望李长峰良心发现叫自己回教室，但想也是不可能的。
良久，缠绕的辅助线终于有了清晰的眉目，却猛地被一道清脆的巴掌声震慑了回去。
隔着耳机也能听见，不难想象，承受的一方该有多疼。
耳机里蹲妹轻快地呼唤“call me maybe”，秋筱染望见裴葭红肿的侧脸，忽然冷得打了个寒颤。
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演算纸，凌乱的线条张牙舞爪着，惹人心烦。
她是想去关心一下，但至少要等待大人们离开。
萍水相逢，即使善心大发，也没理由为一个毫无交流的人撞枪口。
还好，那一巴掌是枚休止符。
男人唉声叹气地离开，女人踩着高跷样的鞋子黏上去，女老师一脸愁容地追在后面，颤动的赘肉挤出了笑脸。
终于，世界和平。
秋筱染摘下耳机，继续窝在墙边，保持沉默。
其实......她还没做好不突兀地接近一个碳基生物的准备。
无预兆的，裴葭蜷起身子，头闷进膝盖间，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抽搐。
她哭了吗？
秋筱染平生最受不了的就是女孩儿掉眼泪，连张晴好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时候她都会发瘆。
几乎没做考虑，她就直接奔过去了。
靠近裴葭的一瞬，秋筱染的身体就变得紧绷，她无措地傻站着，手在裴葭肩头踟蹰。
“拍拍她”和“算了吧”两个想法在脑中纠结，总要争个你死我活。
意外的是，裴葭先抬起了头。
“你在干嘛呢？”比想象中还好听的声线，粉面蒸饺一样的脸蛋，好大好大的眼睛，和甜得发腻的梨涡。
裴葭是少有的1080p比360p还要好看的人，不需要朦胧的低分辨率遮丑，也是极为标志的好看。
好看到，秋筱染在反应了几秒过后，才注意到那张漂亮脸蛋上深深的红印。
以及，裴葭其实是笑到抽搐的事实。
“你在笑？”话说出口，秋筱染又觉得以这个问题作为自己的开场白有点呆。
“对啊，不然我要哭嘛？”裴葭夸张地咧开嘴，手指向下勾嘴角，做出一个哭哭的鬼脸。
秋筱染木在了当场，活泼是自己最难应付的几种性格之一。
对于毫无幽默细胞的她来说，这冲击实在太大了。
两个人就这样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像两个外星人手指对手指。
“我们逃课吧。”裴葭的眼睛亮亮的，焕发出生机。
秋筱染不知道哪里被戳中了笑点，“扑哧”笑了出来，说：“我们不是早就被驱逐了？”
裴葭会意地笑眯了眼，倏地蹦起身，左臂勾上了她的脖颈，脑袋亲昵地靠到她的肩头。
“走，去小卖部。”
说着，裴葭就带着秋筱染往楼梯口走。
“你是自来熟吗，”秋筱染觉得这样的举动，已经超过了自己所能接受的亲密极限，“我们连话都是第一次讲。”
裴葭眨着眼睛若有所思，叛逆地把头贴地更近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裴葭的笑容狡黠，“那我们之间，已经有过千言万语了，是不是？”
秋筱染意识到，自己大概无法平静地度过这个夜晚了。
客厅的沙发上，张晴好舒服地窝在一角看电视，一只手把着遥控器，另一只手将果盘里洗好的草莓往嘴里送。
听见进门的声音，远远瞟了秋筱染一眼。
秋筱染沉默地换上拖鞋，把外套挂在门口的衣钩上，试图悄无声息地溜回房间。
“站住。”
邱雅岚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感，冷漠得像是对一个陌生人讲话。
秋筱染不想应答，但又本能地服从，停住了脚步。
她向来对“逃避可耻但有用”的说法不屑一顾，可是这一刻，她觉得逃避一定要比直面来得轻松。
平日里，她们一般不会交流，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而她们是连打骂都尴尬的关系。
今天这样把自己叫住，着实让秋筱染意外。
茶几上摆着张清好的听写作业，右下角签着三个舒展的小字：邱雅岚。
这是一个同外表一样具有欺骗性的名字。
秋筱染对邱雅岚无爱无恨，仅仅是把她当作债主，总有一天要与她清算好。
但秋筱染从不吝啬对美的欣赏。
她很喜欢邱雅岚的长相，温和的漂亮，任谁看了都会迷恋，可惜自己只继承了些许眉眼。
来自父亲的基因让她的鼻梁更挺拔，脸型轮廓也更利落，偶尔看着会有些刻薄。
想着这些毫不相干的事情，负担倒是减轻了不少。
没等邱雅岚的后话，张晴好就含着水果口齿不清道：“听说你考得不怎么样，难过吗？”
初一小屁孩儿嘚瑟的语气莫名让秋筱染有了胜负欲。
“确实，只考了学年二十四，是挺差的，”她没有看向张晴好，而是观察着邱雅岚的表情，窥探对方的目的，“那你呢？从小学倒数到初中的人，会不会难过啊？”
“姐姐倒是不为自己伤心，只是想到你的成绩，有点发愁啊。”秋筱染的脸上堆出了真诚的笑意。
张晴好急得脸都涨红了，坐起身子想要回嘴，却被邱雅岚按住了。
邱雅岚的眼神仍旧是平静的一潭死水，秋筱染感到讽刺。
血脉相连的人果然还是有种神奇的感知力。
愤怒对自己而言是最低级的伤害，真正会让她恐惧的其实是冷漠，这一点，她的母亲十分清楚。
“你的数学不好吗？”
“嗯。”
“可我记得你父亲的数学很好。”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秋筱染不明白邱雅岚提那个人做什么，不顾死活地攻击，两个人都免不了狼狈。
“你应该很像他才对，”邱雅岚不抬眼看她，而是低头捋着张晴好的碎发，“不是么？”
她对邱雅岚阴阳怪气的调性已经习惯了。
言语中总要见缝插针地提醒：你不属于这里。
秋筱染长着和生父神似的外貌以及遭人憎恶的反骨，她的存在就像是那个睹物思人的“物”。
尽管邱雅岚的“思”是深埋恨意的“思”，但恨与爱同根，任何形式的想念都是消磨心力的凌迟。
自己在这个家似乎从来都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物件，被动承受着不该承受的情感，从远走他乡的父亲那里继承来了皮囊，也继承来了遗留在故土的纠葛。
这是她不能改变，也不能选择的。
所以她会不用单薄的言语去抗衡，也不会放弃或是认命。
在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前，自己只能蛰伏、等待，无意义的反击终究只会自伤。
因此，在这一刻，秋筱染依旧选择沉默。
邱雅岚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恹恹地摩挲着张晴好的手，贴近她那宝贝女儿稚气未褪的脸蛋亲了一口，用温柔到黏腻的口吻说：“宝贝，去睡觉吧。”
张晴好听话地起了身，蹦跳着往卧室走，路过秋筱染时略带敌意地蹭了一下。
秋筱染觉得有趣。
小孩子表达厌恶的方式很好玩，装得凶巴巴却没有多大力气，跟掸灰一样，轻飘飘的。
邱雅岚收拾了茶几上的果盘也打算离开，走到一半，突然在她身边站定。
秋筱染的身高比寻常17岁小姑娘要高些，去年体检就已经有170。
同时以站立的姿态相对，她要俯视秋雅岚才行，俯视的一方往往是更具压迫感的，但面对着邱雅岚，她却十分不安。
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让人不适。
“我不在乎你的成绩，甚至期盼你考得更差点，我知道你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所以，希望你不要如愿才好。”
邱雅岚的神情令她的脑海里浮出一个词——阴毒。
“但我警告你，不要在外面惹事生非，你最好懂得检点，别和你爸一样四处招摇乱搞。”
秋筱染的耳边传来“嗡”的一声轰鸣，她感到太阳穴两侧的神经“突突”地跳动，愤怒的情绪涌上，又立刻被压抑地堵在嘴边。
绝不可以歇斯底里，那样才如了秋雅岚的愿。
“您当年都知道找个好看的小白脸，凭什么觉得，我会看上一个三十多岁油光满面的丑男人？”
留下这句话，秋筱染转身回了房间。
她没那个兴趣等待邱雅岚的反应了，毕竟高三的时间很宝贵。
数学题，数学题，还是数学题。
自己还有很多要紧的事情要做。
十月份还没供暖，但比起学校四下漏风的破教学楼，这间小储藏室改成的卧房还是要温暖很多。
秋筱染虽然对家没有执念，但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小房间。
尽管没有一扇透光的窗户，至少还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她的生活里没有娱乐，几乎全部被书本堆砌，除了失眠时喜欢听音乐，她的喜好都很难与同龄人同步。
她总觉得，接触越多新鲜事物，越是让她眷恋鲜活的青春，欲望就会愈发膨胀。
人不能有欲望，一旦有了那种不切实际的渴求，就会出现更不切实际的梦想。
而梦想对自己来说是很奢侈的，寄人篱下，就没资格谈诗与远方。
秋筱染十七年以来唯一的期待就是逃离这座城市，不必像个可怜的寄生虫一样生活。
而她唯一的期待，也在今天破碎了一角。
紧挨首都的高考大省，几十万考生挤破头竞争稀缺的名额，考上头部985、211难如登天。
在一个很一般的省重点里都排不到前二十，秋筱染在这场纸笔的战役中根本毫无胜算。
不甘心最后被分数压倒在报考页面前，也不想为了与分数线的赌博整日算计。
看着眼前空白的答题区，不踏实的感觉侵占了她的大脑。
-----------------------
从和李长峰挑明的那天起，秋筱染每天都会在语文课上以各种理由被罚站。
一开始只是站在教室后排，后来干脆连待在教室里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不过李长峰这些小伎俩根本不配让她的情绪产生波动。
对她而言，站着和坐着一样，教室里和教室外也一样，带着她的数学卷子一起，荒郊野岭也是一样的。
秋筱染和自己未解的题目，就像连体婴一样不可分割。
也许，只有等到李长峰把它们也抢走时，她才会理睬这个用知识伪装脸面的流氓。
但走廊里到底还是阴冷。
秋筱染的手总是僵硬泛红，皮肤被风剌干，皴裂，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添上一道小口。
只有受冻的时候，她才会感叹自己真是个倒霉蛋。
庆幸的是，不止自己这一个倒霉蛋。
秋筱染发现，隔壁班教室外边也总站着个小姑娘。
不过她手里从没捧过一本书或习题册，每天都换着不同的化妆品补妆，对着粉饼的小镜子自我欣赏。
然后看着窗外发呆，再自我欣赏，然后继续发呆，循环往复，不会累一样。
秋筱染时常偷看那个女生，偶尔还会和对方的视线撞上。
妆容精致的漂亮女孩儿会主动朝她微笑，而她只会尴尬地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四不像的笑容。
看久了，秋筱染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她，却一直想不起是谁。
直到某天，鬼使神差地翻了翻学校表白墙，她才明白这熟悉感由何而来。
裴葭，一个放在整个东城九中都响当当的名字，高一艺术节上组了个乐队当主唱，一战封神。
秋筱染有印象，高高瘦瘦的，头发又黑又长，发量无敌，舞台的柔光一开，冷白的皮肤好像在发光。
都不需要确认，就知道那一定是个美人。
当然，现在近距离看，冲击力更强。
不过......她记得裴葭是艺术生来着。
周围突然失踪去集训的艺术生不在少数，这人怎么还有闲心在学校罚站？
秋筱染有些疑惑，但这种疑惑并没有持续很久。
高三的日子是磨过去的，恍恍惚惚的，也没人刻意数日历。
秋筱染不清楚自己在语文课被请出课堂为什么成了一种传统，衣服都加了一层棉，也没有停止。
在教导主任巡查的那段路里，她和裴葭就像是两个bug，会被自动略过。
只是她这个bug是出厂设置，裴葭是会被偶尔修好的。
她有时甚至会期待，隔壁班教室门口探头探脑地走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时间久了，她们彼此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各自忙自己的事情，结束了，又腼腆地相视一笑。
大约是期中考倒计时三四天的时候，秋筱染倚着墙做一道怪里怪气的20题，指甲盖啃秃了半个，辅助线同她的脑子一样乱如麻。
裴葭格外安静，看样子是忍得很努力才没有把歌哼出声，免得打扰事业未竟的大数学家。
不知道跟这题耗了多久，旁边细细簌簌地传来了讲话的声响。
秋筱染本不想抬头，但有个女高音实在太刺耳，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瞧了过去。
一个......该怎么形容呢......华贵到俗气的女人。
满身名牌堆砌，衬得那张出挑的脸也逊色了，香水味恨不得飘香十里，浑身写满“价值不菲”，却显得十分庸俗。
女人旁边的男人长卷发披散着，不仔细看像个流浪汉，仔细看兴许能看出点艺术家气质。
他算不上阳春白雪，但他身边的女人倒实在成了下里巴人。
男人旁边是隔壁班的班任，一位满脸横肉尽显富态的中年女教师。
三个成年人的面前站着清瘦而年轻的裴葭，高个子的女孩莫名就显得那么小，那么小，装进一口麻袋就会被扛走的模样。
秋筱染心里已经盘算出了这场面是怎么回事，无故地，有了种上前的冲动。
多管闲事不是好品质，她告诫着自己，按捺着想帮忙的心。
她很快搜寻出了兜里的随身听，插上耳机屏蔽了几米开外的聒噪。
倒不是嫌吵，只是——
即便那是大到可以传遍整层楼的声音，她也不可以听见，即便所有人都可以旁若无人地窥探一个少女的脆弱，她也不可以麻痹。
没有人会喜欢和自己的父母在长满了耳朵的房间里讲话，不论是争吵还是和谈，一个家庭岌岌可危的私密，就会那样被打破。
空气变得好严肃。
秋筱染觉得自己和他们待在同一个走廊真的很多余，她希望李长峰良心发现叫自己回教室，但想也是不可能的。
良久，缠绕的辅助线终于有了清晰的眉目，却猛地被一道清脆的巴掌声震慑了回去。
隔着耳机也能听见，不难想象，承受的一方该有多疼。
耳机里蹲妹轻快地呼唤“call me maybe”，秋筱染望见裴葭红肿的侧脸，忽然冷得打了个寒颤。
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演算纸，凌乱的线条张牙舞爪着，惹人心烦。
她是想去关心一下，但至少要等待大人们离开。
萍水相逢，即使善心大发，也没理由为一个毫无交流的人撞枪口。
还好，那一巴掌是枚休止符。
男人唉声叹气地离开，女人踩着高跷样的鞋子黏上去，女老师一脸愁容地追在后面，颤动的赘肉挤出了笑脸。
终于，世界和平。
秋筱染摘下耳机，继续窝在墙边，保持沉默。
其实......她还没做好不突兀地接近一个碳基生物的准备。
无预兆的，裴葭蜷起身子，头闷进膝盖间，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抽搐。
她哭了吗？
秋筱染平生最受不了的就是女孩儿掉眼泪，连张晴好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时候她都会发瘆。
几乎没做考虑，她就直接奔过去了。
靠近裴葭的一瞬，秋筱染的身体就变得紧绷，她无措地傻站着，手在裴葭肩头踟蹰。
“拍拍她”和“算了吧”两个想法在脑中纠结，总要争个你死我活。
意外的是，裴葭先抬起了头。
“你在干嘛呢？”比想象中还好听的声线，粉面蒸饺一样的脸蛋，好大好大的眼睛，和甜得发腻的梨涡。
裴葭是少有的1080p比360p还要好看的人，不需要朦胧的低分辨率遮丑，也是极为标志的好看。
好看到，秋筱染在反应了几秒过后，才注意到那张漂亮脸蛋上深深的红印。
以及，裴葭其实是笑到抽搐的事实。
“你在笑？”话说出口，秋筱染又觉得以这个问题作为自己的开场白有点呆。
“对啊，不然我要哭嘛？”裴葭夸张地咧开嘴，手指向下勾嘴角，做出一个哭哭的鬼脸。
秋筱染木在了当场，活泼是自己最难应付的几种性格之一。
对于毫无幽默细胞的她来说，这冲击实在太大了。
两个人就这样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像两个外星人手指对手指。
“我们逃课吧。”裴葭的眼睛亮亮的，焕发出生机。
秋筱染不知道哪里被戳中了笑点，“扑哧”笑了出来，说：“我们不是早就被驱逐了？”
裴葭会意地笑眯了眼，倏地蹦起身，左臂勾上了她的脖颈，脑袋亲昵地靠到她的肩头。
“走，去小卖部。”
说着，裴葭就带着秋筱染往楼梯口走。
“你是自来熟吗，”秋筱染觉得这样的举动，已经超过了自己所能接受的亲密极限，“我们连话都是第一次讲。”
裴葭眨着眼睛若有所思，叛逆地把头贴地更近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裴葭的笑容狡黠，“那我们之间，已经有过千言万语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