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朔抬头看向赫连吉耶。

    “先前不当回事,以为没几日便能好全乎,这才瞒下消息,安静治伤。不曾想,却是难治,眼下靠汤药撑着,只是熬日子。”

    赫连朔的声音仍是四平八稳地:“父汗,福庆殿那一箭上淬了毒?”

    赫连吉耶点了点头,回想起那日中箭的情形,实在是万分不痛快:“还不是一般的毒,换了几拨人入宫诊治,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说法,都知是剧毒,却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毒物,一群窝囊废!”

    赫连吉耶说着动了怒,又低低咳嗽了几声,又道:“查不出毒来,汤药却不断,只是些药性温和的散毒汤,治不了根本,只是勉强散去些毒性,到底是阻挡不了渐渐扩散的病症。”

    赫连朔垂首,沉默片刻,拱了拱手:“父汗若信得过,儿愿再寻名医替父汗分忧。”

    赫连吉耶心肠一软,握住赫连朔的手紧了紧:“你有心了。我的伤说与你听,其实是想叫你做到心中有数,有些事你该多承担些。”

    语毕,话锋一转。

    “我听闻,严尚书父子有意向你靠拢?”

    虽在病中辗转,赫连吉耶的消息依旧灵通。

    赫连朔应声:“或许有此意,儿并不能确信。”

    赫连吉耶笑了笑:“怎么,你信不过严家父子?”

    赫连朔点头,干脆地承认:“是,信不过。”

    赫连吉耶点点头,倒能理解:“严氏父子圆滑过头,何况做了叛主的贰臣,有了前科,谁做了新主子都会怀疑,他们是否配得上信任。”

    光是在赫连吉耶看来,严尚书父子便在他眼皮子底下换了两次主子,第一次是背叛孚国,交好鲜真。第二次,是舍了自己的好大儿赫连焘,转投自己的爱子赫连朔。

    汉人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赫连吉耶认为,严氏父子且还配不上用这句话粉饰太平。

    “你虽不信他们父子,但不若试着控制他们。他们既有意将自家女儿送进你王府里,白送上门的把柄,你不如顺势接着。”

    这倒是新鲜消息,赫连朔一怔,明白过来,唇角露出一丝冷意。

    严家父子的算盘确实是打得快,已经思量上往自己王府后院送人了?

    他们倒是自信,以为是个女人自己便能瞧得上么?

    赫连吉耶见赫连朔面色不虞,显然是对严尚书父子很是瞧不上。

    赫连吉耶语重心长,从前他只顾着打仗,现在却明白过来朝堂上的弯绕却也该叫儿子一一重视:“你还年轻,严家父子这样的人,以后你只会遇到越来越多。”

    赫连朔应道:“儿明白。”

    “你掌着权势,便多得是这种人来费尽心机博取你的信任,什么代价都能付。他们这样的人,瞧着圆滑,但也极好控制。只要你永远得势,占着上风,他们便不会改变立场,你给荣宠也好,屈辱也罢,为着利益也能不离开你。没有气性,但绝对称得上听话好用。”

    赫连朔默不作声,他性子刚烈,其实很瞧不上这些个趋炎附势的人,但赫连吉耶说的是事实,他再不喜欢,这些人也会向他而来。驾驭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恰如在草原上时驯马一般,是他必须掌握的本事。

    赫连吉耶的体力不比从前充沛,讲了这么会话,慢慢有些脸颊发烫起来,他往身侧的圆墩形倚枕上歪了歪,慢慢吐出一口气,流露出对此刻自己不济的无可奈何与落寞。过了片刻才又开口:

    “我们领着军队浩浩荡荡进了京,成了这江山的新主子,本该喘口气好好歇上一歇的。可这守江山的难,半点不比行军打仗少。我们虽有强兵,但无根基,若不能及时笼络住这中原盘根错节的世家豪族,只怕过不了几年便会被赶回草原,叫如今拥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赫连吉耶望了赫连朔一眼,想起他十三岁时便被自己带在身边上了战场,一路从漠北打入京城,大小经历了百余场战争,才终于有了今天的霸业。

    一想到王座与江山仍坐得不算稳当,不知何时就有可能失去一切,赫连吉耶眼神沉寂下去。

    “你的妻子我已经在物色人选了,鲜真八大部落里的好女子一个个挑过去,选出最好的那个来当你的王妃。部落贵族们你要安抚,中原世家你也要想法子收拢,该往王府里抬人的时候就别犹豫。女人虽然麻烦,但有时候娶妻正是收拢人最快的法子。瞧得过眼的,抬回来宠一宠,瞧不上的也不打紧,好吃好喝好穿的别少了人家,偶尔去瞧上一眼便是。”

    赫连吉耶絮絮叨叨了一番,低低咳起来,端着药的宫女悄无声息进了内殿,声音娇娇脆脆地:“陛下,该喝药了。”

    赫连朔从奉药的宫女端着的托盘上取过药碗,药幽幽冒着热气,拿起调勺搅动着稍稍散去些热。

    那宫女立在他身侧,大胆的眼神从他面上逡巡而过。

    赫连朔眉宇间一闪而过厌恶之色。

    到底压制住蓬勃而起的怒意,侧过身挡住黏腻的视线,将药递给赫连吉耶。

    赫连吉耶喝过药后,显然已经乏了,赫连朔见状适时告退。

    出了殿,赫连朔走得飞快,将将要出披香殿外廊下拱门时,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王爷,小王爷殿下,请留步......”

    赫连朔回身。

    宫女的服制已换成鲜真样式,赫连朔一路上没留意宫女,望着眼前追上来的宫女满头缀满珠饰的头发,一时不知是特例还是宫女打扮都如此花哨。

    宫女咬了咬唇,扭身朝赫连朔行礼,眼中泛着波光粼粼的羞怯:“王爷,陛下听闻王府里侍女人手不足,方才忘嘱咐王爷领了指派的人回府侍候王爷。”

    赫连朔沉吟片刻:“既是陛下的意思,便这么办吧。指派了几人?”

    “回王爷,十五位宫女。”

    赫连朔皱了皱眉头,心里不大愿意领这么多宫女进府,罢了,人都交给达野安排,左右烦不到他就是了。

    觑了一眼眼前的宫女,赫连朔哼了一声:“都收拾好了么,好了便快些出宫吧。”

    没等宫女回话,赫连朔已经穿过一重拱门,大步流星往前走了。

    那宫女还停在廊下阶角,绿影婆娑的庭院带着寒凉湿气一点点侵染她略显单薄的衣衫,望着赫连朔渐渐远去的背影,她委屈地耷拉着眼角。

    费劲力气在他眼前勉强也露了三回脸,这次还说上几句话了,小王爷面上如结了层霜似的,像是根本没把她瞧进眼里。

    眼睫颤了颤,藏在袖子里的手暗暗握成拳。

    不要紧。小王爷此刻瞧不上,不代表日后还是瞧不上她。就像上回,他拒了陛下的提议将她带回府,她没有灰心,依旧铆足了力气,尽心尽力服侍陛下,这才又有了眼下新的机缘。

    迂回一番,不照样还是叫她进了王府么?

    其他人都是她的陪衬罢了,没有一个称得上是她的对手。

    宫女,侍妾,甚至于日后的嫔妃之位,她都会一步一步走上去。

    ///

    一番打探后,严尚书终于定下了让自家女儿“偶遇”小王爷赫连朔的场合。

    男女之间,时机很重要。

    既不能显得太刻意,叫人失去了探寻的念头,也不能遮掩过了头,不解其意,怎解风情?

    严尚书料定几日后赫连朔一定会出席鲜真贵族石沱的寿宴。

    石沱算得上是鲜真贵族里权势煊赫的大人物,作为伴当一早便追随赫连吉耶奔赴战场,出生入死,屡立战功。入京后,受封吕国公,官拜一品。

    恰逢石沱五十大寿,兼贺受封国公之喜,这次的宴必定齐聚权柄人物,届时不知会出现多少达官显贵。

    赫连吉耶生着病,不会大动干戈出宫参宴,却会嘱咐自己的儿子一定代为赴宴。

    小王爷深得陛下的心,代为赴宴十有八九会选他。

    更何况,石沱五十大寿是绝佳的结交场合。小王爷又怎会错失这样的场面,一定会出席。

    严尚书先前就与石沱多有来往,断断续续送了不知多少礼物过去。

    果然,不算无用功,石沱的邀帖很快送到了。

    鲜真不比中原人礼教森严,宴上虽隔着些距离,但男女间打照面,说上几句话是非常寻常的事。

    届时他想法子把人往一处引上一引,就说是不小心撞上的。

    那水到渠成的好事,还怕不能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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