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堂,陆玄琮竟如愿以偿。那封奏疏虽被北族大臣盯住不放,但陆羡安带领一众汉臣备好了铁证,有理有节,令人无从再辩。

    毕竟,几处治河开销出入不妥,几个北族贵戚子弟多服数日劳役,自然无法和救数十万百姓于水患的功劳相提并论。至于拆毁行宫的罪状,没有了那封密奏,空口无凭,尚泰也好,督察院御史也好,都也再难发力,背后涌动的潮水仿佛在一夜之间尽数消失。

    陆玄琮在御座之上看着一切,不禁心中自得。看来,所谓北人与汉人的大防也不至于那么坚固,而陆羡安这一步棋,他也算是走对了。

    待散了朝,玄琮留下陆羡安,还有陈书卿、吕宗文、陈书相等几个汉臣商量国事,谁知谈性骤起,一直到了午后。

    他的信心越来越满,不再去想昨晚的迫不得已,他做的是天下事,再无藏于幽暗的道理。于是,增设汉尚书、增开恩科、撤换六部之上的共管辅臣,甚至北族军队的总管都统易旗而治的想法,都要换做案上条陈。

    他有些兴奋,想要快点回去和婉苏分享这一切。可陈书相又报太和殿大修已近合拢,欲请钦天监择个时辰。

    去年京城地震,太和殿的大梁断了几根,右边的屋脊受损,如今费了不少功夫修毕,又以金漆粉饰表面,实在是一件喜事。玄琮心中高兴,便即刻宣了钦天监正史入宫。

    ——

    乾清宫发生的一切早就传到太后耳中。她暗叹皇后沉不住气,让皇帝早早把沈婉苏接走。可她此时再怎么训斥皇后,都改变不了眼下的事实。

    太后表面平静,可心中却着实不安。为何能如此顺利呢?凭她在宫中多年的感觉,绝不敢轻易相信这一切。皇帝年轻,她不能不多留个心眼。

    她知道,前朝无非是平衡权势,是帝王的必修之课,玄琮必得一步一个坎的向前走,要命的症结其实都在沈婉苏的身上。

    她便命越嬷嬷将沈婉苏带到了慈宁宫里,不管皇帝怎么护着,有她在,就必得要让沈婉苏心里有些忌惮。若一味不顾地怂恿皇帝冒进,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婉苏参见太后。”慈宁宫里仍点着浓重的沉水香,那扑鼻的气味仍然呛得沈婉苏轻咳了几下。

    “还是不习惯宫里的味道?”太后见状,话中有话的说道。

    “没……没有。婉苏会尽力的改变自己,学着适应这里的一切。”沈婉苏低头回话。

    “骨子里的喜好,哪能轻易就改?再说,也不必,正是天然的秉性才好。”太后让婉苏起了身,上下打量她一番后,方才入了正题。

    “听说,你还是跟了皇帝去了。想来是已经把我同你说的话都通通忘在了脑后?”

    “不,婉苏不敢……婉苏的心和从前一样,不愿给皇上添麻烦,也不愿成为他人的把柄,让皇帝难堪。还求太后明鉴。”

    太后叹了口气道:“也难为了你。年纪轻轻的,也和皇帝说了不少好话罢?旁的事,我相信你自有分寸,但到了他不顾的时候,你却不能不顾。懂吗?”

    “婉苏懂得。”沈婉苏知道太后所指,有些脸红。

    “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前朝的事。依我看,倒没这么简单。你虽不便扫了皇帝的兴,但却不能纵着他,让他有不顾一切的念头。昔日太祖任用汉臣,推行新政,也是缓缓图之,断没有急功近利的道理。”

    “是。婉苏谨记太后的教诲。”

    太后脸色有些黯然,徐徐道:“你已然在皇帝身边,我也不便再让你回慈宁宫里。不过,你得答应我三件事。如若不然,在后宫之中若出了什么事,我也帮不了你。”

    “求太后示下。”

    “其一,你不能有任何册封,亦不能为皇帝侍寝,敬事房记档和起居注上都不能有你的名字。”

    “是。”

    “其二,你若在皇帝身旁伺候些琐事,倒也无妨。只不过既然在宫里,便要守着宫里的规矩。在皇帝面前尤其不能失了尊卑礼仪。即便皇帝不允,你也不得放纵自己。”

    “是。”

    “其三,以皇后为尊。我已告诉过她不必在小事上难为你,但你必得以皇后为后宫的主子,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

    “是。”婉苏低头道,“太后放心,婉苏定会遵守。不过,婉苏也有一问。”

    “说罢。”

    其实,沈婉苏听着太后的约定,心中早又重现了许许多多的担忧。可这一问,却在她心里转了很久的念头,于是大胆道:“后宫……若要有如前朝一般的努力,到底应当如何?”

    太后听了,目光盯着婉苏久久不散,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我已命皇后同内务府商议,将三年一次的选秀提前些,今年过了中秋就命在京在籍的人家先送些德才兼备的女子选看。如今后宫人少,需得再添几个人服侍皇帝。”

    太后的话外之音,无外乎告诉她后宫之内并无他法,皇帝想要纳什么女子也只有选秀。只是,皇帝身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而她,一个身份不明的汉女,越往后的日子就会越尴尬无着。

    婉苏低头应了声,再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这时,忽然听得门外通传皇上来给太后请安,她退到一旁,惦念着心中刚才太后说的话。

    陆玄琮进门的时候神色很好,太后知道他在为这些天的事而高兴,也打算暂时顺着他的意思,待皇帝行了礼,便笑着让他到身旁来坐。

    “奴才给皇上请安。”沈婉苏上前给玄琮行礼,她不曾抬头,只觉他一袭石青色常服晃在眼前。

    “婉苏,你不必……”玄琮听着婉苏如此称呼,觉得有些别扭,他本能地拦住,又要起身扶婉苏起来,可见太后在一旁看着自己,又有一屋子的太监宫女,他知道太后的意思,可他正在兴头上,心中只想着待婉苏与旁人不同,便道:“朕已说过,许你……”

    沈婉苏连忙道:“皇上,太后已允准婉苏在皇上身边伺候琐事,还请皇上允奴才与其它宫人一样,照规矩行事,方得长久。”她一面说着,一面示意玄琮不可再因此事与太后争辩。

    皇上眼见如此,只有心疼。后宫的事,总是比前朝麻烦许多,太后谨慎也是长远考虑。

    太后只当不曾看清,说道:“皇帝这些日子劳碌疲累,我这儿有刚熬好的参汤,皇上尝尝。这紫参甚是难得,是兖亲王福晋昨日特意进宫进献的。”

    玄琮点了点头道,“谢母后关心。兖亲王?他与关外的世家王爷们相熟,有了好东西,自然是先送进兖亲王府的。”

    “还不是听说了皇帝不好这些,竟连宫里都不齐全。”太后淡淡一笑。话音刚落,越嬷嬷端了参汤进来,用玻璃玛瑙碗盛着。她向婉苏递了个眼色,婉苏会意,便走上前来。

    毕竟在宫里住了些日子,奴才们如何伺候主子用茶、进膳,她也看在眼里。于是,从越嬷嬷手里接来之时,婉苏便顺从地跪在玄琮身前,又将托盘高举过头。

    玄琮知道太后有意如此,只想告诉自己,对婉苏,眼下还不是封妃封嫔,甚至也不是随性对她好的时候。他再怎么宠爱,婉苏终究是要在后宫中生活的,若没这些尊卑规矩打底,也着实举步维艰。

    他闪电似地端了参汤起来,一口饮下,只想让婉苏在人前的时候少些,再少些。吴全看在眼里,想起了越嬷嬷对自己的交待,乾清宫原本无近侍宫女,自沈婉苏起,从内务府又选了两个身份不高的,一并教给他管教。

    “前朝的事母后应该已经听说了。”玄琮此来,当然有意告知太后他在前朝的进展,其实他也心知,太后哪有什么不知道的?只不过等着太后对他刮目相看罢了。

    “皇帝能有作为自然是好,可母后还是那句话,万事不可心急,要留有余地,切不可伤了国本。”太后顿了一顿,自嘲道,“母后虽有不赞成的,却也不会太过唠叨你了,等你有什么事需要母后参详的再说。”

    玄琮心里也算满意太后的说法,只是,他一直想要快点给婉苏册封名位,毕竟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的拥有婉苏。

    于是道:“儿臣恰好有一事想要问问母后。儿臣翻阅史书,无论辽、金,还是蒙元,宫中从不拒斥纳娶汉女,而汉家王朝纳他族女子为妃者更比比皆是,为何只有我们北人会在后宫立下此条铁律呢?”

    太后知道皇帝必有此一问,便正了正精神道:“先祖于关外起兵,所倚重的唯有北族之势。后来,铁蹄所过之处收降的汉人多了,挑为奴多年忠诚可靠的,编入北族奴籍,可终究事事仍不及族人。蒙古一向与大宁修好,世代联姻,环环相扣,才能稳定西部边陲。可南边的汉人……却从来没有这个交情。”

    “从前没有,难道现在,以后都不能有?我们早已入主中原,用汉人的臣子,用汉人的工匠,纳汉妃也是稳定人心的法子,为何偏偏就不能开这个先河?”

    玄琮始终不满这不太能站得住脚的说法,也不明白其中真正的不可逾越之处,他定要找到破除之法,恐怕还在满人自己的心里。

    太后摇头道:“简单说罢,若汉妃生子,又得宠爱,万一君王昏了头脑,要以流着汉人血脉的皇子为储君,那祖宗辛苦得来的江山不又重回了汉人手里?”

    玄琮惊道:“这……这本是无稽之谈!怎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就算是有,也未必会跟储位之争扯上什么联系。”

    太后徐徐说道:“宫中妃嫔皆出自北族亲贵,无论生养多少孩子,争来斗去不过是几个家族之间的事。可汉女嫔妃,有着汉家血脉的皇子,身后是整个天下的汉人!若真有了万一,到时候,就是他来代表天下的道统。一旦风起云涌,又怎是我们北族所能抵御的?先帝一早看透了此事,所以,才绝了汉女们入宫的可能。”

    “荒谬!”玄琮握紧了拳头,重重地砸在膝上。

    太后长叹道:“这么说罢。就算他们不把违背祖制的利刃指向你,你若真要破这个例,也必得先把这个后患绝了。再者,便是效仿前明的例子,让汉妃生随死殉,一生不过一个宫里伺候过皇帝的过客罢了。”

    “朕绝不会这么做!”玄琮的脸色苍白,难以忍受这近乎残忍的说法。他怎会如此伤害婉苏?怎么舍得如此对待她?

    婉苏也在一旁听得脊背发凉,原本她以为不过是时间早晚,不过是北人汉人融合再推进一步,谁知这一纸铁律的根源竟在此处。皇帝越宠她,她就越危险。这种危险不止来源于今日此时,还在于她以后的日子,甚至一生,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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