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里,太后手中念着一串檀木珠子,正闭目养神。越嬷嬷从外面进来,悄声侍立一旁。

    “皇上怎么处置的?”太后发问。

    “皇上……皇上把沈姑娘幽禁在永和宫里。”越嬷嬷答道。

    太后手里忽然停了下来,叹了一句,“也罢了。他还是舍不得沈氏。”

    “太后,奴才不懂。皇上既然爱重沈姑娘,为何不趁此机会送她出宫呢?总比幽禁在宫里强些。”越嬷嬷慨叹。

    太后道:“一来皇上放不下她,总想着能有机会,在她身上圆了心愿。二来么……既然北族大臣们要用这个借口,就不会放过沈氏。若她在宫外,恐怕不几日就送了命。倒是宫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原来如此。奴才还一直担心着,若皇帝一时转不过弯来,倒平白害了沈姑娘。”

    “所以,我也只能示意皇后去做这个恶人。她那阵势,皇帝一下子就会明白,他早点把沈氏废黜,才总算是想在了点子上。”

    “只是可惜了沈姑娘。奴才刚才远远看了一眼,那单薄的身子,眼泪大概就没止住过。进宫不久就遭了这么多事,也是难为了她。”

    “哎。谁让她偏要来这不该来的地方?也都是她的命。”

    越嬷嬷叹了一声道,“太后……奴才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太后又念起了珠子,半闭着眼,“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北族大臣们也太过分了。就算皇上触碰了他们的利益,难道就不能让步吗?竟然烧了太和殿!若先帝在世,他们就算不满,也不敢这么放肆无礼。这个节骨眼上,太后可要出手帮一帮皇上么?”

    “皇帝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和先帝比?再说,眼下的时局里,我可用的筹码不多,不能轻易出手。用一个女人就能了事的,我也不必太过费力,反而还要提点皇帝得好好安抚北臣才是。”

    “安抚定是要的,太后今儿个让皇后娘娘早些主持选秀,就是这个意思罢?”

    太后点了点头道:“是啊。多选些北族里大姓贵族的女子入宫,给他们施恩总不会错。蒙古乌部、察部,也让他们送几个女子来。除了皇帝,兖亲王和荀郡王府里也需好好添几个人。”

    “这样甚好,但奴才怕皇上反感,反倒辜负了太后的苦心。”

    “谁让他偏偏只中意这个汉女?除了沈氏,北族这么多秀女,无论他喜欢谁,我都会给他纳入宫门。”

    太后感慨造化弄人,何况选秀终归是要皇帝亲自选的,他若一直别扭着,到时候耽误了人家的女儿,还何谈安抚。

    太后想了想道:“后宫里可还有什么活计上缺人?”

    越嬷嬷道:“六局四尚刚入了一批新人,倒都不缺。怎么,太后是想让沈姑娘去?”

    “皇帝亲自废黜,我不能改。不过,倒是该给沈氏找点事做,免得她一个人在那儿胡思乱想。万一出了事,倒也是麻烦。”

    “太后慈心,皇上定会感激您的。只是不知道沈姑娘针线功夫如何,万一出了岔子,后宫的娘娘们可不像太后这般仁慈。”

    太后沉吟片刻,忽然抬头,“对了,那日我见内务府的画师送来不少珐琅坯子的样图,这倒可以让沈氏去做,再让内务府挑两个可靠的太监在永和宫管束。”

    越嬷嬷也露出笑意,“奴才知道了,还是太后的法子好。这东西画得了是送到造办处的,若有什么不妥,也有他们看着。只是怕……沈姑娘若做得不好,受那起子太监欺负。奴才可要派个宫女过去,照应沈姑娘?”

    太后摇头道:“不行。那样不是就像后宫主子一样过起了日子了?怎还能有个幽禁的样?就这么着罢。我也只能帮皇上到这儿了。”

    ——

    永和宫的正殿已废弃了不少日子,堆放着前明留下的家具物什,平日里都是锁着。后面的同顺斋虽然空着,但沈婉苏被贬斥于此,按规矩也住不得正房,只好把后院西侧的偏殿收拾出来住下。东西旧是旧些,却一应俱全。天气凉了,倒也不曾短了被褥衾枕,看着要比寻常罚至此处的嫔妃好些。

    只是,这白日黑夜,只有婉苏一人在此,日升月落之间的孤独茫然有增无减,阴霾之时天降暗影,深夜更漏之时愀然恐惧,何况,还有无尽的思念、伤怀……

    她想到从前在宫外自由洒脱的日子,想着玄琮的侃侃而谈,想着沈家院子里的清茶落花,无论曾经有多少美好的回忆,终是不敌这熔炉一般的深宫。连皇帝都身不由己,何况自己,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宫中的人。

    她不是没有怨过皇上,为什么,他不再能如当年一般承诺保护自己。为什么,竟是一路的退让。既然如此艰难,那放手……也是深爱的一种。为什么,他不会放自己出宫……

    她忽然清醒,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去想皇上,她责备自己,却又交织而来满腹的思念。自那日后,他大概也不会好过。身子怎么样?心情有没有缓些?朝堂上还有没有未平的风波?

    她想知道,才能安心。可是永和宫里却连一人也无。这便是宫中最可怕的刑罚罢?

    她正这么漫无边际的想着,忽然,宫门开了,进来一个笔挺的男子,身后跟着两个模样清秀的小太监。

    竟是陆羡安。他挥了挥手,命太监搬进来案几、条凳、白瓷坯子,还有不少画笔颜料,又示意他们快些退下,只到门外守着。

    “荀郡王,怎么是你?”婉苏愣住了一会儿,惊诧道。她有几日不见人影,第一个出现在永和宫的竟然是他。

    “你脸色不好,要想开些。”陆羡安面上并无光彩,冷冷道。

    “是皇上命郡王来的?”婉苏想到玄琮的旨意并不让人靠近,他怎么会这么堂而皇之的进来?

    “皇上不会自个儿破了例。是太后慈悲,让你能有个事做,好安心在这儿呆上一辈子。”他带着讥讽,哂笑道,又指了指案几上的东西,“内务府造办处的活儿,命你去画珐琅彩绘,也算是伺候了后宫的主子们。”

    “谢太后。婉苏倒日夜盼着能有些事做,好过这里空无一人。”婉苏欠了欠身,“也多谢荀郡王亲自来。”

    “本王是总管内务府大臣,自然要亲自向你交待。”陆羡安看着婉苏,原想斥她几句,可又转念一想,这些事原本也不是她能左右,不由涌起一阵怜惜,叹了一句:“没想到你这么无用。”

    婉苏听了这话,竟是百感交集,脱口而出道:“婉苏的确无用,那荀郡王在前朝就有用吗?皇上信任郡王,可郡王又是怎样替皇上筹谋的?眼下出了事,荀郡王可做了一回忠义之臣,替皇上引开矛头,替皇上受了些过?还不是明哲保身,只苦了皇上一人?”

    “你……你放肆!你怎么敢这么对本王说话。”陆羡安从未想到他竟遭到婉苏的数落,那种失了面子的感觉,顷刻之间就让他难受得很。

    “婉苏才说几句话,郡王就受不了了。那皇上呢?他的心有多痛?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每走一步有多难?郡王若真的有心,就应该好好帮着皇上。”

    “你疯了?一个罪人,竟敢对本王不敬。”

    陆羡安一怒之下,竟一下子攥紧了婉苏的手臂,将她拖拽到自己身前,“你倒是想帮着皇上,可你得先走得出这永和宫!”

    “求郡王帮我!”婉苏被羡安抻得生疼,可不知怎的,却一点儿也不惧怕他的怒容,反而觉得羡安是她的一棵救命稻草。

    婉苏向陆羡安一跪,“婉苏了解皇上,他心中所想不会轻易磨灭,暂时的失利也只会让他韬光养晦,他日雪耻。求郡王能真心辅佐皇上,也求郡王能想法子让婉苏回到皇上身边。”

    “你……”羡安甩开她的手臂,婉苏被这生硬的力量弄倒在地。羡安向前走了一步,似乎也想把沉积多日的郁愤倾泻而出,“若不是你们父女挑唆皇上,本王也不必日日去得罪亲族!如今,你还有脸求本王!”

    “大宁既已鼎定中原,必得以天下万民为念,天下汉人占了七分,难道就一直生活在北人的压抑之下?汉官体例源远流长,治理国家,安抚百姓,难道不该发扬光大?若要大宁基业永固,荀郡王定然明白皇上的主张就是天下正义!若还有别的缘由让郡王器量如此狭小,婉苏求郡王以大局为重……”

    婉苏从陆羡安的眼中看出了不忍和犹疑。不错,她看出了羡安始终掣肘,始终瞻前顾后。

    他不相信玄琮,甚至,他还在试探,或者衡量。想到这儿,婉苏越来越勇敢,想要打破羡安心中那深幽又不为人知的壁垒,让他的心底重见光明。她知道,这是她如今能以唯一能为玄琮做的。

    陆羡安惊异地望着她,虽然冷着脸,可婉苏的话却一点一点说到他的心里。他无从回答,只想逃避,便厉声道:“本王怎么做,还轮不到一个废人说三道四!”

    说完,他拔腿就走,不再看婉苏一眼,又对守门的太监吩咐:“给本王看好她!一切按照内务府的规矩,若做不好,就给本王好好地罚!”

    可是,他的内心仿佛要被婉苏揭穿了。他暗自咬着嘴唇,她怎么敢?怎么敢这么说话?在她心底皇帝的分量就这么重?他那么无能,一点风吹草动就废了她,她为什么还为他全心全意?”

    他强令自己不要再想,就这么站在永和宫外东筒子巷的风口上,任冷风一直吹。他害怕自己的心意就这么浮出心头,他不敢确认,甚至不敢再问一次自己,今日为什么来,为什么那么想要来这儿看她,为什么比那个皇帝还不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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