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门外等待陆羡安的却不是自家车马。来人从里面探了探头,陆羡安明白了。他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利落地登车而去。

    “兖亲王特意找我,有什么事吗?”陆羡安看着陆羡凌只是冲着他笑,不由地问道。

    “三哥,咱们好歹也是嫡亲的叔伯兄弟,你这样就太过见外了。”陆羡凌道。

    先帝与陆羡安之父荀亲王早年情同手足,共创基业。所以两人的儿子年幼之时就一起排行,同在宫中养育,不分彼,到了先皇称帝之时方才有了尊卑之说。羡安听到羡凌唤他三哥,便知道他的目的没有那么简单。

    “不敢,羡安如今是臣子,怎敢再用旧时称谓。”陆羡安谦逊地拱手道。

    “如今谁又不是臣子呢?三哥何必见外。我还记得小时候在盛京狩猎,三哥带着我一起追射了一只狍子的事。”

    陆羡安淡然一笑,“好些年了。兖亲王如今已然是国家栋梁,不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

    羡凌见羡安并未与他一同念旧,倒有些出乎意料。他故意摇头叹道,“看来今日我私下里邀请三哥一叙,实在是冒昧了。”

    “哪有。只是平日里都忙,怕耽搁了兖亲王的功夫。”羡安见状,也不好太拂了羡凌的面子,只得又道:“今日难得有空,其实,该我这个做哥哥的做东才对。”

    羡凌听了,方才笑道:“我就知道三哥仗义,绝不是什么无情无义之辈,今日咱们哥俩好好喝两杯。”说罢,两人便下了车,从兖亲王府后院一处不起眼的侧门而入。

    酒过三巡,羡凌见羡安微微有了些酒意,才道:“如今皇上一味打压北族大臣,重用汉人。他是皇帝,他怎么想,我不管,只是替三哥抱不平。你知道他们怎么说?都说三哥不再是咱们北族陆氏的才俊,倒一味替汉人说话。如此悖逆祖宗,将来要遭报应的。”

    这话自然触着了羡安的心扉,但他还是压住性子道:“不过有些人太过偏激而已,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再说,你们也心知肚明,若要天下长治久安,哪有只顾北族人那点子利益的道理?”

    羡凌又向前凑了凑道,“三哥,你也不必硬撑着。我知道,你每日一个人面对我们这多个,早就心力憔悴。不过就是因为皇帝救过你的命,你才不好意思驳他的旨意。可你知道不知道,你就是再为他卖命,到时候出了事,你不过就是那个替死鬼。”

    羡安重重地掷下酒杯,“皇上走的是天道,能出什么事?至于我,皇上有恩于我,我自然肝脑涂地。你们……你们也是大宁之臣,皇上之臣,但凡有半点家国之心,何苦要这样逼迫皇上?”

    “三哥这话可就不对了。谁没有家国之心,又是谁在逼迫皇上?你倒是说说清楚?”羡凌举着酒起了身,借着酒意道。

    “你……”羡安想到前些日子发生的事,还有不少麻烦悬而未决。固然他们真的逼迫,没有证据,他也不能逞一时口舌之快。想到这儿,他只好也起了身,压下羡凌的手,说道:“该收敛的若能收敛些,相互留些脸面,也算你们对得起祖宗江山。”

    羡凌却笑了,“对不起祖宗江山的人不是我们,至少我们护着的是北族人的天下。汉官算什么?他们就如蝼蚁,也就能做些苦力。可皇上却由着他们到处钻山打洞,岂不是应了汉人那句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羡安听了这话,竟是哭笑不得,“你且读好了书再来说话吧!大宁自先帝时就崇尚汉学,你既不通,就该心怀尊重,胡言乱语什么?”

    “我是书读得不好,但我心如明镜!也钦佩三哥的才华,不忍三哥明珠暗投,不知什么时候就送了性命。”

    羡安知道羡凌话中有话,倒也想听听羡凌约他至此的真意,于是道:“那我就多谢兖亲王了。你我志不同,道不合,若今日只叙同宗之谊,我心领了,要是没有别的事,羡安告辞了。”

    羡凌拦住他道:“且慢!三哥,难道你不愿替荀亲王报仇雪恨么?是他,生生地夺了荀亲王的皇位,还诬告他有谋逆之心!”

    羡安又一次被刺痛了内心的深处。他不知道今日是怎么了,自从见了婉苏出来,他的心就被左捅又捅,好像不同的人都要在一日之间揭开他的全部疮疤。

    “此事早有定论,家父也当庭认了罪。你休要胡言。”他暗地里定了定精神,缓声说道。

    “那不过是为了保护你啊!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都是皇上和太后的主意!如今你又被皇帝利用,日日为他做着违心的事。你怎么对得起荀亲王叔叔!”

    “那你想怎么样?”羡安只觉得一阵头晕,想要快点离开这儿,可羡凌的目的还没完全说出口,他还要坚持下去。

    羡凌压低了声音,故作腔调道,“我不想怎么样,我又能怎么样?不过是想让你迷途知返。其实,也就怪你自己不争气,被那皇帝迷了双眼。你仔细想想,他要还是这么倔强,一个皇帝失去了若满朝宗室的支持,他又能坐稳皇位几天?”

    羡安瞪着羡凌,听他将“倔强”两个字故意加重了音调,几乎不敢相信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要干什么?我说过,绝不会做背叛皇上的事,我劝你也不要!别看现在宗室皇亲事事跟你保持一致,可你真要有不轨之心,他们不会支持你!”

    羡凌冷笑,“我?我不过一个不得势的皇子,我能怎么样?我爱惜祖宗基业,不忍见皇上失德,才说服你来劝他。若实在不行,我就盼着他日能有明君继帝位,继续北族荣耀。若还是无望,我就主持公平正义,让从龙入关的兄弟们都没白流哪些血汗……”

    羡安看着羡凌冠冕堂皇地演戏,将垂涎皇位说得这么义正言辞,不禁慨叹他竟从来不知羡凌是这样看待当前的朝局,也不知他的内心是这样不甘。玄琮倒了,又没有子嗣,兄终弟及的好事便会顺理成章地会落在他的头上。可他为什么要相信自己,向自己暴露这不能示人的野心呢?

    他拼命让自己稳住,想要看看他到底要做些什么,强装镇定道:“皇上对我恩重如山,我誓死报效,为何要听你的?再说我若将这一切告诉皇上……”

    羡凌连忙拦住他道,“三哥,且慢。你不听听条件吗?听完条件再往下说,如何?”

    “什么条件?”羡安道。

    羡凌神色诡诘,“三哥,事成之后,永和宫里的那个汉女,就归你了。”

    羡安大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羡凌笑着,他为自己掌握的这个秘密由衷地骄傲。“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是很容易被发现的。我不过偶尔看到过一次你见她的样子,我就敢断定你喜欢她。可你想想,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他还会信任你吗?你的下场会是什么?”

    “你……”羡安呆坐下来。也许他早已听厌宫里宫外的尔虞我诈,相互利用,就算宫变在前也可以处变不惊。可当他听到羡凌拿出的筹码竟是沈婉苏的时候,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过了半晌,陆羡安才徐徐端起酒杯,低声道:“四弟,此事万万不可让他人知晓,且不可操之过急。还有,你们万万不可伤害婉苏!”

    羡凌听了,大笑道:“果然不假,三哥,你总算叫我一声四弟。你放心,我懂了,弟弟全都答应你!可是你……”

    羡凌饮尽杯中酒,也看着羡安把酒一口饮下,方才煞有介事道,“你也得把握时机才是。”

    左不过是羡凌占了上风,他这欲擒故纵的法子还真是天衣无缝。现在朝中非议满满,若陆玄琮还要固执向前,可不就是到了离心失德的时候?他若劝,陆玄琮也许还会收敛,可他若纵……那后果……

    想到这儿,陆羡安心中烦乱,酒也喝得厉害,直到有些醉意,方才回到府中。

    润月早已候在屋里,见陆羡安跌跌撞撞地回来,连忙上前扶着,“主子怎么喝这么多酒,快先坐下,奴才已经把醒酒汤备下了。”

    羡安朦胧之中,眼见身前有个女子的身影,竟按捺不住流出了眼泪,“婉苏,是你吗……你知道,今天我的心被戳痛了多少次。我是怎么回来的,我都不知道。”

    “主子您醉了,奴才是润月啊。”润月从未见过羡安如此失态,也一时慌了神,连忙去桌前端了醒酒汤来,“主子请用。”

    “润月?你是润月?”羡安将汤饮尽,缓了一缓,好似清醒了些,盯着润月看了一会儿,道:“你是润月。你为什么要在这儿?”

    “奴才伺候主子,自然要在这儿啊?”

    “你走,本王的意思是,你明天就可以离开王府,明天你就是自由之身,不必在这儿再当奴才。外面的世界那么大,自由,多么自由啊。”

    润月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什么,连忙跪下,“主子,奴才若是做错了什么,主子责罚奴才就是,不要赶奴才走啊。”

    羡安一把抓起她,“你怎么只记得自己是个奴才?也不想想怎么好好做个人,做你自己。做你想做的,跟喜欢你的人在一起!”

    “主子……您喝多了。奴才伺候您歇息吧。”

    “我没喝多!我只是恨,为什么我放你走,给你银钱,你还是愿意待在这里当奴才!你要知道,有多少人,巴不得离开这些宫廷王府的牢笼,哪怕荆钗布裙,那也是一份自己的日子!你跟我十多年了,就不能争点气,有点这个心胸?”

    润月早就泪流满面,“主子为什么要这么说。奴才一直感念主子救命,愿意一辈子伺候您……奴才不懂主子说的那些,只想主子能开心些,朝务不要那么累,回到府里能多些笑脸……奴才就心满意足了。”

    羡安瞧着润月,知道这不是她的错,无尽的宫府生活,怎能不把一个人的意志消磨干净?何况,她早已习惯如此,从来不曾想过别的。于是,羡安叹道:“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你下去吧,我没醉。记住,我没醉!”

    说罢,羡安就在桌旁昏睡过去。润月也回了回神,拭干净了眼泪,将羡安扶至榻上。她贪婪地看着熟睡中的羡安,那熟悉的脸庞。或者是说,自己从来都没有资格这样大胆的望着他。

    她低声道:“郡王,这就是你刚才说的自由,对吗?我不必每天都躬身低头,可以这样看着你,想看多久就多久,是吗?”

    她悄悄拉过羡安的手,“你醉了,想对我怎么样都可以,但你为什么没有?却要赶我走?婉苏,沈婉苏?这是你的心里话,怪不得你最近总会难过,总会魂不守舍。你把我当作她,我不会怪你。只要能在你身边,不管做什么我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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