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新春,宜妃尚氏诞下皇三子,取名英琪。

    宫中添了喜事,四处张灯结彩。宜妃一向得皇上宠爱,各处不无费心,送来各色奇珍,为小皇子添福添寿。

    沈婉苏如今侍奉内宫器用,已是几夜不曾合眼。做些富贵吉祥的花样倒是不难,难的是各宫添置的珐琅器物不少,各宫主子的品味也越发刁钻。

    内务府三番两次地差人来问给宜妃贺喜的物件儿做得如何,上好的品相自不必说,纹样定要新巧可人,讨得主子的欢心才是。

    好容易送去烧制,沈婉苏方才长出一口气,揉了揉早已酸困的手臂,抬眼望着远处的依稀灯火。

    如今前朝平顺,后宫祥和,宜妃又添皇子,他应该很高兴吧。沈婉苏泯然一笑。

    往日的一切似乎消失得了无踪影。倒真的应了陆羡安所言,若此生只为宫人,有此技艺,便不会觉得度日如年。

    沈婉苏的思绪不由地回到最后见到陆玄琮的那天,她已然记不起距今已有多少时日。

    她刚刚调好珐琅画料,双手被冰块冻得通红。上次的方子虽好,但梅玉花难得,作价又金贵,还得再花心思细细调和。她想到若与西洋画料按比杂糅,应当能好上许多,又试了数次。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的画料总算能供给内务府日常用度。

    只是那梅玉花,始终无法种于宫内。每每派人从京北山上采回,就得悉数放入冰库。调和画料的时候,她的身子总得吸足寒凉之气,手也经常冻得颤颤巍巍。

    私下里,陆羡安想了许多法子,但却始终无法。陆羡安曾向皇上请旨,在永和宫开设内画院,挑选伶俐的宫人交由沈婉苏教习。

    听上去合乎情理,但陆玄琮想要在后宫里破这个例,还是要得到太后的首肯。太后不想再起波澜,便以如今后宫事由皇后主理为由,交由皇后处置。

    皇后虽然不愿沈婉苏与皇帝再起纠葛,但从娘家得信,应以此为契机劝皇帝立英珉为太子。

    陆玄琮知道皇后心思,不免生厌,此事便耽搁下来。陆羡安无奈,他不想沈婉苏再为朝堂之事连累,便对陆玄琮说道:“沈氏毕竟是女儿身,双手常年浸在寒水,凉气侵体,终也不是个办法。皇上已然帮她那么多,不如再为她做此一件。”

    陆玄琮心中动容,趁太后过寿,阖宫宴饮的时候,悄悄来到永和宫中。

    他想要叩门,却不由地停了下来。这些年他虽一直照应婉苏,却终究连累她幽禁在此。又有什么情由见面?

    他正犹豫不决。沈婉苏却听到了动静,唤林海道:“快去看看,今日的瓷坯怎么送得这么早?可是有什么要紧器物?”

    林海打开宫禁,发现是皇帝前来,吓了一跳,刚要通传,却被陆玄琮止住。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向门里走去。只见永和宫里各处都堆满了画料、瓷坯,连下脚的地儿都难有。

    “怎么?可是瓷坯有什么不妥?”沈婉苏闻声推门,发现竟是陆玄琮站在眼前,她惊呆了,手中捧着的冰块径直落在地上。

    “皇上?”沈婉苏连忙落跪:“奴才……奴才拜见皇上。”

    “快起来。”陆玄琮忍不住伸手去扶,忽而碰到婉苏冰冻的双手,触电一般缩了回来。

    “皇上的衣衫湿了,是奴才的罪过。”婉苏怔了好一会儿,才道:“这里粗陋,皇上还是早些回乾清宫更衣罢。”

    “婉苏……朕……”陆玄琮似有很多话想说,可当人就在面前的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给朕看看你的手……”他生硬道。

    “不,不必……”沈婉苏并不敢看陆玄琮的眼睛,颤声道:“皇上,如今画料需要奴才用梅玉花调和,正在要紧的时候。皇上请回吧,奴才不敢耽搁了这金贵的用料。”

    “婉苏……”陆玄琮有些不敢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他看着婉苏忙碌的身影,说道:“朕知道,朕来晚了,朕对不起你……如今好容易相见,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奴才是为了皇上好。此处画料堆积,气味不净,恐伤了皇上龙体……”沈婉苏将门闭紧,定了定精神,方才再去取冰,好将梅玉花碾成粉末。

    她让自己保持着冷静,却忍不住双手颤颤巍巍,那刺骨的冰冷亦让门外的陆玄琮感到阵阵寒意。他看着婉苏的身影,有七八分憔悴,与当时琴棋书画皆通的温柔女子判若两人。

    他不敢再看,竟是喘息地倚着宫墙。忍不住再回头时却,看见那枚自己所赠的金制香球,早已被磋磨地失去了颜色。

    “都不在了……”陆玄琮望天长叹,沉吟道,“是朕的错……”他想要快点逃离此处,拖着身子走到一半儿,却听到沈婉苏从屋中走了出来。

    他大概渴望沈婉苏如从前一般轻柔软语,温暖地倚靠在自己肩头,说那些体贴的情话。可沈婉苏却跪在他的面前,叩首道:“皇上,奴才刚才怠慢了皇上,实在是事出有因。请皇上恕奴才死罪。”

    这话不错半点规矩,陆玄琮每日听了不知多少。可如今沈婉苏也如此对他回话,他好像感觉到万箭钻心一般。沈婉苏,终究不再是那个活泼明艳的女子,这宫闱种种的确可以把人消磨殆尽。

    此刻,陆玄琮却不敢再回头了。正是这种逃避,让他在数年里能够游刃有余应付前朝后宫,可一旦让他再次面对后果,这蒙上灰尘的错处,便让他心如刀割,甚至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恢复。

    他背着身子,几乎用尽全部的力气忍住即将崩溃的情绪,道:“朕对不起你,但事已至此,朕也无法。过些日子,内务府将设内画院,挑些伶俐的宫人于此受教,你便好生教习罢。”

    深秋的风划过枯木枝桠,还是吹落了所有准备抱死枝头的叶子。沈婉苏终于回过神来,暗恨自己因何要去回想,倒不如只做手头的事,干净明了。

    “三秋庭绿尽应霜,唯有荷花守红死。”沈婉苏默念着,“也许这是天意。大抵不必再纠结从前的事了……”

    ——

    如今朝中大事是立储,人选无外乎皇后之子英珉和宜妃之子英琪。皇后本是中宫,又有太后的支持,其父如今也参与辅政,名正言顺。可宜妃背后是尚泰。尚泰把持朝政数年,根深蒂固,得到大多北族贵族势力的支持,且宜妃如今在后宫中最得陆玄琮的宠爱,尚氏一族难免觊觎。

    陆玄琮因此摇摆不定,私下与陆羡安道:“若北族承袭中原汉统,便要立嫡立长,朕虽不喜皇后,但也无非是些争宠小节,不会殃及社稷。可她未免有些心急了。”

    陆羡安道:“皇后的确有私心,可也是人之常情。虽说立储是国事,但也要和皇上心意才好。”

    陆玄琮道:“朕倒是喜爱英琪母子,却难免要负了他们。如今毓妃和淑嫔又有了身孕,朕若再等等,难免等出更多的心思,倒越发难办。”

    “皇上心中已有主张,想来太后也没有异议,为何还在犹豫?”

    陆玄琮笑了一笑,“朕想看看尚泰的志向。昔日他中意的是羡凌,这口气恐怕他还是难以咽下。”

    陆羡安心中咯噔一下,他想到陆羡凌前日私语,从未将两个年幼皇子放在眼中,难道他……兖亲王妃更受尚泰夫妇宠爱不假,可宜妃也是尚泰的亲生女儿,他难道不会为了英琪争上一争吗?

    “在想什么?”陆玄琮问,“朕看你这几日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事?若想到什么,定要提醒朕才是。”

    陆羡安低头道:“臣这几日有些不适,原想下了朝便回府请医官看看,谁想一时与皇上说话,竟忘了此事,适才胸口又有些疼。”

    陆玄琮关切道:“怎么不早说?原本也无要事,只是闲聊,你且去罢,要不要宣御医?”

    “不必,臣这也算是旧疾,不碍事。那臣先告退了”。说罢,陆羡安行了礼,退出乾清宫来。他的心思始终在被什么东西牵绊,那种隐隐的不安笼罩在心头。

    陆玄琮扶了扶额头,向宫门外面远眺,许久才回过神来。他随手翻开案几前面堆放着的奏疏。年少锋芒,总归漏洞百出,现下他与辅政大臣们周旋起来,已是从容很多。

    他不得不承认太后的确洞悉一切,示意他从后宫入手,与前朝结成千丝万缕的网,让他们左右掣肘,最终都能被自己所掌控。

    而他一直向往的“北族与汉臣”一体同心,竟也在不知不觉中有所改变。韬光养晦,于无人瞩目之处布局力量,几年的功夫,他所中意的汉臣们也渐渐在各部府衙掌权执事。尽管还不足以抗衡,却在很多事上能够发出声音。

    可是,只有她,唯有她,却还在为自己的幼稚轻狂而受罪。这个错误,一旦犯下,竟然至今都无悔改的可能……他有什么理由,让那份爱变成惩处,连累她受过至今。

    他的后背一阵冰凉。“快,传御医……”这两年,他每每如此,便一发不能控制,非得御医赶来施针,再服安神药,将息好久才能过去。

    他害怕,却逃避不掉,更无法根治。他想让自己心狠,再也不去想,不去听,命令自己要如父皇一般刚强,冷血,但他做不到,仍然会被心中那个暗处重重地击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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