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京北寻花之路,陆羡安走得并不顺利。为了不大张旗鼓,他只带了贴身侍从,连夜赶了上百里的山路。若不是那一夜月光皎洁,几次都差点滑落到悬崖下面。

    他向村民询问,每年的确有不少采药山人到此处寻花,在这一路留下痕迹,但大多是冬天。如今杂草丛生,难以找到登山的路。陆羡安举着火把,一株一株地翻过半人多高的草木,一个不留神,还是从半山腰滚了下去,伤到了腿脚。他在焦急之中,只能让侍从想法子回宫报信,请皇上派人来此处寻花。

    侍从原也不肯,要先救他要紧。可陆羡安执意要他先走,说到了天明此处就是村民上山来往之地,他定能获救。又叮嘱侍从,切不可告诉皇上自己也来过此处。

    侍从似懂非懂,陆羡安道:“既然要求皇上,这个人情便只能由皇上来做……”

    不知过了多久,陆羡安从昏睡中醒来。忽然看到山顶来来往往几个熟悉的身影,竟是陆玄琮。他得到了消息,竟然亲自来到京北寻找梅玉花。

    远眺着陆玄琮专注的神情,陆羡安不由地向路边的杂草靠了一靠,好让自己更好的隐藏。他不想给沈婉苏带来麻烦,更重要的是,如今他也有些拿不准陆玄琮的心思。他对婉苏还有多少昔日之情,对自己是否还如从前那般信任。

    ——

    沈婉苏听完林海的讲述,急切地问道:“荀郡王的腿如何了?御医怎么说?”

    “现在不碍事,郡王底子好得很,姑娘放心就是。”

    “那……郡王不想让皇上知道他在帮我,但自己却受了伤,这要如何解释呢?”

    林海道:“只说昨日夜巡之时马突然受了惊吓,郡王为救百姓的女儿不慎坠马。皇上倒是没多问,只是赏赐了好多药下来。”

    “皇上……果真亲自去寻花吗?”沈婉苏心中涌起一阵别样的感情。在他心中,陆玄琮的确能有这般倔强,一定要找到才肯罢休。

    林海点了点头,“听说的确如此。这花是皇上亲自找回的。不过……若不是郡王把路开了出来,一路留下记号,皇上也不会那么快找到的。姑娘,你可还是得领郡王的情才是。”

    沈婉苏道:“这是哪里话,这回多亏了郡王,我才能鼓起勇气,最后再试上一试。你等会儿送瓷坯到呈明窑的时候,记得替我问候郡王,好好谢谢他。”

    说罢,沈婉苏便将新的画料调和匀称。果不其然,色泽纯净了不少,墨色黑得透亮。她揉了揉仍然有些酸涩的手臂,望着眼前的瓷坯,还有半日的功夫,她必须要画写出如上回一般的字迹。她深吸一口气,知道这并非易事。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

    她一字一字地写着,却多有笔触生硬的感觉。当年情深意重,自然能够行云流水,可如今……她想尽法子让自己心静,手中才能不多余力,“不过一个赏人的器物而已,何须付诸真情。”

    沈婉苏拼命劝着自己。可手不由心,终究剩下一地废弃的瓷坯。

    “姑娘,内务府送来的瓷坯都是有数的。这瓷坯贵价,偶尔错几个无妨,可再这么下去,谁也担待不过。奴才已经问过,这坯子就剩这么最后几个了。”林海明白沈婉苏始终不能静心,可凭他的力量,再怎么劝也是无用的。

    “我知道……可手不听使唤。心中越想越难,怕是在也画不出来了。”沈婉苏将画笔搁在一旁,只有叹息。

    “再试试吧,我陪着你。”门忽然开了,竟是陆羡安,被人搀扶着站在门口。

    “荀郡王……你怎么来了?”婉苏匆忙起身,“你的腿……让我看看……”

    陆羡安微微一笑,“不碍事,一点小伤而已。我知道画料不会出错,但你……怕是没那么容易用好。这不,我来亲自看看。”

    “郡王,谢谢你……”沈婉苏向陆羡安一拜。

    陆羡安给婉苏递了眼色,正色道:“本王不曾做过什么。还有一个时辰的功夫,你且画着,本王坐在那儿等。本王是穿着官服来的,一会儿不管做成什么,本王都得带走。”

    沈婉苏方知陆羡安的用意。在众人看来,这是沈婉苏所创的独门秘笈。有了它,沈婉苏也就有了傍身之技。他不过是暗地里给婉苏信心和助力,表面是不能有任何瓜葛的。

    想到这儿,沈婉苏方按着规矩行礼道:“奴才明白。劳动郡王亲临,是奴才的罪过。请郡王稍坐,奴才这就去画。”

    陆羡安点了点头。他的用意,在于告诉婉苏,要让自己离开那纠缠自己的情愫,只面对这些没有生命的玩器就好。

    只见沈婉苏复而坐下,定了定精神,总算提笔再写起来。也许是陆羡安在场吧,倒让她真的觉得陆玄琮有些遥远,那些往事竟然飘忽不定,渐渐消散而去。她越来越专心,所思所画也越来越洒脱自然,直到最后一笔落定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好像走出了桎梏。

    她微微笑着,望着陆羡安,将茶盏奉上,欠身行了一礼。陆羡安明白,她做到了。

    陆羡安端详着手里的茶展,和他所见过的皇帝手里的那个仿佛一模一样。一旁的婉苏眼中泛起泪光,激动中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皇天不负有心人,你终于做到了。”陆羡安一面赞着,一面命人赶紧拿去呈明窑烧制妥当。此时的沈婉苏在他眼中,竟然幻化出一种胜于初见的美。

    “等一下……”忽然间,陆羡安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命林海将内务府的人追回。

    沈婉苏疑问道:“郡王怎么了?可是茶盏还有不妥?”

    陆羡安道:“是太妥了,婉苏,你做得太好,太完美,几乎和当初那个一模一样。你说,这说明了什么?尤其是,对皇上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郡王的意思,奴才不懂……”沈婉苏不解为何陆羡安一刹那便担心至此,问道。

    陆羡安想到的缘由有些难以启齿,可他知道,他必得这么做,才能护住婉苏。“婉苏,你送皇上的茶盏意味着你们昔日深情,那是独一无二的。如今你又做了出来,和从前的一模一样,你说,皇上会怎么想?”

    沈婉苏惊了一惊,“郡王的意思,是皇上会认为我对他之心已不似从前?”

    陆羡安点头道:“皇上若这么认为,眼下他也许会懊恼自己还不能赦你出来。可他……他毕竟是天子,有天子的尊严,如今又在暗中积蓄力量。慢慢地,他就会认为是你先忘了他。你若不再等他,不再一心痴念在他身上,他迟早也会忘记你的,又如何能赦你出永和宫呢?”

    沈婉苏听着,心早已沉了下去。是啊,她唯一的希望在于皇帝,唯一的筹码是皇帝待她之情、之愧。若她已然能够如此冷静地看待前尘往事,的确如羡安所说,确实会寒了皇帝之心。

    可她,分明并未忘记陆玄琮,仍然常有彻骨的思念。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

    她不敢想,甚至不敢看眼前之人。只怕,那颗关于他的种子已经悄悄在心中种下,毫无声息地生根发芽。

    她不禁冒起冷汗,若陆玄琮多疑起来,只怕陆羡安也会有麻烦。梅玉花的事陆羡安已是侥幸,而自己的这枚茶盏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婉苏?”陆羡安见沈婉苏痴神,等了半刻,才道:“是我刚才思虑不周,又让你伤神。”

    “哪有?多亏郡王严谨,我们才不至于出错。”沈婉苏说道,“那……现在怎么办才好?”

    陆羡安听到沈婉苏说“我们”,却觉得温暖不已,竟怔了片刻,才道:“有些瑕疵,又不露马脚的最好。皇上也是行家,一眼能够看得出来。你便是用尽全力也画不好,皇上看了心里才能好受些。”

    “那……蒙古的赏赐……”

    “你做得不成,皇上便会将你送他的那只赐予蒙古格格。虽然……你们之间失了信物,但却能让皇上长长久久念着你……”

    陆羡安说着,心中并不好受。以他如今的地位,终究难解婉苏的困境,还得依靠皇上。

    沈婉苏苦笑道:“想不到此中蜿蜒曲折,竟到了如此地步。那年,我竟然那么天真,就这么把自己付给了这座牢笼。还想要改变什么,大概,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罢。”

    ——

    果然不出陆羡安所料,陆玄琮拿到内务府呈上去的礼单,特意留心的便是那只茶盏。他仔细地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只说一句:“世间再难有此物,她做不出,是朕的错”。

    虽然无限叹惋,但还是正中陆羡安的猜测。

    第二日,陆玄琮在太极殿举行典仪,厚赐蒙古乌部。沈婉苏所赠的题诗茶盏也在其中,陆玄琮极为不舍,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在心头默念数遍,无论多难,他也要早日救出沈婉苏。

    沈婉苏也因独掌珐琅彩绘画料的关窍,不必再回宫教苑劳役,得以继续留在永和宫中,将这技艺再行精进,传于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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