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重又回到贾宝玉手中时,已是两日后的傍晚。

    心知必是妙玉出了事,也来不及换衣服,一边叫人去大门口备马,一边沿西墙匆匆小跑出去,在西角门处见到了候着的报信人——陈以俊。

    宝玉这几年在上书房,眼见的都是天下最顶尖的人精,耳闻的都是世上极深密的道理,虽然仍旧一意孤行,并不愿屈志迎合,却也在不知觉间,通达了无数人情道理。

    比如这瓜州渡口,原本属扬州府管辖,然而从陈以俊闪烁吞吐的言辞中,宝玉已然察觉,那处打着佛门招牌的淫窝,怕是跟扬州府官员脱不了关系。

    因着事涉女子名节,他出门时,只带了两个信得过的仆人。

    听完陈以俊所述,即刻派了奶哥儿李贵,持自己印信,赶往毗邻的镇江府,只说是荣国府上走失两个下等仆妇,查访得知,被奸人诱骗,陷在瓜州渡口的罗汉庙,请镇江知府协查。

    镇江府这边点齐三百人马,由知府大人亲自带领,浩浩荡荡乘了大船,跨江而来,将那淫寺围了个水泄不通,僧尼人等全体绑缚。

    因此时天未大亮,诸多僧尼尚未起床,直接从被窝中揪出野鸳鸯无数。

    知府大人见了,直呼:“天理何存?王法何在?佛门清净之名,尽被尔等败坏。”

    另一仆人则直等到日上三竿,料得罗汉庙这头已经事毕,方上门拜访扬州知府,只说因事情紧急,国舅爷等不及,故而先调了离得近的镇江兵。扬州知府心知肚明,作声不得。

    宝玉自己,却孤身一人,来到瓜州渡附近的一处宅院。

    镇江府围院之时,陈以俊趁着混乱,先将妙玉主仆偷摸出来,放在自家在本地置的一处别院里。

    两名服侍妙玉的道婆却已被罗汉寺的凶僧杀害,镇江知府挖出尸首,正好应了贾宝玉所言。

    那处坑里尚有新旧尸骸上百,委实耸人听闻,成了轰动一时的大案。此是闲话不提。

    在来别院的路上,妙玉或跳车,或撞树,竟是试了无数寻死的法子。

    陈家下人见公子将这名小姐看得极其紧要,不敢用绳索捆缚手脚,没奈何,只得两三个大力的婆子轮番抱住,方算太平无事送到地头。

    妙玉经了这几日地狱般的折磨,除了被强灌进去的几碗米汤,颗粒未进,此时早已没了力气。

    合上眼睛,只当自己是个死人,任由她们给自己清洁身体,梳洗妆饰。心头只一个念头:我死志甚坚,你们能防得了我一时,又焉能防我一世?

    过了一会儿,人都退下,门窗关闭,室内安静下来。

    妙玉这几日从未经过这等安静,反而有些发怔,不知是梦是真。

    直到室内响起一个柔和的声音:“我记得,你最喜欢的诗句是宋时范成大的一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我那日听闻邢姑娘讲了,也很是喜欢,回头专门请教了高才,方知这两句又还另有出处。”

    “唐时有西域诗人,名王梵志,善作讽诗。词虽鄙陋,意则深远。其一曰,‘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既是人人都有自己的一个土馒头,你又何必非要先人一步?”

    妙玉喃喃自语:“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翻覆两遍,心中生灰,两眼酸涩,终于落下泪来,叫道:“宝玉,你此时还来做什么?”

    宝玉从暗处走出来,看着眼前被折磨得面色青白,眼睛紧闭,两行清泪长流的女子,心中黯然愧悔,反而微微笑道:“妙玉,我来接你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妙玉闭着眼睛摇头,“宝二奶奶讲得很明白了,大观园中,已无我容身之处。何况,”睁开眼睛,并不看宝玉,盯着地面,凄苦一笑:“我已深陷污浊泥淖,我自己活在这世上一日,都嫌恶臭难堪,哪里能再与世人结交?”

    “结不结交,有甚打紧?你向来自命为畸零之人,如今当真遭逢大难,应了这个名,你却又拘泥起来,拿世人的标准要求自己,这岂非胶柱鼓瑟,不通至极?”

    妙玉本是一心求死,若宝玉拿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或是生命可贵,不要轻抛的大道理来劝她,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如今宝玉却只是与她论道,更是用的她自己向来讲究的道理,竟慢慢激起她心中自负骄傲之意,出声驳道:“畸人世人,都在红尘。槛内槛外,终归黄土。只要一日不死,谁又能逃得过三千烦恼?这怎么能叫胶柱鼓瑟。”

    宝玉听她话语中终于有了几分活气,暗自松了口气,含笑道:“我以前只道你是老庄一流,任凭缁衣着身,仍不改魏晋风度,何等放诞潇洒。你今日若是拘泥于世俗之见,倒要叫我小看你了。”

    妙玉下意识看向他,见他目光温暖,所说言语确实出自至诚,既感动于他的知己,又痛心于他的无情,忍不住颤声问了出来:“既如此说,我临行前,让海觉去找你,你为什么不肯见我一见?”

    宝玉一怔,不料她提起这个话头,微一偏头,不敢直视她的泪眼,低声道:“是我想岔了。”

    妙玉沉默一会儿,苦笑道:“我也是可笑,而今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抬头看着宝玉,正色道,“宝玉,多谢你搭救我,出了这个无间地狱。也多谢你良言相劝,打住了我为此寻死的念头。”

    顿了顿,傲然道:“我便是死,也是因为厌弃这腌臜的世道,不该为了这等被野狗撕咬,被冢中枯骨玷污而死。”

    宝玉眼睛一亮,抚掌赞道:“此言大妙,今日得能重见槛外人风采,幸甚至哉!”

    妙玉唇角浮起一丝苍白笑容,又叹道:“我素来暗认自己是闺阁之人,外示之以怪诞狂放,实则内心矛盾,难以自处。今日蒙了这番劫难,竟是彻底做不得闺秀了,倒也算替我了断了一番心事。自此往后,不复言闺阁二字。”

    宝玉默默点头,问道:“你此后有什么打算?若是仍要回乡,不若便略承我的情,容我派人护送?”

    “我能去哪里呢?”妙玉茫然,“我当日离乡背井,远来京城,便是为了故里权贵相逼。这几日负气而行,全没想过这些事由。而今方才知道,这世道,一个女子,便是想出家求个清净,也是桩极难的事情。”

    宝玉听了,低头默思片刻,抬眼先笑道:“你这番话,最好能好好讲给四妹妹听一听,也好打消她对西方长生果,极乐境的热望。”

    见妙玉也忍不住笑了笑,眉宇之间,略有开朗之意,方缓缓道:“若是你不介意的话,也可随我回去荣国府。至少这几年里,贾府羽翼之下,总还能护住一些人。”他语气里有突如其来的低沉。

    “随你回去?”妙玉心中一动,抬眼望着他,问道:“依旧住回栊翠庵?做回不僧不俗的碍眼人?”慢慢摇头,道:“尊夫人不会允许这等悖理之事。”

    宝玉点点头,道:“既是回去,自然需得另有个说法。我有两个法子,任卿自决。其一,皇家有万寿金仙宫,收诸高门贵女为女冠,你若有意,我可为你谋之。佛道两家,本是相通,想来你也不会拘泥于门派之别?”

    妙玉不答,问道:“另一法呢?”

    “另一法子,说来却是唐突了。”宝玉轻叹一声,道,“我本已无意于男女之事,只是此番若要护你周全,却需得给你个名分。”

    妙玉慢慢道:“你是说,与你做妾?”

    宝玉略显羞赧,低声道:“恕我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想了想,又道:“自然,你若有意于他人,则更好。我也可为你们操办……”

    “没有。”不等他说完,妙玉已然摇头,否定了他这最后一个建议,仰头想了半天,忽然问道;“宝玉,我有两个问题问你。第一,我若与你为妾,身份必是贵妾无疑,宝二奶奶可容得下我?”

    宝玉微微一笑,道:“宝姐姐不是不能容人之人。”

    本是颂扬妻子美德的话语,他说来,却总有些不明的意味。

    妙玉点点头,又道:“第二个问题,若如今的宝二奶奶是林姑娘,你还会提出此议吗?”

    这问题太过出人意料。

    宝玉脸色渐渐沉下去,成了一汪不见底的深潭。半晌之后,嘴唇微动,简短答了两个字:“不会。”

    妙玉笑了笑,“果然如此。”抬头打量他半天,缓缓道:“没想到我最终竟能得偿所愿,与你相伴。便是假凤虚凰,也算了了一桩心愿了。”

    宝玉反倒有些意外,喃喃道:“我以为你会选金仙宫。”

    妙玉苦笑摇头:“我做不了闺秀,却也没有心思,再回头去做这个名不副实的修行人。我心中尘缘未断,堪不破世间情爱,骗得过世人,骗不过自己,勉强呆在菩萨三清面前,反为不敬。”

    宝玉轻吁一口气,又郑重言道:“妙玉,记住我今日之诺,此事本为权益,你在任何方面,均不用受其约束。任何时候想离开,均可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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