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坐在白羽金冠雕背上，向着清水镇的方向飞去。
看着他的坐骑，小六气不打一处来。九命相柳可真是个魔头，什么也不说，把他往雕背上一扔就走了。衣服和头发都还湿漉漉的，此刻在天上吹着风，浑身冻得打哆嗦，只怕是还没到清水镇，就先冻死了。
小六抱紧了双臂，暗暗咒骂，毛球许是生气了，故意飞得忽高忽低，小六尽全力抓紧了它，才没空高空摔下去。
不多时，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回春堂飘起了炊烟，也不知道今日串子做了什么吃的。小六正想着，忽然毛球斜着身子，将他扔了下去。
“欸！”
不久前下过雨，河边是一滩烂泥，小六从雕背上掉下来，直直栽进去，刚干一些的衣服又脏了，满身泥水，极其狼狈。
“傻鸟！你跟你主人一样讨厌！”小六从泥里爬起来，气得跳脚，毛球在空中打了个弯，径直飞向了远处的山林。
待生完气，小六想起往回春堂走时，却惊诧的发现身上一点也不疼。
那魔头当时可是下了死手，被他抓伤，这么快竟全好了？
似乎有些古怪。
小六终于到了家，串子老木又是惊又是喜，拉着他左看右看，确认毫发无伤才放下心来。听闻他回来了，麻子和春桃也回来吃饭，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互相打趣，好不热闹。
有小六的回春堂，又恢复了往日的情景。
日子一天天过去，桑甜儿学医日渐进益，已经能独立坐堂了。小六不忙的时候便坐在前厅看她坐诊，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入冬了，草木凋零，连街上的行人也少了。
轩的酒铺子始终关着门，毛球也没再来要毒药，只有叶十七时不时地送些干果卤味来，陪小六坐一会儿便走。
这天，天将将黑，便下起了雪。炉上温着酒，老木和小六坐在后院吃花生。
小六正说到西街赌场聚众斗殴的场面，口沫横飞，冷不丁地听见门外一声清脆的叫喊。
“六哥！”
这声音，是...
小六剥花生的手一顿，立即起身回应道，“轩哥！”
玱玹身披玄色狐毛披风，一手提灯笼，一手提着食盒走进院中，老木赶紧迎上去，“轩兄弟，听说你之前身体不适，关了酒铺，现在应该好了吧？”
玱玹笑吟吟地放下食盒，解开披风随意搭在竹椅上，“多谢！已经大好了，所以来找六哥喝酒！”
小六给老木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喊上串子桑甜儿出了门。
老木这一走，气氛陡然沉默。
小六将酒杯推到玱玹面前，他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无风无雨，落雪纷纷，雪花沾染了尘土，零落成泥。
两人不言语，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到后来，竟像是赌气，一人一坛地往下灌。
玱玹放下酒坛，半晌才开口，“为什么救我？”
小六就像没听见似的，又打开一坛酒，接着灌下去。
玱玹叹了口气，低垂着眼睛，从怀里拿出狐尾，“这是我妹妹小夭最宝贝的东西，临别的时候她借给我的。这一借，已经三百年了。”
狐尾...他果然猜到了...
小六想起了分别的那一日，玱玹对她说，“等我来接你”。这一等，等了七十年，哥哥没来，父王没来，外爷也没来。
因为一句传言，她不得已流落大荒，挣扎在饥饿与危险之中，失去真容，衣衫褴褛，早已没了王姬的模样。
三百年的时光，于日月星辰的变化而言，只是短短一瞬，而对于她，却是回忆里整个灰暗的前半生。
玱玹低头，手抚过狐狸毛，眼中满是悲戚，“人人都说她死了，我偏不信，这些年我踏遍了轩辕和高辛的每一寸土地。可老天不曾厚待我，竟连半分消息也没有。”
“阿念也是师父的女儿，我宠爱阿念，就像宠爱小夭。可我也清楚，无论做什么，也弥补不了我心里的愧疚。”
玱玹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点心一一拿出摆好，“这些都是她幼时爱吃的，天天缠着姑姑要，如今我学会做了，却再也见不到姑姑了...”
娘...
模糊记忆中最后的画面，她一身戎装，领兵出征...换来的，却是她战亡冀州的消息...
胸口似有什么东西堵着，吐不出也咽不下，小六心里酸楚，再也喝不下酒，只好侧过身去，双手捂着眼睛。
因为有蛊的存在，玱玹也感受到强烈的心痛，一瞬间，他看向小六，红了眼睛。
“抱歉，我喝多失言了”，玱玹仓皇起身，鞠了一躬，“过几日便是除夕，若不嫌弃，来酒铺陪我喝一杯吧。”
他离开得仓促，脚步不稳，连披风也忘了带走，只余一个模糊的背影。
小六也醉了。
除夕夜，下起了大雪。老木一早贴好了窗花和春联，串子和桑甜儿弄了一桌好菜，麻子夫妇带着孩子回来，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地吃着饭喝着酒。小六多喝了几杯，与老木天南海北地聊着天，听着街上的鞭炮劈啪作响，心里别提多畅快了。
十七回了青丘，此刻应该跟家人在一起吃饭吧。也不知这富贵之家，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以后有机会要问上一问...那相柳呢，不知道相柳此刻在干什么。山里生活清苦，大概他也很久没有好好过一个年了...
待大家都睡下，小六想了又想，换了衣衫，掩上门，去赴玱玹的约。
闭店许久，无人清扫，酒铺门前、瓦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小六推开门，偌大的酒铺，竟只有玱玹一人端坐。他似乎等了很久了，看见小六进来，柔声说，“来，坐。”
桌上的菜已经凉了，玱玹给小六倒上酒，“你先喝着，我去把菜热一热，很快的。”
“不用了”还没说出口，玱玹已起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便传出“丁丁当当”的声响，随即飘出了香味。
小六饮了一口酒，心中忽然生出对阿念的羡慕来。若可以选，谁不想无忧无虑地长大，不曾见过黑暗，不曾经受痛苦，连随口的一句话，也有人郑重地放在心上。
玱玹麻利地将菜摆好，一筷子一筷子地夹到他碗里。
小六环顾四周，随意问道，“阿念海棠她们都没在吗？”
玱玹放下筷子，“小夭，我专程来见你。”
小夭，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了。前一次，好像还是在梦里，隔着嘈杂的人海，她听见娘叫她，小夭，小夭，可梦惊醒时，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小夭抬头看玱玹，正对上他的眼睛。以往他还是轩的时候，眼中的温柔只给了阿念。一时恍惚，她看出了神。
玱玹的目光有些闪烁，见小夭看他，连忙逡巡到别处，随后从身后捧出一个缀满宝石的匣子，打开给她看，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银翠钗环，“我听阿念说，你们女孩子喜欢这些。”
小夭听出了玱玹语气里的克制，她叹了口气，“哥哥。”
玱玹又红了眼，慌忙抹了一把眼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不慎呛住了，止不住地咳嗽。
心中有千丝万缕的情绪，却不知从何提起，小夭闷闷地喝酒，一边喝着，一边却落下泪来，沾湿了衣襟。
玱玹一言不发，只陪着她，一杯又一杯。
烈酒上头，小夭将三百多年的经历袒露在玱玹面前。一开始还能平静地讲述，但伤心委屈在心底积压得太多，讲到最后，几乎成了痛苦的呼喊。
玱玹抱住小夭，任凭她宣泄情绪，只轻轻地拍她的背。
小夭醉了，她哭着问玱玹，“哥哥，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蚩尤的女儿？”
再无言语。
只有雪还在下，压弯了绿萼梅的枝头。
看着他的坐骑，小六气不打一处来。九命相柳可真是个魔头，什么也不说，把他往雕背上一扔就走了。衣服和头发都还湿漉漉的，此刻在天上吹着风，浑身冻得打哆嗦，只怕是还没到清水镇，就先冻死了。
小六抱紧了双臂，暗暗咒骂，毛球许是生气了，故意飞得忽高忽低，小六尽全力抓紧了它，才没空高空摔下去。
不多时，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回春堂飘起了炊烟，也不知道今日串子做了什么吃的。小六正想着，忽然毛球斜着身子，将他扔了下去。
“欸！”
不久前下过雨，河边是一滩烂泥，小六从雕背上掉下来，直直栽进去，刚干一些的衣服又脏了，满身泥水，极其狼狈。
“傻鸟！你跟你主人一样讨厌！”小六从泥里爬起来，气得跳脚，毛球在空中打了个弯，径直飞向了远处的山林。
待生完气，小六想起往回春堂走时，却惊诧的发现身上一点也不疼。
那魔头当时可是下了死手，被他抓伤，这么快竟全好了？
似乎有些古怪。
小六终于到了家，串子老木又是惊又是喜，拉着他左看右看，确认毫发无伤才放下心来。听闻他回来了，麻子和春桃也回来吃饭，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互相打趣，好不热闹。
有小六的回春堂，又恢复了往日的情景。
日子一天天过去，桑甜儿学医日渐进益，已经能独立坐堂了。小六不忙的时候便坐在前厅看她坐诊，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入冬了，草木凋零，连街上的行人也少了。
轩的酒铺子始终关着门，毛球也没再来要毒药，只有叶十七时不时地送些干果卤味来，陪小六坐一会儿便走。
这天，天将将黑，便下起了雪。炉上温着酒，老木和小六坐在后院吃花生。
小六正说到西街赌场聚众斗殴的场面，口沫横飞，冷不丁地听见门外一声清脆的叫喊。
“六哥！”
这声音，是...
小六剥花生的手一顿，立即起身回应道，“轩哥！”
玱玹身披玄色狐毛披风，一手提灯笼，一手提着食盒走进院中，老木赶紧迎上去，“轩兄弟，听说你之前身体不适，关了酒铺，现在应该好了吧？”
玱玹笑吟吟地放下食盒，解开披风随意搭在竹椅上，“多谢！已经大好了，所以来找六哥喝酒！”
小六给老木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喊上串子桑甜儿出了门。
老木这一走，气氛陡然沉默。
小六将酒杯推到玱玹面前，他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无风无雨，落雪纷纷，雪花沾染了尘土，零落成泥。
两人不言语，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到后来，竟像是赌气，一人一坛地往下灌。
玱玹放下酒坛，半晌才开口，“为什么救我？”
小六就像没听见似的，又打开一坛酒，接着灌下去。
玱玹叹了口气，低垂着眼睛，从怀里拿出狐尾，“这是我妹妹小夭最宝贝的东西，临别的时候她借给我的。这一借，已经三百年了。”
狐尾...他果然猜到了...
小六想起了分别的那一日，玱玹对她说，“等我来接你”。这一等，等了七十年，哥哥没来，父王没来，外爷也没来。
因为一句传言，她不得已流落大荒，挣扎在饥饿与危险之中，失去真容，衣衫褴褛，早已没了王姬的模样。
三百年的时光，于日月星辰的变化而言，只是短短一瞬，而对于她，却是回忆里整个灰暗的前半生。
玱玹低头，手抚过狐狸毛，眼中满是悲戚，“人人都说她死了，我偏不信，这些年我踏遍了轩辕和高辛的每一寸土地。可老天不曾厚待我，竟连半分消息也没有。”
“阿念也是师父的女儿，我宠爱阿念，就像宠爱小夭。可我也清楚，无论做什么，也弥补不了我心里的愧疚。”
玱玹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点心一一拿出摆好，“这些都是她幼时爱吃的，天天缠着姑姑要，如今我学会做了，却再也见不到姑姑了...”
娘...
模糊记忆中最后的画面，她一身戎装，领兵出征...换来的，却是她战亡冀州的消息...
胸口似有什么东西堵着，吐不出也咽不下，小六心里酸楚，再也喝不下酒，只好侧过身去，双手捂着眼睛。
因为有蛊的存在，玱玹也感受到强烈的心痛，一瞬间，他看向小六，红了眼睛。
“抱歉，我喝多失言了”，玱玹仓皇起身，鞠了一躬，“过几日便是除夕，若不嫌弃，来酒铺陪我喝一杯吧。”
他离开得仓促，脚步不稳，连披风也忘了带走，只余一个模糊的背影。
小六也醉了。
除夕夜，下起了大雪。老木一早贴好了窗花和春联，串子和桑甜儿弄了一桌好菜，麻子夫妇带着孩子回来，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地吃着饭喝着酒。小六多喝了几杯，与老木天南海北地聊着天，听着街上的鞭炮劈啪作响，心里别提多畅快了。
十七回了青丘，此刻应该跟家人在一起吃饭吧。也不知这富贵之家，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以后有机会要问上一问...那相柳呢，不知道相柳此刻在干什么。山里生活清苦，大概他也很久没有好好过一个年了...
待大家都睡下，小六想了又想，换了衣衫，掩上门，去赴玱玹的约。
闭店许久，无人清扫，酒铺门前、瓦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小六推开门，偌大的酒铺，竟只有玱玹一人端坐。他似乎等了很久了，看见小六进来，柔声说，“来，坐。”
桌上的菜已经凉了，玱玹给小六倒上酒，“你先喝着，我去把菜热一热，很快的。”
“不用了”还没说出口，玱玹已起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便传出“丁丁当当”的声响，随即飘出了香味。
小六饮了一口酒，心中忽然生出对阿念的羡慕来。若可以选，谁不想无忧无虑地长大，不曾见过黑暗，不曾经受痛苦，连随口的一句话，也有人郑重地放在心上。
玱玹麻利地将菜摆好，一筷子一筷子地夹到他碗里。
小六环顾四周，随意问道，“阿念海棠她们都没在吗？”
玱玹放下筷子，“小夭，我专程来见你。”
小夭，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了。前一次，好像还是在梦里，隔着嘈杂的人海，她听见娘叫她，小夭，小夭，可梦惊醒时，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小夭抬头看玱玹，正对上他的眼睛。以往他还是轩的时候，眼中的温柔只给了阿念。一时恍惚，她看出了神。
玱玹的目光有些闪烁，见小夭看他，连忙逡巡到别处，随后从身后捧出一个缀满宝石的匣子，打开给她看，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银翠钗环，“我听阿念说，你们女孩子喜欢这些。”
小夭听出了玱玹语气里的克制，她叹了口气，“哥哥。”
玱玹又红了眼，慌忙抹了一把眼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不慎呛住了，止不住地咳嗽。
心中有千丝万缕的情绪，却不知从何提起，小夭闷闷地喝酒，一边喝着，一边却落下泪来，沾湿了衣襟。
玱玹一言不发，只陪着她，一杯又一杯。
烈酒上头，小夭将三百多年的经历袒露在玱玹面前。一开始还能平静地讲述，但伤心委屈在心底积压得太多，讲到最后，几乎成了痛苦的呼喊。
玱玹抱住小夭，任凭她宣泄情绪，只轻轻地拍她的背。
小夭醉了，她哭着问玱玹，“哥哥，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蚩尤的女儿？”
再无言语。
只有雪还在下，压弯了绿萼梅的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