玱玹出了趟远门,临近深秋才回来。

    一日,兄妹俩在小夭殿中正吃着饭,他突然提起,“我准备回轩辕了。”

    “嗯”,小夭丝毫不意外,依旧扒拉着饭,“等我吃完就去收拾东西。”

    玱玹脸色却变了,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你知道我在轩辕什么处境,你不能去。”

    小夭听见这动静,白了他一眼,“我要是不去,何必回来做这个王姬。”

    “不行”,玱玹急了,“你没有灵力,在那种吃人的地方,我都救不了你。”

    “放心吧”,小夭并未看他,端起汤喝了一口,“你保重好你自己,我心里有数。我炼制的药,有毒的、解毒的、疗伤的、续命的,都是为了去轩辕准备的。”

    以为她炼药只是闲得无聊打发时间,原来早就决定陪他冲锋陷阵,玱玹不知如何拒绝,心中五味杂陈。

    轩辕地处大荒西北,多高山峡谷,气候严酷,小夭和玱玹的车队进入轩辕城时,已下起了大雪。

    王宫坐落在朝云峰,从山脚沿着长长的石阶看上去,宫殿宏伟壮观,异常气派,守门的士兵查验令牌后,有侍卫带他们上了山。

    轩辕王端坐王位,满头白发,但身体依然健硕,见兄妹两人进殿,随意一指,“坐吧。”

    五王七王也在场,此刻正上下打量着玱玹。小夭向外爷行过礼,默默环顾四周,无人说话,但各自的眼神可谓精彩纷呈,这气氛一点不像是亲人团聚,倒像是豺狼相争。

    这几位王叔当初逼玱玹去高辛做质子,笃定的就是他不会再回来,谁成想,高辛王不仅没有苛待他,反而用心教他帝王之术,玱玹如今不但回来了,还带着高辛王刚找回来的大王姬。

    在这无声静默中,玱玹却镇定自若,端起了酒樽向长辈行礼,“爷爷,五叔,七叔。”

    “玱玹,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七王率先发难。

    “快到姑姑忌辰了,我陪玖瑶妹妹回来祭拜。”

    “哦,我以为你这些年在高辛,吃得好喝的好,已经忘了轩辕还有你的亲人了。”五王倚着椅子,轻蔑地看着他。

    玱玹口中回答着五王,目光却转向了宝座之上的轩辕王,“玱玹谨遵爷爷教诲,侍奉师父,行走大荒,历经人间百态,感受民生疾苦...”

    “行了”,轩辕王打断他们的谈话,“我们还有事要议,住处安排好了,你带小夭去吧。”

    他一抬手,立即有侍从上前行礼,“两位殿下,请跟我来。”

    几百年没见了,不光王叔们态度轻蔑,连外爷也把他们当做累赘,小夭心里怒气翻涌,一步也不肯走,但玱玹似乎预料到了这种场面,顺从地行过礼,牵着她的手,跟在侍从身后出了朝云殿。

    整个轩辕对玱玹的轻视,比小夭想象的还过分,一连多日,轩辕王都没有召见,两人去山顶祭拜后,只能困在宫里,不能随意走动。

    约过了一月有余,七王之子岳梁奏请轩辕王,邀请高辛王姬去府上做客。

    这七王对兄妹两人始终没有什么好脸色,如今他儿子竟然相邀,小夭拿着请柬不好决断,试探着问玱玹,“哥哥,去不去?”

    “不去了吧。他们从未见过你,谈不上交情,只怕相邀是假,试探为真。我多年不在轩辕城,这些王族世家的人,揣着什么心思还不好说,你找个理由,拒了便是。”

    小夭想了想,将请柬递到他手上,“还是去吧。你既要留在轩辕,免不了和这些人打交道,早一点结识也是好的。”

    玱玹看她认真的样子,隐隐有些不安,“可我怕...”

    小夭明白他担心什么,握住他的手,“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杀高辛的王姬,何况,你不是有一支暗卫吗,没什么可怕的。”

    玱玹拍了拍小夭的脑袋,“好。”

    马车从王宫驶出,经过轩辕城的主街,很快到了岳梁府。

    今日来的男客与女客并不在一处,小夭被女子们簇拥着到花厅,陪着她吃茶点,聊着轩辕城近来的新鲜事。

    她不懂女儿家的玩乐趣味,心思也不在此处,好不容易捱到晚宴结束,小夭跟众人告别,出了府,走向马车去等玱玹。

    夜已深了,门外的大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似乎与其他人聊得尽兴,玱玹过了很久才出来,小夭正想招呼他上车,突然从墙头跳下一个黑影,剑锋直指玱玹而来!

    “哥哥!”小夭努力想往前跑,脚步却被绊住了,身后另一道黑影用灵力将她捆住,扔向一边。小夭毫无招架之力,摔倒在地,额头一片殷红。

    玱玹来不及抽出佩剑,便被身后之人刺伤后背,血流如注。他忍痛挡住黑衣人的下一剑,大喊,“潇潇!”

    几乎是一瞬间,寂静的街角奔来数名剑客,出手极快,招招致命。黑衣人受了重伤,见形势不利,分头逃走。

    “两人去追!剩下的保护殿下和王姬!”为首的暗卫下了命令,留下的人迅速靠近,将玱玹和小夭围在中间。

    “殿下受伤了,我们快走!”小夭吃力地扶起玱玹,勉强站直,潇潇伸手挡住她。

    “王姬别动,墙角还有人。”

    墙角那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小夭抬头看向天上,夜半无人,乌云蔽月,果然是杀人的好时机。敢在岳梁府门前大动干戈,若不是七王,那便是五王的手笔了,他如今是最有可能接任轩辕王位的人,只是,玱玹才刚回来,他那颗野心就要按压不住了。

    玱玹伤口发黑,血流不止,连意识也在变得模糊,小夭尽力保持着镇定,从随身的小瓶里倒出药丸送入玱玹口中,她很想无视袖口沾染上的血迹,心却紧张得快要跳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小夭听见潇潇一声低呼,“王姬快走。”

    如临大赦,她扶着玱玹,在暗卫的掩护下,加快脚步上了马车。

    小夭知道有人视玱玹为眼中钉,但没料到他们狂妄至此,竟敢在明处杀人,事后也没有追踪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她一肚子火,食不下咽,反倒玱玹一如既往的冷静,配合着治伤,什么也没提。

    轩辕王得知此事,将岳梁召入宫中盘问许久,一时间,轩辕城内风声鹤唳。世家大族谁也担不起谋害王孙的罪名,只得低调行事,不敢相邀。

    这场风波犹如湖面的涟漪,只短暂荡起了一瞬,渐渐归于平静。

    冷风瑟瑟,又到寒冬,兄妹俩再没出过宫门,闲时只在凤凰林看书下棋,时间一长,连王宫里的侍从们,也快要忘了还有这两人的存在了。

    有一日轩辕王举办家宴,命小夭和玱玹参加。在宴席之上,兄妹二人小心谨慎,却不料身中剧毒,昏迷当场!

    轩辕王暴怒,在朝堂上抽出刀扔在群臣面前,大喝:“好大的胆子!下毒下到宫里来了!今日敢杀王孙,明日就敢弑君!”

    刀劈在玉石阶上,寒光大现,群臣惊得跪倒一地,不敢言语。

    轩辕王怒吼,“给我查!查出来不管是谁,杀无赦!”

    “是!”

    “是!”

    黑夜中好像有一团火,不对,是一片火海。

    小夭感到五内俱焚,仿佛自己已化为枯草,正被烈火缓慢吞噬。

    火光中有一个人,离得太远,只能看到背影,他白衣白发,负手站立,于烈火之中岿然不动。

    他是...相柳...

    相柳...

    “小夭!”手突然被握住,小夭想睁眼,却毫无力气。半晌,她努力撑开眼睛,面前是带着病容的玱玹。

    “醒了就好”,轩辕王站起,只看了她一眼便向殿外走去,吩咐道,“养好王姬的身体,别到处走动。”

    “是。”一屋子的医师和侍从应声跪下。

    “哥哥,让他们出去吧,”小夭半阖着眼,“你陪着我就行。”

    玱玹屏退众人,坐在榻边拢了拢她的头发。

    “小夭”,他眼神扫视过已经关上的门窗,又重新看向了小夭,轻声说,“爷爷已经对两位王叔起了疑心,我们暂时安全了。”

    “还有,神农山顶的宫殿塌了,爷爷让我去主持修葺,等你好一些,我带你去中原。”

    “好。”

    春日已至,草木茂盛,朝云殿下毒事件以七王交人,轩辕王下旨斩首为结尾。

    轩辕王宫守卫森严,平日里连一只麻雀也进不去,此次却有人顺利将毒带进宫宴,并差点成功杀掉王孙王姬,若是再有胆大者,借此机会弑君篡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宫里对此噤若寒蝉,无人敢再提,民间却猜测纷纷,围绕五王七王争论不休。

    在舆论的漩涡之外,王孙兄妹收拾好行装,在轩辕军的护送下,奔赴中原。

    马蹄轻疾,不过月余,已驶出轩辕界。

    精雕细琢、装饰繁复的马车中,小夭一身丝绢白衣靠在软枕上养神,面色苍白,唇亦无半点血色,玱玹在一旁耐心地剥好葡萄,递给她。

    她摇摇头,声音也无力,“吃不下,心口难受。”

    玱玹看着她的样子既心疼又生气,“你给你自己下毒的时候,怎么不想到现在会难受?你差点死了知道吗?!”

    小夭见他神色不对,尽力支撑着坐起,“这不是没死吗?轩辕王宫里名医众多,不下狠手,怎么骗得过外爷?”

    玱玹听她说完,撩开帘子,将葡萄扔出了车外。

    “好好好,别气了,我事先没跟你商量,就是怕你不配合。”小夭伸手去拉玱玹的袖子,柔滑的衣料贴紧了肌肤,她瘦弱得竟如同春日里的柳枝。

    “哥哥,轩辕如今的形势,外爷身强力壮,五王七王已经对王位虎视眈眈了,保不齐遇上个什么时机,朝堂便有易主的可能。你刚回轩辕,他们便公开对你下死手,宗亲朝臣默不作声,外爷也并未细查,我猜测,有一方的势力已经遮天蔽日,快要动摇根基了。这样的形势下,我们若没有动作,便永无翻盘的可能。”

    “王宫里的家宴,在场的尽是王亲贵族,他们有足够的动机去谋害王孙,或是谋害陛下。伤不及自身,便察觉不到痛,只有让外爷相信,有人已经胆大到对他的王位造成威胁,他才会动怒,才会使用雷霆手段。”

    玱玹倒是没想到,一向不关心朝政的小夭会考虑得这么多,她也倒是沉得住气,事发之前,没有透露任何一点信息给他。

    小夭接着说,“下毒的量我之前反复衡量过多次,太轻了引人猜疑,太重了有性命危险,虽然我擅长制毒和医术,但许多时候,时机也不是我能完全把控的,因此,我将毒最重的分量下给了自己,我如今是高辛大王姬,事关另一位陛下,外爷必须得从重处罚,给高辛一个交代。”

    “可你...”玱玹情绪忽而激动,眼眶泛着红。小夭口中所说并无不实,若她早告诉玱玹这个计划,他必不会同意,可归根结底,她宁愿自己作饵,也要扭转局面,帮他开出另一条路。

    她再一次以单薄的身躯,挡在了他前面。

    “小夭”,玱玹转过头去,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神色,“爷爷的心思我猜不透,他如今要我们离开轩辕前往中原,也许是想从王叔们手中保下我们的性命,也许是他认为我资质平庸,不堪大用,但无论如何,我玱玹发誓,决不会再让你有危及性命的时刻!”

    “好”,小夭点了点头,“我相信你,我一定好好活着。”

    进入中原,山清水秀,又奔波了些时日,一行人到了轵邑城。

    轵邑曾是神农国的王都,在轩辕和神农的战争中受到重创,繁华烟消云散,百姓生活困顿。一百多年来,在赤水氏和涂山氏两大世家的苦心经营下,轵邑恢复得很快,再次成为大荒内最繁华热闹的城池。

    马车在宽阔的大街上东拐西拐,最后在一处大宅前停下来。

    中原六大氏族早就听闻王孙兄妹来了轵邑,拜帖如雪片飞来,但二人均以重伤未愈为由,闭门不出,也不见访客。

    神农氏为表诚意,请了数位名医上门看诊,得到的消息是,小夭和玱玹确被毒药伤了心脉,久病不愈,余生恐怕难断汤药,涂山氏听闻此讯,将府中名贵药材尽数奉上,玱玹兄妹只取了十之一二,其余皆原路退还。

    过了三月,天气渐渐暖和了。

    饭后,小夭给玱玹搭着脉,沉吟道,“差不多了,现在的药量能让你我脉象紊乱,又不至于太过伤身。”

    她看向哥哥,“找个时机,试试轵邑这潭水的深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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