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煤油灯色阴凉如水,凌晨五点街道上空的薄雾还未散去,衬着紫黑天幕,仿佛一袭裹在非裔美人胴体上的柔纱睡衣,裙摆下藏着马车碾出两道辙正是吊袜带勒紧的痕迹。婚礼早早便开始准备,管家将你从被褥里唤起,沐浴洗漱过后带到卧室前厅按在梳妆镜前,水银镜里映出一张刚刚睡醒的脸。

    从那张下颌尖尖线条柔和的面孔,到内█衣方口开襟敞露的锁骨,再到灯笼袖里伸出的两条白玉兰般的胳膊,女佣为每一寸袒露在外的皮肤涂抹脂粉,挽好花苞式发髻再钗上珍珠发箍。然后是来自意大利的化妆师,他执笔在你涂好的面孔上勾勒,倒像文艺复兴时期同名画家在新漆的教堂穹顶上描绘壁画。其实也没差,你想,洁白崭新的处子地,供一尊石雕圣母玛利亚,日复一日等着有钱人走进来做作地抹泪忏悔,再买走一张赎罪券。亲爱的,婚姻本就是交换贸易。

    再过几个小时,你就会嫁给一位有着世袭爵位的英格兰贵族。如今这种跨越大西洋的婚姻早就见怪不怪,有钱的美国佬渴望摆脱暴发户的俗名,将旧时代高不可攀的贵族称谓收藏进展柜,大洋彼岸的欧洲贵族又急需金钱,用以维系他们在工业革命冲击下逐日见绌的体面生活。于是他娶你在美国东海岸仅次于韦恩家族的庞大家财,你嫁他传承自汉诺威王朝初期的古老姓氏,没有人会去谈论爱情,接下来就这么度过数十年,即便此前你只见他不到三面。

    无需你的首肯,你的父亲早将出自名家之手的双人肖像画搬进宅邸。画上你身旁是你未来的丈夫乔治勋爵,他有一张典型英国男人的脸,撒哈拉沙漠的皮肤,乞力马扎罗的高钩鼻,刚果的红色嘴唇,还有坦桑尼亚草原般稀疏微秃的前额,正配合他社交宴会上关于英国在非洲殖民地政策的高谈阔论。而那时你听着只是微笑,端坐,沉默不语,偶尔在他瞅来的目光里矜持地轻点下颌。

    这就是当下对于一位名门淑女的要求了。腰背要永远笔直如尺,行走的姿态要像水面上平稳漂过的渡轮,微笑不能露出牙齿,要能用法语流畅地与人交流,不能随意发表见解,但又要在男人们夸夸其谈时送上含蓄崇拜的目光,即便心里偷偷叫他们蠢驴。

    你的母亲还另有一套理论,称丝绸与荷叶边是淑女的战袍,紧身胸衣是内置盔甲,古董折扇是骑士刺剑,战场正是每一场伴随夜幕而来的社交宴,那些言辞中有关人情网络与利益交换的机锋和战争一样凶险,衣着光鲜的体面人们不动声色,地面之下的根系对每一丝水分都锱铢必较。要是这么说,你翻弄着身上足有七层蕾丝绸缎的婚纱裙摆,这身行头全副武装得足够去攻打国王岩堡垒。

    发网与头纱要最后佩戴,除了围在你身旁的化妆师,门廊外还有无数女佣和男仆在来来往往,匆匆脚步声交织成乐曲高潮的鼓点,婚礼前要做的准备实在太多。你瞥过一眼宴会菜单,由你父母商定,特意为你的未婚夫做了英式处理,冰淇淋,蛋糕,牡蛎,蛋奶派,焗烤蜗牛和带骨牛小排,或许门外走过的某个仆人手中就端着你爱吃的餐肴,但你今天注定与它们无缘,进食要如小雀般稀少是淑女们又一铁律,况且你早被叮嘱直到婚礼结束都得滴水不进,以便束腰将你的腰围一直收在二十英寸以下。

    想象让你忧愁地叹了口气。

    女佣们陆续离开房间,去拿婚纱拖尾,足有十四英尺长,贵比黄金的比利时蕾丝经不得一点揉折,必须由数人像阅兵仪上的士兵托着国旗一样,才能妥善取过来。

    房间里只剩下你一人,半晌,你才听到门板吱呀推开,一道脚步声踩进,夹杂房门落锁声。

    “最新的晨报,公主。”来者的声音有点低,吐词却轻飘飘。你没有回头,托着两腮,望着镜中倒映出的轮廓,马靴将小腿勒得结实修长,灰色粗布衫在码头工人之中随处可见,被过宽的肩膀和高大健壮的躯体撑起,像盖着文艺复兴时期大理石雕塑的帷幕,视野所限你只看到他的下颌,形状微阔而线条收窄得利落,一种在未来几十年会被某德国元首吹捧成民族代表特征的坚毅冷淡。他已经站在你身后,投下的影子彻底罩住你,你几乎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却还浑不在意,只兴致勃勃地说:“哎呀,我还不知道哪家报社的邮差能直接把报纸送进淑女的闺房——别说话!让我猜猜,你是我父亲构陷过的商业宿敌派来的杀手,目的是破坏这场能让他社会地位更进一步的婚礼……又或者我的未婚夫曾有一位情投意合的小姐,因他的抛弃伤心欲绝,她的兄弟就过来打算狠狠羞辱一下我这个横刀夺爱的女人……”

    “大仲马还是简·奥斯汀?我以为那是我的兴趣。”他俯下身,手指转了转鸭舌帽,露出一双若有所思的蓝眼睛,与你在镜中碰上。

    “杰森。”你轻轻念出他的名字。你粗野又神秘的情人。

    他的手臂撑在你两侧,与桌面一起构成牢笼,再收紧就能利落地将你抱起转过来。你在他臂弯里转了半个华尔兹舞步似的圈,被放在桌上,裙裾拂落中珠宝首饰叮铃铃下着宝石雨。

    他摩挲着你的后腰,全不在意揉乱了女佣花费十多分钟打理好的丝绸饰带,又抬起你戴着蕾丝长筒手套的手,故作疏离克制地在指背掠过轻吻。你被他装绅士的模样逗得直发笑,笑音很快碾碎在双唇之间,他抱着你,将你压得微微后折,脊背抵上镜面,绅士假面不到半分钟就被撕碎,狂热粗鲁的吻从锁骨到脖颈再到嘴唇。你偶尔会觉得他像西伯利亚特产的熊,一方面这人确实肌肉发达紧实,另一方面,每次见面亲吻中,他都会像对待一块渗蜜的蜂巢,将你嘴唇上的口红舔食殆尽。

    走廊上来来往往的足音就在一墙之隔,只要有谁旋开门锁走进,便能看见纯洁无瑕的新娘正在和陌生男人偷情。你想着感到一种残忍的快乐。

    “好了、可以了。”你喘着气躲避,挡住他压下的嘴唇,“我以为你会挑一个更……嗯、万众瞩目的时机出场,比如婚礼举行时,牧师问我是否接受他成为我的丈夫不论贫穷还是富有都爱他直至死亡,我说愿意之前……浪漫小说里不都这么写的吗,在气氛烘托到高潮时忽然急转直下。”

    “在那之前我得看着你心甘情愿走向另一个男人,再在神像下含情对视十分钟?”杰森无奈道,夹杂轻嘲,“恐怕我会忍不住开枪射杀你那该死的未婚夫,然后被上百名保镖和警察团团包围,奋战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身中数十枪倒下时脸还朝着你的方向死不瞑目——这是你期待的戏剧性发展吗,我的公主?”

    “哦……我知道你不是莎士比亚式悲剧的爱好者了,”你抱着他的脖颈,手指揪着帽沿下的碎发拨弄,颈侧还能感受到啄吻在辗转徘徊,呼吸打湿发丛与耳垂,火热又压抑,“所以你想怎么做?”

    “说实话?”皮肤相贴的嘴唇紧绷又放松,杰森停顿片刻,在你耳畔坦白道,“好吧,我在想该怎么把你身上这条裙子撕开脱掉——”

    你肩膀一缩,及时捏了捏他的下唇,阻止他吐出更多下█流的东西,“可惜的是你没时间了,出去的人最多再过五分钟就会回来。”

    “我的时间不够,你的还够。”嘴唇在额心轻如鸿毛地触碰,你感觉几根手指窸窸窣窣剥开后背的丝带。你的衣裙被杰森解开过太多次,足够他从最初的笨拙和无处下手变到如今的得心应手。咔哒,隔着衣料就将鲸骨裙撑解开褪下。裙裾成了被抽去垣梁的穹顶,坍缩下去缠绕着,形成长长的美人鱼尾形状,杰森是神奇的雕刻家,手指一路从中雕琢出双腿。你想叫他别发疯,却被攥得更紧。

    他还在吻你,含吮一侧耳垂,细细一粒碎钻耳钉在犬齿间研磨。时间紧迫,效率至上。高空走钢丝的岌岌可危让你紧绷,能清晰感受到包裹指节的粗茧和指腹微糙的纹路,夹在十数层天鹅绒柔滑内里作乱的豌豆,硌得上方的公主辗转难安。你双手挂在他宽阔的背上,脸孔埋进他胸口,耳边脚步声远去。

    鱼尾颤抖轻摆,搁浅声低微。杰森了解你,仔细摩挲过每一寸细节的那种了解,身体力行了为何五分钟足够。你从他怀里挣出来,拼命仰着脸,避免眼眶蓄满的泪水溢出晕花眼妆。半晌,才发觉手被他握住,放在唇边吻着。

    “考虑好了吗,公主?”他低头看你,目中沉沉压着狼一样的端详,两片虹膜因此显得更烫,像酒精灯喷薄而出的幽蓝焰心,你第一次发现高纯度的冷色调眼睛也能给出如此火热的目光,“抛下家庭和财富,就这么跟我离开?”

    你想了想。杰森·陶德当然不是绅士,也不至于全无耐心不分场合地点,原因不难猜,在他刚露面你就感觉到了。像中世纪的骑士,坚硬的盔甲全副武装,躁动不安的气息却从每一条板甲接缝与裂痕中渗出。怪癖,似乎总不相信他自己会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一方,于是热衷在你脊梁上啃出昭然若揭的印记,没有干脆把你叼走也花了相当多忍耐力。但他不会将这一切坦白,即便无数种或阴暗或激烈的想法在封闭唇舌内发酵成风暴。桀骜难驯又敏感病态,麻烦的男人。

    怎么安抚?“是你跟我走。”你指正。

    望着你的蓝眼睛里浮起很浅淡的笑意,就像每一次配合你突发奇想的表演,杰森后退几步,抓着帽子放在胸口,像模像样地行了个夸张绅士礼,“遵命,公主。”

    你看着他一撑窗台利落地跃下,也不知道这么大块头个人是怎么做到行动灵巧如猫,总不能是爬窗多了练就出来的。收回目光你自顾自在房间转了个圈,有些发愁地提着身上被弄乱的裙装,女佣的交谈和脚步声就响在走廊拐角处,比翻过几页书还近。该怎么解释呢,总不能说在这短短几分钟内有暴徒强行闯入玷█污了可怜的新娘?思维天平朝另一侧倾斜,你干脆将手背过,像撕开一条微微开线的缝合线,将束腰连同绸带一起扯落,又转着圈踢掉一双软底羊皮鞋。管他呢,今天你就是阁楼上的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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