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夜(八)

    人历2008年

    “瑾藏老弟,你真姓上官哇?”那夏递给我一支香烟,指指天,说:“那个上官?”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上官。”我将香烟别在耳朵上,苦笑道。

    “那怎么感觉你跟个普通人一样?”那夏说:“而且前面还跟我混呢,最近才到生态平衡组来。”

    “上官家族人和人差距太大,那些厉害的比我高等,爹妈都姓上官。”我说:“现在我连本部都没资格进,姓不姓上官没差。”

    “那嫂……琉香呢?”那夏鼻孔里窜出一缕烟,说:“她是哪种上官?以前我感觉她也就是个普通人,不知道最近为啥变得这么厉害,连长相都变了很多。”

    “小姑是最高等的上官,听钧小姐说她是寂盛的神躯碎片之一,武艺天赋极高,之前一直处于被封印的状态。”我咬了口手里的包子,含糊不清地说:“天生高贵,和咱天壤之别。”

    “寂盛是哪个?”那夏问道。

    “初中没上吧哥?”我呛了一下,咳嗽几声才缓过气,说:“初二下册的语文教材上有篇古文叫日轮之末,里面讲的那个被封印在天上成为太阳的神就叫寂盛,上官家族就是那个神手下的后代。”

    “哈哈,初中没好好念。”那夏恍然大悟道:“我操,原来上官家这么牛逼啊?你这么一说我才有概念。”

    “哈哈哈确实牛逼,但和我没太大关系。”我咽下嘴里的包子,说道。

    “还剩一个包子,吃不吃了。”那夏瞄了一眼塑料袋里的包子,说:“吃饱走,该行动了。

    “这次咱是逼良为娼还是强抢民女?”我将包子卷好塑料袋揣进兜里,问道。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咱就没干过别的吗?”那夏鄙夷地瞥了我一眼:“今天是组里的事儿,紧急抓捕一个月鬼病患者。”

    “哈,那两件事比较有意思呗。”我纳闷道:“得这病的人那么多,感觉也不是啥大事,虽然症状有些疯狂,但绝大多数患者彻底病发时便是死期,以前从没听说还会抓,还紧急抓捕。”

    “琉香新上任,要来个下马威,她设计了一连串环环相扣的事件,只为名正言顺地杀死今日目标患者家的男人。这家的男人以前是临时救援组的成员,在那儿干了很多年都没死,相当厉害,也比较出名,杀他的目的是告诉所有人,生态平衡组铁腕无情,不论是谁,只要不服从管理就得死。”那夏踩灭烟头,说:“现在琉香当道,查出来的月鬼症患者都要抓去三语街,说是方便管理,今天只是个开始。”

    “办公室外面地上那个脖子被割断,胸口有个大血洞的尸体就是那男人了吧?好像叫刘冶?听说已经在那放七天了,都臭了也没人敢收。”我跟那夏走上楼梯,笑道:“那咱不还是强抢民女吗?”

    “琉香不让收,所以没人敢收。”那夏推开虚掩的房门:“不算强抢,提前告诉过她了。”

    屋内家具物件少而朴素,摆放地井井有条,窗玻璃洁若未存,白瓷地砖一尘不染。我以前和那夏一同亲自上门抓过不少女人,从没见过这样整洁的房间。令我印象最深是一位临时救援组的成员被不尘楼里一位名叫时缘的女人迷得神魂颠倒,把老婆卖给我们只为与时缘共枕数夜。那人的老婆当真性情刚烈,得知我与那夏来意之时,抄起烟灰缸便朝丈夫面颊砸,二人扭打半晌,都满脸是血才停下,屋内也是一片狼藉。办此类事很有意思,无论办多少次,总会遇到从没见过的起因结果,但也有个难得的共同点,每回事毕我们都会于破碎中离去,散落满地的似乎不再是玻璃或瓷片,而是往日的幸福美满。即便关于幸福家庭的回忆早已模糊,但我仍不禁替当事人惋惜。我从未亲眼见过真正月鬼脸上的癫狂神色,但我觉得应当和这时的人差别不大。头回见今天这样冷静寡言的女人。

    “听说你之前是在银玫瑰田帮工的?”那夏向女人搭话道。

    “是的,不过他死之后我就被解雇了,想供孩子继续上学的话,去不尘楼只是迟早的事。”女人低头跟在我们身后,她的声音很轻:“我每天都可以回家一次对吧?之前说好的。”

    “哦,之前怕你跑,那些都是我骗你的。”那夏叼着香烟,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你也不必回家了,我另外安排了人今天下午去你女儿学校门口接她。想上得起学的话,你女儿也得卖。晚上卖,给她白天去上学的特许。有人就好这口,可能她比你挣得还多呢。”

    女人没有继续走,站在原地捂着脸,泪水不断从指缝之间淌出,却依旧安静,没有丝毫哭声,声音却是难以抑制的颤抖:“那我女儿不上学了,她不卖可以不可以?”

    “现在只要进不尘楼就再也出不去三语街了。”那夏说:“你女儿没人照料,饿都饿死了,去不尘楼还能再活几……再活一阵子。”

    “那我还去干什么!”女人充满血丝的眼睛打在那夏脸上,她突然嘶吼道。

    “不好意思哈,现在生态平衡组重新创立,开始严查此事了,有月鬼症状的都必须集中在三语街。”那夏苦笑了一声,说:“月鬼病人是不安定分子,我们也得维持生态平衡不是?”

    “不是说月鬼症只有吸毒或者和其他患者□□接触才会被传染吗?”女人跪在地上,哽咽道:“明明我们什么也没做,为什么会有这病啊……”

    “你还记不记得你丈夫刚回柳山的那几天,琉香去你家做客,带了一只烤鸡和一大瓶橙汁?”那夏无奈地摆摆手,说:“而且,你听谁说的只有那两种传播途径?”

    “那个恶毒的女人……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亏我还因为她的来访而喜悦。”女人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说:“都怪我。”

    “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的人暗中观察到你和你女儿初显症状才安排你丈夫去工作,而且你在银玫瑰田的工作也是琉香安排的,是为误导你丈夫,让他将你的病症与银玫瑰田联系起来。你丈夫也有月鬼病,不过只有寥寥几人知道,他自己都不知道呢。其实你丈夫调回柳山的那天,一切就都注定了……”那夏叹了口气,道:“抱歉,这种事不怪你,你也不能左右。”

    女人紧攥双拳,涓涓血流从她指缝间淌出。

    那夏见状,一脚将铁质垃圾桶踢飞到马路对面,说:“最好不要抱着反正没什么活头了,不如现在就跟我拼了的心态跟我动手,你丈夫就是抱着类似心态死在琉香脚下的。”

    女人蔫了,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继续跟在我们身后。那夏确实对人的心思了如指掌,他总能从人细微的动作中猜出其意图,人若在愤怒与悲伤的情况下短暂将生死忘却,便会爆发出极强的能量,如果没有那夏看人读心的本领,我们的工作将面临重重阻碍。

    “这不还是强抢民女吗?”我递给那夏一根香烟。

    “你脑子里除了强抢民女还有没有别的东西?”那夏没好气道。

    将女人送进不尘楼后,我与那夏分别,动身前去生态平衡组办公室。小姑让我每天都来办公室值班,时间久了,值班便成了我最恐惧的事,我甚至更愿意去农田里挑大粪。第一次是那夏领我来这里的,他说生态平衡组重组了,你小姑上官琉香是组长,她让你以后去那工作。我从没见过这个所谓的小姑,依稀记得以前怀璟说最喜欢的亲戚便是小姑上官琉香,她长得很漂亮,性格温柔又可爱,但生态平衡组在所有人眼里是恐惧的化身,因为初代组长上官筠野的作风,恶魔形象已经与生态平衡组组长绑定,我实在无法将怀璟口中那个温柔的小姑与其联系。看着办公室厚重的黑木门,我没来由地紧张起来,那夏再三叮嘱我说话前千万得过几遍脑子,楼下那个发臭的尸体你也看见了。

    那夏战战兢兢地推开门,我进去之后他赶忙离开了。破窗边站着个女人,个子很高,大约一米九几的样子,头发盘起由一根金丝楠木簪子扎着。想必那个女人就是小姑了,果然很漂亮,她的眼睛十分精致,睫毛长而浓,或许只有极其昂贵的洋娃娃才会被赐予这样的眼睛,形状则和某种雨林独有的蝴蝶的翅膀类似,宛若天成又好似经过了人为的细心雕琢,瞳仁为纯金之色,与黄金独有的华贵之光同样。只看她一眼,我便不禁感叹,完美一词或许是专为此等程度的惊艳而量身定制的。

    瑾藏?琉香转头看向我。

    小……组长好。我想叫她小姑,但却在她眼看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丝毫不像怀璟说的那样温柔,话未毕便不禁改口。

    叫我小姑就好了。琉香微笑道,听说你以前和那夏共事过?

    准确地说,我是他的手下。我说。

    身手如何?琉香问。

    还可以吧。我说。以前我跟吕望学过一段时间武,在柳山又和那夏一块练过很久,手段应该比绝大部分人厉害。

    来,让我看看。琉香冲我招手。

    我想起那夏的叮嘱,没敢质疑,遵从琉香的话,一拳朝她面门打去。

    毫不夸张地说,我根本没有看清琉香的动作,若不是我已经被打飞,多半会以为她根本没有动。

    不行,不行,你还太弱,连那夏也不如。琉香道。

    连那夏也不如?那夏在我眼里一度是人类顶端的战斗力了,如果人里面有比他还强的,那就只能是我当年的大哥吕望了。他们的身体素质或许早已超过人的极限,正常人哪能随便抬脚就把一米来高的厚铁垃圾桶踢飞四五米远?我要是比那夏还强,睡觉都能乐醒,醒来就去报名临时救援组,然后把我姐和我姐夫都给包养了,谁敢干活我跟谁急。

    以后每天都来值班,我当你的陪练,姓上官的话不能这么弱。琉香看着躺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的我,撇了撇嘴。

    其实我自从被吕望传授过武艺之后就挺喜欢打架的,因为别人都打不过我了。我渐渐对练武兴趣更浓,跟吕望练手很有意思,是跟强者的博弈,日日推移间,我从见面就败,慢慢到能和他过几招,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进步,虽然一次都打不过,但却并没有挫败感,我非常享受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但和琉香过手却完全不同,心中的挫败感每次都会加重。我完全无法招架她的进攻,过手次数增多,我却丝毫察觉不到自己的进步,反而逐渐意识到了她的强大,她的实力完全凌驾在我之上,任何方面都远超我,我深知没有赢的可能性,自然丧失了挑战欲,和琉香的过手没有酣畅淋漓,只有愈加深厚的无力。

    办公室除去琉香和我外,最常来的便是钧小姐,她总是坐在角落,我第一次来都没有注意到她,钧小姐的长相很难形容,很漂亮,五官与琉香近乎同等完美,是那种令人不敢产生亲近感的漂亮,看起来就很不好惹,很凶的样子。我觉得钧小姐的性格与长相相反,她不爱说话,我仍然觉得她温柔,因为每回被琉香练得半死时,都是钧小姐出言阻止,简直是我的救命恩人。

    今天的训练依旧结束在钧小姐轻柔的话音后,我慢腾腾地往三语街走,不是不想走快,是根本走不快,步子稍微迈大一点浑身疼得和被人用锤头夯似的。刚进三语街,我就看见了那夏那张幸灾乐祸的脸。

    “老弟,今天的揍挨得如何?”那夏眯眼看着我,似乎想从我略微蹒跚的步伐中寻找到新的笑料。

    “哈,一点都不疼,没感觉的。”我僵硬地笑了一下,说。

    “是吗,那你走路膝盖怎么不打弯?”

    “操你妈的,老子疼的不行了,你乐意了不?”我骂道。

    “别气呀老弟。”那夏坏笑着搂住我的肩,说:“我注意到你每次只要进不尘楼都装作不经意地往四零一里瞟,是不是也被那个时缘迷住了?”

    “这你是怎么注意到的?”我惊讶道:“每次我都是趁你没往我这看的时候瞟的。”

    “你这种小年轻,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中午吃的啥。”那夏拍拍我的肩,说:“想不想嫖?我请你嫖一次。”

    “算了吧,太奢侈了,那女人太贵了。”我是很想的,但时缘实在太贵了,我偷偷攒了好几个月的票都不够包她一宿。

    “你忘了我是干嘛的?”那夏说:“还缺这点钱吗?”

    “哟,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大款呢。”我坐在路边,说:“你收保护费也就是象征性地收那么一点,都和干缺德事赚来的钱一块分给兄弟们了,你自己手里有几票?竞选个收作业的小组长都费劲。”

    “他妈的,你哪来那么多话?”那夏拍了一下我的头,说:“今天你不是过生日吗?老子送你的生日礼物。”

    “你听谁说今天是我生日了?”我忍俊不禁。

    “你自己说的。”那夏说:“你以前说有次过生日,你吕哥带你去蛋糕店买了个蛋糕,外面刚下完雨,地上还有落叶,你蹦蹦跳跳的往外跑,一出门踩着叶堆就摔了个狗吃屎。你生日不就在秋天吗?今天不是入秋吗?”

    听着那夏的话,我的眼眶忽然一热。我很小便被生父生母抛弃,吕望像我的父亲一样,让我感受到了已经遗忘的安全感。自从吕望来参加过一次我学校的家长会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虽然不善言辞,嘴里也没啥文明词儿,动不动就是信不信老子弄死你,但我能感觉到他是关心我的。吕望是除姐姐外,唯一如此关心照顾我的人。后来姐姐带我离开了家,她说吕望是坏人,我们离开就是为了逃离他。虽然姐姐说了吕望的坏话,但我从来不信吕望是坏人,不过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机会听他亲口解释。末日后,上官家的人从一个凭空出现的黑口子里钻出来,将我们带走,辗转过后,我们和其他被救援的人一起住在了柳山,这时我遇到了那夏。和那夏熟络之后,得知他以前是吕望的兄弟,那种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他说他洗白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吕望。我们聊了很多关于吕望的回忆,那夏和吕望有些方面挺像的,都不善言辞,都很关心我,都和我想象中的父亲形象接近。当然,我想象中的父亲形象不会说信不信老子弄死你这句话,也不会请我去□□。

    那夏带我进入不尘楼的时候,我紧张到心咚咚直跳,以前进来过很多次,目的却都不是嫖,我还从没有嫖过。那夏表示不用担心钱,说着直把我往楼梯上推。上楼的时候我隐约听见前台那个用绷带缠着手的老女人似哭非哭的声音,夏爷,您总不能白嫖吧?然后是那夏理直气壮的声音,谁白嫖了,我从不白嫖,先打个欠条而已。

    四零一室的门虚掩着,我站在门口做了足有五分钟心理建设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三语街的妓女都被嫖客当作物品看待,即便嫖同一人多次,也不会产生什么情感,纯粹用来发泄□□的用品罢了。但时缘例外,虽然居住在不尘楼,但不仅没人将她看作妓女,反而不约而同地认为她圣洁又高尚,听说与她是救济心灵的圣女,与她共枕一夜,□□与心灵都会得到前所未有的愉悦与放松。我不知道怎样可以被称为救济心灵,我只知道她的容颜很吸引我。除去上官姓人与钧小姐这个特例之外,我从没觉得谁好看过,时缘的容貌虽然不如上官与钧那样惊艳,但却令我感受到了实在的亲和,像看见美丽的花便想驻足欣赏,像看见可爱的猫便想逗弄抚摸,看见她时除了想和她亲近外便没有了别的感觉,那双小鹿一样灵动的眼睛似乎饱含着难以言说的爱,那种平等给予众生的爱。我似乎明白了她被称为圣女的原因。

    时缘赤裸地躺在床中央,脚搭在叠放整齐的棉被上。她的脚很小,像被细心摆放在展台上的玉器,白嫩的足背上青筋隐现,足趾轻盈灵动,每个指甲上都被少女的青春活力侵染成粉红色。脚掌相较而言稍厚的肉让其显得可爱,令我无端联想到日仍未出山头时天中柔软的粉云,与足面的白和指甲的粉遥相呼应,五个脚趾面和脚掌的距离也恰到好处,搭配相得益彰。温软的曲线慵懒地延伸至脚踝,被踝骨与筋带的凹凸改变,转为清雅与小腿连接。

    “喜欢么?”时缘轻笑道:“不要站在门边愣神了,进来吧。”

    时缘的话音使我回神,我不知道自己盯着她的脚看了多久,只感觉脸瞬间烧起来,如果有镜子的话,我一定会在上面看见一张比猴子屁股更红的脸。

    “漂亮的小哥。”时缘坐起身,看着站在床边不知所措的我,说道:“第一次来吗?”

    “没有,我天天来。”我不假思索地撒谎道。

    “是哦。”时缘抓着我的袖口,引我躺在床榻,她趴在我的身上,我的耳朵感受到了她冰凉的嘴唇,她轻轻的话音和呼出的风一同在我的耳廓游离,使我心肝生痒,而后飘进我的耳中:“我见过你很多次呢。”

    我的手不由自主抚上时缘的腰,她的身体和嘴唇同样冰凉,像一块即将融化的冰。她的手轻轻地压在我的脖子上,冰凉而湿润的舌头舔舐着我的耳垂,若有若无的窒息感令我的神智飘向九霄云外。

    事后,时缘躺在我枕边,一双形状好看的大眼睛看着我,说:“以后常来好吗?和你做很开心。”

    “以后一定会来,但常来或许不可以。”我说。

    “怎么?”

    “来不起呀。”我苦笑道。

    “那有什么关系。”时缘咯咯笑着说:“明天晚上我们出去好吗?你来楼下接我。”

    “你不接……你不工作吗?”

    “是哦,明天倒是还有一位。”时缘看着我失望的眼神,亲了一口我的脸颊,说:“哎呀,不要难过嘛,我安排他白天来就是了。”

    明天是燃靖来柳山唱歌的日子,被称作落月节,每到这阵子,柳山总会前所未有地热闹,和末日前的过年一样,过好几天才会恢复常态。街边店铺的屋檐上都挂着红灯笼,贴着红花串,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表情,富有生机的红甚至飘进了三语街。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抬头望着三语街上的那个红灯笼,它与天中那抹青色的星空重叠,显得更好看了。杨厉不在的时候我会住在姐姐家,她从小就怕黑,也不喜欢一直一个人待着。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怀璟打开门,略带些埋怨地说:“等你吃饭等得我都快饿晕了。”

    “哈哈哈哈,快饿晕了。”我忍俊不禁:“有这么夸张吗姐?”

    “你听。”怀璟指着自己的肚子,她的肚子在这时配合地咕噜了一声。

    “没吃饭是吧,叫的这么没精神?”我换完鞋后,起身拍了下怀璟的肚子,顺势又栽倒在沙发上了。

    “你这脖子上是怎么回事?”怀璟惊道。

    “咋了?”我摸了摸脖子,果然感觉到一阵刺痛。

    我接过怀璟递过来的小镜子仔细看了看,看见一条细细的血痕扒在上面,无所谓地说:“没事,是小姑用刀背砍的。”

    “可怜哦,可惜姐帮不了你。”怀璟摊摊手,走向厨房,说:“上次拜访小姑的时候我又给你求情了,但她不听呀。不过也好,她是真的在意你,想培养你呢。”

    痛苦与强大同源而生,如今世道不强大连怎么死都决定不了,我逐渐明白了这点,也逐渐习惯了小姑冷漠的关心方式。第二天清早怀璟就去柳山大门迎接杨厉了,落月节这天所有临时救援组的成员都被准许来到柳山,杨厉所在的妙瞬组也迎来了七天的假日。十点钟柳山大门正式打开,两旁站满夹道欢迎的人群,其中还有很多像怀璟一样期待丈夫归来的妻子,虽然她们并不会每个人都怀抱着喜悦回家。

    以前我不怎么爱过节,也理解不了为何一个被赋予意义的平凡日子会被如此多的人庆祝,但现在却很喜欢落月节,因为过节这一天和以后的几天是生态平衡组巡逻的日子,所以不用训练,不用挨揍的话,我当然高兴了。离着老远我就看见了琉香和站在她身边的钧小姐,她们站在大门不远处的人群中。倒不是我眼神好,而是她俩实在太显眼,都比人群高出一个头,一个眼珠子冒光,一个满头白毛儿,想不注意到都难。

    “小姑!钧小姐!”我冲琉香和钧小姐招手,喊道。

    琉香也微笑着冲我招手,示意我过去她身边。

    刚挤到小姑身边,就听见门口传来一声愤怒的大吼:“上官琉香,我操你妈的!”我循声望去,看见杨厉怒气冲冲地撞开人群,跑到琉香切近时步伐更快,竟是一步跃起,拳头眼看就要落到琉香脸上。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来不及细想,连忙蹭到小姑身前,用脸结结实实地挨下这拳。我必须为小姑挨这一拳,我虽然知道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躲开,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躲,和小姑一起办事时遇到过很多丧失理智攻击她的人,小姑若是碰见想杀的,便会一动不动地挨下攻击,然后理所当然地杀掉攻击者。万一小姑真挨上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杨厉今天都得死。

    “杨厉,怎么了这是,别动手,先说话。”虽然杨厉的水平和我差不多,但这助跑接跳跃的一拳直接捶脸我还真受不了,我被一拳打趴在地,眼前黑了一下,脑袋昏昏沉沉的,但还是凭感觉抓住了杨厉的小腿。

    “你这是做什么?”杨厉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如此二百五地用脸接他一拳,赶忙把我扶起来,问道。

    “没事,我脚滑了一下。怎么回事,你说事呗,干嘛动手呢?”我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心里却在嘶吼,老子他妈的是在救你的命!

    “她杀了我兄弟。”杨厉似乎也冷静些了。

    “你兄弟叫什么。”我加入生态平衡组的这段时间里,死在琉香手里的人太多,我确实不知道他的兄弟是哪个。

    “刘冶。”

    “啊,那个……你兄弟犯罪了,照规矩得死刑的,没办法。”我想起办公室楼下那具腐烂的尸体,嗫嚅道。

    “他妈的,这么轻易就把他弄死了?什么罪?谁的规矩?我怎么没听说过?”杨厉愤怒地冲我吼着,吐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琉香将我护至身后,我注意到她眼中的金光已经明亮到令人难以直视,她说:“我的规矩。”

    这时怀璟终于赶来,她拽着杨厉的胳膊问:“怎么回事?”

    我连忙将前因后果解释一遍,并再三嘱咐怀璟赶紧把杨厉拉走,有些话不能当着小姑的面说,只能疯狂朝怀璟使眼色,我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杨厉和怀璟离开之后,我满脸陪笑地对琉香说:“他就是那样的人,没脑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琉香眼中的金光悄然黯淡,她叹了口气,说:“你是不是很怕我呀?”

    我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琉香见我愣神,苦笑了一下,不再开口。

    不一会儿,妙瞬组长回来了,她像刚才的杨厉一样朝我们的方向跑来,吓得我一哆嗦,听说这妙瞬组长很厉害,虽然不知道哥们儿这不算厚的脸皮能不能抗住她一拳,但也不能眼睁睁看她找死哇!我没时间想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跟小姑有仇,心一横,正准备把脸伸出去的时候,妙瞬已经到了近前。不过妙瞬没有抡拳锤琉香,而是扑进钧小姐怀里。接下来的场面实实在在把我惊得半天没想起来喘气,从来没有过表情的钧小姐居然在微笑着抚摸妙瞬的头发,并且宠溺地说:“辛苦了妙妙。”而临时救援组的组长之一妙瞬像个小女孩似的趴在钧小姐怀里撒娇。

    看着无数对夫妻情侣相拥,我突然觉得,生命有时候不止属于自己,它会和另一半融为一体,成为新的整体,而这新的生命属于两个人。柳山里的一半生命或许是临时救援组成员面对血与死亡的动力,柳山外的一半生命或许也是被日夜翘首思念的对象。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时缘,她应该不会成为我的另一半生命吧。

    傍晚,巡逻结束后,我在花店买了一枝红玫瑰,而后向不尘楼走去。时缘似乎早已站在楼下等我了,在床上时对她的身高没有概念,没想到一站起来比我还高半个头。时缘雪青色的短发及颈,上身白衬衫,下身黑百褶短裙,脚被不明材质的白条带缠着,小腿也被蔓延上来的稀疏几根白条带缠住,脚趾和脚跟是露出来的,我依然一眼就看见了她粉红色的指甲。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将红玫瑰递给时缘。

    “哇,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时缘接过玫瑰,一口将花苞咬进嘴里,咀嚼着,含糊不清地接着说:“好好吃。”

    我见时缘一口把花吃了,愣了一下,也挺好,这样起码不浪费。

    “我们去哪里呢?”时缘将花咽下去,意犹未尽舔嘴唇的舌头无意间给嘴唇涂上一层天然玫瑰红的唇釉,使她的嘴唇更加娇艳欲滴。

    “呃,要不去打麻将?”

    听那夏说不尘楼的女人不能出三语街,三语街除去黄赌毒还真没别的东西,吸毒可以先无条件排除在外,带她去□□显得我是二百五,剩下的唯一选项就是赌了。

    “那有什么意思呀。”时缘舔了舔嘴唇,说:“我们去森林里散步吧。”

    “听说你们不能出三语街。”我看见时缘说去森林散步的表情和去饭店吃饭一样,也没忍住咽了下口水。

    “那是她们,我不一样,没人管我的。”时缘笑了笑,说:“走吧。”

    燃靖唱歌的剧场在柳山最繁华的地段白雀路,估计再过一会儿就要开始唱歌了,这里平日人就来往不绝,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间段更是水泄不通。森林在白雀路尽头,我逆着人群走在前,时缘跟在我身后,走着走着,忽然感觉到有人揪我的袖子。

    “你怎么不牵着我的手走呀。”时缘揪着我的袖口,她的眼睛里映出灯笼模糊的光,看起来亮晶晶的,她说:“我走丢了怎么办。”

    看着时缘漂亮的脸蛋和可爱的表情,我真想亲她一口,但没好意思,囫囵地抓住她的手,继续往前走。时缘的手依旧是冰凉而细腻的,现在又多了一些湿润,更像即将融化的冰,不过我知道,那湿润来自我手心的汗。我还真的从未牵过女孩子的手,没想到手感这么好,让我想起吕望家电视柜上的白玉摆件,除了没有时缘的手柔软外,触感几乎一模一样,又滑又细腻,只是玉摆件也没有她的手凉。

    人流逐渐稀疏,我与时缘走到白雀路的尽头,柏油路的末段已经开裂,不知名的野草从中冒头,森林里清澈的树木之香与逐渐稀薄的人味交缠,融合出别样的氛围。时缘很高兴,她依次抬起双脚,将上面的白条带解开,递给我,说:“在这就可以不用穿这个啦,帮我拿着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被踩在地上这么久的白条带一点也没有变脏,它很冰,有一点潮湿,不知道是不是时缘出的汗,她应该不会出汗吧?清香在白布条上绽放,有点像刚切开的脆瓤西瓜的味道,很甜的感觉。不行,怎么她缠脚的布都能让我失神,我晃晃头,看见时缘已经蹦蹦跳跳地跑进了森林。

    时缘的步子小鹿般轻盈,松软的深色泥土陷出一个个她的小巧脚印,她的脚印里冒出一根根嫩芽,它们迅速生长,转眼开出一朵又一朵雪青色小花,我叫不出来花的名字,但我感觉很像丁香,小巧而精美。时缘奔跑在林间,山雀与我一起跟随着她,盛开的雪青之花的香味簇拥着她,色彩缤纷的蝴蝶停在她的肩头和脑袋上,她清脆的笑声被鸟雀欢快的鸣唱伴随,悠然地飘向远方。我已经看出时缘并不是人,但我不认为她是神,我觉得神不会有她这样的亲和力。我正这么想着,忽然发觉时缘的身影消失,我不禁有些慌神,周围黑色的森林突然变得狰狞起来,这时我才明白,森林本身并不迷人,是她让森林变得迷人。我盲目地向前跑着,忽然树后闪出一道黑影,将我扑倒在地。

    “嘿嘿,有没有吓到你。”时缘趴在我身上,随手折下一朵雪青之花送进我的嘴里,说:“我们在这里做吧,会比不尘楼舒服很多呢。”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在湖边游泳,在山间嬉戏,在草原奔跑,柳山的假月亮见证着我们真欢愉,时缘或许不会成为我的另一半生命,但毫无疑问成为了我每天的一半。枯槁的枝干重新发芽,柳山的秋天转眼过去,花再次绽放,但我觉得什么样的花都不如时缘的花美丽。立夏的那晚,我和时缘躺在草原上看星星,我对她说:“可不可以不去不尘楼了?我赚票养你。”

    “不行呢。”时缘抚摸着我的脸,说:“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并不是人,我和人类的观念不一样。人类将那样的行为称作□□,认为与繁殖相关,但我不需要繁衍,也理解不了人类眼中□□的意义。我只把这样的行为看作修行,这是我的修心之路。我真的喜欢你,我只愿意与喜欢的人分享修行外的时间,和你在一起很快乐,和你□□也不被我看作修行,我会因此快乐。”

    这是时缘第一次与我谈起她的过往,她来自遥远的长山,是居住在那里的五个家族合力向祖先之灵祈祷的产物。祖先们因死去而逸散出的力量重新聚拢为一个神魂,是长山万亿年诞生出的力量的总和,神魂附在一只拥有完美白玉鳞的鹿身上,时缘便由此出生。时缘游历世间修行的目的便是练就足够坚韧的心性,这样才能唤醒和掌控力量,她肩负着于乱世中保护长山的使命。时缘怕我不信,特意撩起裙子,让我看她尾骨处的的鹿尾巴。她的屁股上方确实长出了一个毛茸茸的白尾巴,看起来很短,还轻轻地摇了摇,很可爱,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

    “哎呀!”时缘一下子蹦起来,脸蛋唰地红了,我还以为她从来不会脸红呢。她一只手捂着屁股,扭扭捏捏地说:“只能看,不能摸哦。”

    “为什么会把这样的事当作修行呢?”我问道。

    “长辈再三叮嘱我一定要修行善之道,往约束之善的方向走,还传授给我了善的真谛。”时缘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不过我没有领悟,一下山就忘光光了,没办法,只好我自己去发现了。在世间度过几年之后,我觉得人或神被称为善的原因归根结底是做了足以令他者开心的事,接着我就开始寻找那件可以令他者开心的事。又过去几年,我发现令他者开心很困难,也很麻烦,不同身份或者不同处境的人需要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比如得病的人希望痊愈,穷人希望有钱,孤独的人希望获得朋友。虽然我体内的力量很强大,可是我完全不敢动用,没有那么广大的神通,没办法让那么多形形色色人都开心。后来又经过几年的观察,我发现不论人还是动物,在□□的时候都会感到纯粹的快乐,所以我才选择了这条修行之路。我还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没准儿哪天突然就开窍了呢。”

    虽然来头很大,但还是个单纯的姑娘呢。我确实没办法设身处地地理解时缘的想法,人太弱小,受到的约束太多,似乎只能以相对短浅而单一的视角看待事物。我听完时缘的解释,觉得很有道理,依旧无法理解,但不影响我觉得有道理。我喜欢时缘,只要是她的选择,我都会尊重支持。

    时缘正在嚼花,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我看着她,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下,我虽然姓上官,但却是最低贱的那种,我要是像小姑一样强大就好了,我要是有和神一样无尽的生命就好了。但我没有,我只是人而已,时缘会成为我的一半生命,我却无法成为她的一半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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