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夜(十)

    人历2010年

    “那个小人偶话好他妈多。”那夏踮起脚偷偷往隔间外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之后,点起香烟,说道:“能不能扔了。”

    “你不想活啦?”那夏的抱怨惊得我瞪大了眼睛,我也踮起脚确认隔间外没有人之后,悄声说:“那是桃浪哇,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厉害,她是……”

    “行了行了,不要卖弄你初中的语文知识了,初中语文课本哥们儿现在滚瓜烂熟,我知道她弄死了开天者,是初始死亡,是混沌的吞噬者,还是最强的初始之神。”那夏的鼻孔里得意地飘出烟气,他又偷偷将隔间的门打开一条缝,再次确认外面没人之后,撇了撇嘴,道:“她那么牛逼咋连个身体都没有,还得用个小人偶当身体。”

    “敢情你来厕所就是为了趁机骂她两句是不?”我无奈道。

    与桃浪第一次见面是在今天早晨,那也是我第一次没有在办公室看见全勤的劳模小姑,翘腿坐在她办公桌上的是枝流。说老实话,我第一次见完全不穿衣服的神,按常理来说,这样完美的女人身体一定会引起任何男性心中的悸动,不管性功能是否正常。完美到挑不出任何瑕疵,还这样高,带来的视觉冲击成倍增长。但这样的身体若是属于枝流,便会断绝眼见者的所有欲望,她给人的感觉太神圣,已经足以彻底碾碎人最强大的繁衍本能。初次在夜市见到枝流我就膝盖一软,差点情不自禁下跪,今天的第二次见面也是一样,没有丝毫长进。枝流怀里抱着个小人偶,大约十厘米高,身体和头发是纯净的白色,似乎由白布填棉花制成,风格偏向卡通,脑袋大身体小四肢偏短,做工算不上好,只能达到摆在超市货架上的人偶的水平,但眼睛当真妙绝,虽然只是普通毛绒人偶那样的塑料半圆,但内里却似乎在缓慢地运转,像是死湖上濒临熄灭的漩涡。枝流似乎对那人偶格外喜爱,细心地用手将它护在□□上,纤细修长的手指爱抚似的滑过它的身体。

    “我再也不是那个桃浪啦!”人偶突然从枝流怀里跳出来,站在桌子上,抬起短短的胳膊指着枝流说:“坏女人,不要妄想将我的意识转化回去!”

    枝流太高,腿伸直脚便触到地面,她欠身将脸俯在人偶前,歪着头微笑道:“那你喜不喜欢被我抱着呢?”

    “一点都不喜欢。”人偶明明下意识点了头,却依旧嘴硬道。

    “好难过哦。”枝流这样说着,却仍在微笑。

    人偶将脸扭到一边,小小的腿倔强地立着,小小的胳膊也倔强地叉着腰,它哼了一声,说:“气死你。”

    “气死了就不能抱你了哦。”枝流的语气像极了哄年幼妹妹的大姐姐。

    人偶的圆圆的手艰难地捂住眼睛,似乎在坚定信念,好像看不见的事便不会发生。

    枝流走到人偶的脸扭去的方向,亲吻一下它的脸颊,说:“现在喜不喜欢我了呢?”

    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会动的人偶,也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会脸红的人偶,枝流的吻像蜻蜓掠过静湖,泛起的涟漪与人偶脸颊的红晕弥漫如出一辙。每次我进办公室的第一个习惯性动作便是掏出打火机点燃嘴上叼着的香烟,今天也不例外,只是在看见枝流之后,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暂停了,这时我手中的打火机滑落在地。

    人偶听见打火机落地的声音,注意到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冲我喊道:“小东西,过来。”

    “我?”我指了指自己,疑问道。

    “是你。”人偶一挥手,我的身体像被一股大风掀飞似的猛地腾空而起,展展地摔在办公桌前,还好哥们儿练武用功,不然还真经不住这样冷不丁的一摔。人偶跳到我头上,说:“带我出去玩。”

    我满脸迷茫地爬起来,望着枝流,希望她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她是桃浪,因为某种原因,如今用此人偶充当身体。既然她想,你就带她玩玩吧,柳山这样的生态缸确实蛮有意思。”枝流说:“不要惹她不开心,不然柳山或许会顷刻覆灭。”

    会变脸的人我见过很多,面对某人是这样的表情,面对另一个人转眼变成另一个表情,但枝流这样的变脸我却闻所未闻,甚至亲眼见到也难以相信。明明枝流面对人偶和面对我时都是一模一样的微笑,感觉却天差地别,从喜爱转变到漠然甚至没有改变表情。比起枝流表情的改变,她的话更令我在意,桃浪,顷刻覆灭,这两个词一个比一个恐怖,别人说这个小人偶其实是桃浪我会嗤之以鼻,并嘲笑他脑子有毛病,但这话从枝流嘴里出来就变成了真理,让我无法不信,也不敢质疑。我小心翼翼地抹去脑门上的冷汗,说:“这……我不敢啊。”

    “放心,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危险。”枝流说:“竭尽全力满足她的任何要求就好了。”

    “上官琉香呢?”我问道。

    “她受了很重的伤,在修养,生态平衡组暂时由我接手。”枝流说:“我平时住在三楼,有事可以来找我。”

    “那,请您布置接下来的任务吧。”我说。

    “随你。”枝流说。

    “可……”

    枝流没有等我说完,轻轻挥手,我就又像个纸片一样飞出去了。

    “那个,你真是桃浪吗?”我走在街上,头顶轻飘飘的分量在提醒着我方才发生的事,我发现人是最爱欺骗自己的物种,即便事实已经顶在头上,仍心存一丝侥幸。

    “你认为呢?”桃浪揪着我的头发,骑马似的,说:“走这么慢干嘛?跑起来呀!”

    我被迫向前奔跑着,流利地穿梭于人流,听着头顶的桃浪兴奋的声音,苦笑了一下。人偶桃浪虽轻,却让我感受到了千钧分量的责任感,我现在可是背负着整个柳山的兴亡,万一怠慢了这姑奶奶,柳山便会跟着陪葬。这哪里是顶着个小人偶,简直是顶着一枚大核弹。

    柳山来了一位名叫饮隐的新神,听说是由蜘蛛修成,连岐山将她托付给我,说,以后她就是生态平衡组成员了,你随便用,别客气。饮隐的加入对生态平衡组而言确实宛若久旱后的及时雨。琉香对于月鬼症患者的定义过于宽泛,以至于太多人被囊括其中,用作集中隔离的三语街早已被塞满。人满为患,琉香没有吩咐解决之法,我也不敢主动问,因为我心里明了,询问琉香所得到的答案多半是处死重症者以为新人腾出空间。琉香眼中的重症者在别人眼里顶多算精神稍微不正常的人,更不必说其他症状更轻的患者了,我总觉得主动问琉香解决之法和亲手杀死那些人没什么区别,所以一拖再拖,直到如今,已经不得不想办法处理。饮隐不愧是由蜘蛛修成的神,蜘蛛会的她都会,还是威力加强版本,我拜托她在柳山外织出一个大茧用来集中隔离月鬼症患者,她也没有辜负我的期待,仅用一天便织出来个隔离小区。柳山只有一个出口,便是大门,茧区不能建在那里用那个出口,为了不碍事,只好建在柳山后方,接下来我便要与那夏一块想办法把柳山搞出一个通向茧区的口子。其实我与那夏已经望着柳山的金壁一筹莫展了两天,金壁实在太坚硬,时缘,饮隐,凰翎,妙瞬,连岐山,这几人我能说上话的狠人都对此无计可施,我与那夏刀劈斧凿到虎口发麻也不能在其上留下划痕。向下挖掘数米过后,我们绝望地发现,柳山的金壁似乎伸入地下,将整片土地囊括其中,应当是完全封闭的。搞不出口子也得搞,不然那些人就得死,没办法,只能再磨磨了,没准就铁杵磨成针了呢?

    跑到与那夏约定汇合的早餐店时,他已经在门口等我了。

    “哟,上哪弄了个娃娃,还挺好看嘿。”那夏说着,行云流水地抬起手弹了桃浪一个脑瓜嘣。

    我操,完蛋了。我因为跑步累得吭哧带喘,以至于压根没有反应过来,感觉到头顶的桃浪因脑瓜嘣的惯性颤了一下的时候,我的眼前流转出走马灯。我前半辈子的一幕幕快速地闪过,小时候姐姐带我偷偷看电视的场景,初中吕望教我武艺的场景,不久前与时缘在林间嬉戏的场景,一段段回忆历历在目,不算幸福也不算不幸。我很满意这样的生活,我很想活着,我才二十出头哇,我不想死啊!我将那夏全家老小问候了个遍,这老小子怎么手就这么欠?!问也不问上来就是一个脑瓜嘣!

    窒息感瞬间笼罩了我,我感觉自己只有出的气却没有进的气,腿一软跌坐在地。

    “咋啦?饿晕啦?”那夏问道。

    地面开始震颤,好像有个巨人正把柳山攥手心玩命地甩,房屋摇晃的声音自八面而起,我坐在地上的屁股也不再稳定,开始上下颠簸,早餐店的玻璃门嘭地炸碎,门外的砖灶轰然倒塌,正在炸油条的大锅倾倒,滚油和油条一块扑出来,带着刺啦刺啦的尖叫声冲刷着不远处的路牙。事到如今,一定要做点什么,做点什么或许还可以发挥作用,什么都不做就肯定会死,想到这,我一咬牙,双手轻轻地将桃浪从头顶捧下来,哀求道:“对不起对不起,别生气,别生气,求你了,那王八蛋手贱,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别生气啊姑奶奶!”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哀求起了效果,地面不再震颤,小小的桃浪坐在我的手心,气鼓鼓地说:“从世间诞生到现在,兆亿年的岁月,从没有神敢这样对我!他居然敢弹我脑瓜嘣!”

    “对不起对不起,他不知道是您,我该死我该死,您大人大量,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我见有戏,连忙继续哀求道。

    “一句对不起就完啦?”桃浪挑眉道。

    “您想怎么样都可以,都听您的。”我说。

    “把我捧起来,我也要弹他一个脑瓜嘣。”桃浪说。

    “哟,你这娃娃还会说话嘿,挺好玩。”那夏被地面的震颤晃得摔了个狗吃屎,滚出去好几米,刚走到我面前。他显然没有将方才的剧烈地震与眼前这个小人偶联系起来,依旧吊儿郎当地笑着,正说着,手又抬了起来,不知道又想作什么死。

    求生欲使我的反应加快数倍,我飞起一脚将那夏踹飞出去,阻止了他毁灭柳山的罪恶之手。我喊道:“别动!你把你的手控制一下!听我说。”

    我看着摔倒在地的那夏,说:“你信不信我,信我就不要动,我让你动了你再动。”

    那夏凝固在脸上的震惊神色令我不禁发笑,估计这老小子也想不到我这是犯什么病了才会突然跳起来给他一脚,但我与他的信任早已建立,他见我这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应该也没有往“我故意装神弄鬼就是为了踹他一脚”这方面想,他茫然地看着我,被施定身术似的一动不动。

    “您请。”我双手捧着桃浪,跪下身,将她送到那夏面前。

    桃浪人偶并没有手指,自然无法做出弹脑瓜嘣这样高难度的动作,她低头看着自己圆圆的小手沉默了一下,将手藏到背后,说:“那个,我突然不想自己动手了,小东西,你帮我弹。”

    “得嘞。”

    我毕恭毕敬地将桃浪送回头顶,中指弯曲,被拇指紧紧绷住,忽而势发,那夏脑门便爆出一声闷响。这一击蕴含了我数年的武艺,威力自然不必多说,我的手指都差点因为过度蓄力而抽筋。今天算是值了,先是踹了那夏一脚,又是弹了那夏一个脑瓜嘣,以前都是他揍我,今天总算换我揍他了,虽然过程稍显短促,不过也相当爽快,而且这是桃浪指使的,还不用怕他事后报复。

    我控制不住地嘿嘿笑了一下,说:“可以动了。”

    那夏一把脱下外套丢在地上,露出缠绕着陈年刀疤和陈年弹孔疤的健硕上身,他的拳攥紧,窜出一串鞭炮似的骨节响,他说:“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和那夏认识很多年了,我知道他脱衣服就是要动手打人了,连忙以最快的速度解释了方才地震与小人偶的联系,并且说明了人偶的身份。根据那夏的表情来分析,他显然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说辞,不过他一向谨慎,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可能性发生的事,他也会细心准备对策。

    “小王八蛋,你老偷看我干嘛?”桃浪注意到那夏时不时甩过来的眼神,不满道。

    世事果然没有绝对,只有相对,本来我觉得桃浪给我起的绰号显得有些不尊重,直到听见她给那夏起的绰号之后,才觉得小东西这个词竟然也挺可爱的。

    那夏听到小王八蛋这个词后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自己某天会被一个小人偶称作小王八蛋。

    “怎么啦?叫你小王八蛋你还不乐意了?”桃浪道。

    那夏的性子我太了解了,他什么都不怕,也不怕神,上次他叫大姑小名的时候把我惊得不浅,听说大姑最讨厌小姑以外的人叫她小名,那么凶狠的角色,那夏都不怕挨揍,一往无前地叫着她的小名,足以看出浑身是胆。果然,天不怕地不怕的那夏依旧没有辜负我的期待,看着桃浪说道:“能不能尊重点儿,什么小王八蛋。”

    “我想让你这秒死,你都活不到下一秒,我为什么要尊重你?”桃浪道。

    桃浪的这番话不仅让我沉默了,也让那夏沉默了。有时候事实就是如此残酷,她确实有不尊重任何人与神的资本。我认为尊重是社交最基本的礼仪,我给予对方尊重,自然也希望对方给予我同样的对待,我一直这样想,尊重他人与被他人尊重在我眼里逐渐成为了理所应当的事。但桃浪例外,她丝毫不加掩饰的蔑视也不会让我产生丝毫被冒犯的感觉,好像被她轻视是理所应当的事,人和她的差距实在太大,或许比灰尘和太阳之间的差距还大。桃浪不尊重我是正常的,尊重我的话倒反而像是对我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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