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浮白独身来到冷宫，这里一片荒芜寂静，高高一堵宫墙，锁住了多少秋月春风。
殿里暗沉沉一片，仅有点点阳光，透过枯朽的窗缝，散落在残破的地面。
谢润嘉早在等他。
屋里光线不够明朗，却也足够照亮长案上那一尊传国玉玺。
两人目光对视，片刻后沈浮白上前拿走玉玺，漠然转身。
谢润嘉哑声问：“为何不杀我？”
沈浮白淡漠地答：“于‘圣人’而言，死是另一种解脱。”
谢润嘉苍白地笑了下，无力道：“我没想杀九妹妹。”
沈浮白回头，冰冷地注视着他，慢慢开口：“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自诩的仁慈，就是残害谢鸳的利刃。”
“我......”谢润嘉竭力地想解释，可张开嘴，什么都说不出口。
“欺骗自己是圣人，于是普渡罪恶，而真正的圣人永远本着良知行事。”沈浮白缓慢地，残酷地揭露了他自欺欺人的虚伪，讽刺道：“本就是既得利益者，还妄想分个高尚卑鄙。”
“谢润嘉，你手上永远沾着谢鸳的血。”
丢下剜心蚀骨的一句，他径直离开。
谢润嘉站不稳，踉跄退后了几步，低头看见身旁这张破旧的桌案，仿佛又看见了多年前那个只有桌脚高的妹妹站在他面前，朝他伸手，眉眼弯弯地笑，
“哥哥，跟我走吧。”
谢润嘉生下来自有记忆起，母妃便是冷宫的疯子。所以残羹剩饭、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就连最低等的洒扫太监也常欺负到头上。
他们骂他：
“凭什么你生下来就是主子，我生下来就是奴才。”
谢润嘉饿肚子时却在想：还不如做个奴才。
后来看见他们被其他宫女太监欺负，又觉得他们也没什么错，无非是冤冤相报。
再后来，他舍命救了谢鸳，一跃成为至尊至贵的太子，没有回头去找当初那些人麻烦，而是将欺负他们的太监宫女惩戒了一番。
从此他再也没有被人欺负过，所以犯错可以回头，没有人是不可救药的坏。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是太平。
十几年来，谢润嘉一直秉持这个信念活到今日，直到现在，他才如饮醍醐。
善良不能计较，罪恶不能宽免。
谢润嘉扶住桌沿，眼前的幻象已经消散，无尽的悔恨如潮水涌至，喃喃道：“或许当初，九妹妹就不该带我出去......”
.
沈浮白走出宫门，一个拳头迎面结结实实地挥到了脸上。
陆九承自皇帝驾崩后就被剥夺了手中权力，被许家囚禁在暗室，今日好不容易逃出，却听到一个让他五内俱崩的消息。
“沈浮白，你怎敢带着公主尸体回来，”他目眦尽裂，脸颊愤怒到扭曲，“你答应过会好好照顾她。”
沈浮白身形晃了晃，口吐鲜血，声音轻到几不可闻。
“对不起......”
“道歉有何用，是你害死了公主，若非你当初自负地拦下她杀那些烂人，公主不会被他们逼死，”陆九承红了眼，一字一句泣血道：“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沈浮白惨白地笑了一下。
是啊，还剩他这个罪人。
残阳如血，两人在宫门前分道扬镳，瘦长的背影犹如两条丧家之犬。
沈浮白拖着遍体鳞伤的病骨走回公主府。
他站在府门口，微微仰头，涩声颤道：“我回来了。”
风儿发出沙沙的响声，他跌跌撞撞地推开大门往里走，藏在袖口的信忽然轻轻飘落。
沈浮白躬下身，手指颤抖着捡了起来。
这一刻，心如刀锯，肝肠寸断，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将他包裹。
不敢打开的信终究缓缓在眼前展开。
沈郎亲启
我的情郎：
“今夜月亮很亮，沈浮白，我向来没有你含蓄，此刻正在想你，是非常。”
“料想现在，你该察觉异常，或许更早就察觉了，俗语说常在河边走，难免踏湿鞋，万事岂能尽如人意。皇权路，黄泉路，走上这条路，便已将生死度外，我心所愿，天下太平，百姓平安，所以牺牲性命，是我自愿，我一人性命，换成千上百人活，此乃我幸。”
“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善人揣测不了邪恶，所以不要责怪自己，我之生死，从未怪你，若实在愧疚，回京再去白马寺时，帮我告诉小和尚一声，同心结掉了不用帮我扔上去，仔细想想，其实神树也不算骗人，毕竟初见那夜，同淋过一场雪，也算共白头，所以我不生气，你也别生气。”
“雨棠自进屋后就在身旁哭，我心疼，头也疼，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只能骗她一次，如果可以，真希望雨棠像从前一样迟钝些。对了，我给舅舅也留了一封信，想必能拖住他几日，我知道我劝不住你，待你率兵回京，大局已定，往后天自由了，舅舅也自由了，至于我娘亲，她从荆棘中，踏出了一条自由路，所以唯有你我还放心不下，沈浮白，你从自由中来，我害怕你忘了回去的路。”
“此刻千言万语，但恨纸短情长，书难尽言，又不知先写哪个，是写望你年年岁岁身长健，负岁年年春草长，还是腊月寒冬，风卷薄纱，抬眼见你，如拨雪见春。”
“沈浮白，天要亮了，就......就此别过吧，黄泉路上，你不准来，这次是我负你，天下千千万人，我只负你，所以你别忘了来世寻我报仇。对了，那把伞啊，我送你了，下次跑来见我的时候，不要淋着雨来了。”
谢鸳绝笔
早春一场大雨，化了积雪，溶了血水，京都皇城，一夜之间变得透亮白净，仿佛焕然一新。
是日，高福在书房中发现了吐血昏迷的沈浮白，寻来郎中，问诊开药，可依旧高烧不退，数日不见转醒。
沈浮白又做梦了，昏昏沉沉，不愿清醒。
这一次，梦里的他是旁观者，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与谢润嘉高谈论阔，相谈甚欢，直至引为知音。
冥冥之中，像是有一只手，将一切拨回原位。
他等的人是谢润嘉，来的人是谢润嘉，一切走马观花地重演了一遍，唯独谢鸳消失的了无踪迹。
而梦里的他丝毫未察觉不对，所以无数夜里，沈浮白钻入自己梦境，在梦里将曾经与谢鸳相处的点滴尽数浮现。
可醒后的他仍未有所反应，沈浮白慌急，终于在一日，自己独处于书房中时，用尽全身力气撞向了书架。
“啪嗒”一声轻响，一卷画像摔落到地上。
桌案前写字的他停下笔墨，弯腰欲捡起散开的画像，可看到画像上的人后，整个人不由怔住。
“谢鸳......”
画像栩栩如生，画着个俏生生的漂亮姑娘，一身青绿长裙，坐在马车里，笑容张扬的如同一只摇尾巴的小狐狸。
这就是他不顾君子坦荡，送出去后又偷回来的画。
他在原地静默良久，才重新卷好画像，擦去浮灰，小心翼翼放到原处。
沈浮白在旁看着，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上去揍自己一拳，当真是蠢笨如斯。
冬去春来，解决裴家后，他应谢润嘉恭请，答应与他上京为官，为这眼盲心瞎的世道尽一份力。
回京当日，他站在谢润嘉身侧，好奇地看着他手里拿着的老虎木盒。
“这是？”
谢润嘉答：“顾将军托孤带给九妹妹的生辰礼。”
他心头不由颤了一颤，“......谢鸳？”
两人多日以姓名相称，所以沈浮白唤谢鸳名字，谢润嘉并未诧异，只是点了点头，“是她，不过——”
话锋一转，他转头看着沈浮白，打量片刻后，忽然咳嗽一声，“浮白兄，实不相瞒，你此番入京怕是危险重重，尤其是九妹妹。”
他一愣，压住心里异样，平淡地说：“润嘉兄忧心了，我听过九公主名讳，嚣张跋扈，专横骄纵，但她不来招惹我，我自然不会招惹到她头上去。”
谢润嘉欲言又止，“九妹妹......入幕之宾，数不胜数，她极其钟爱一种长相，浮白兄，你这一张脸，胜过他们所有人。”
梦里的他忽然觉得心口一痛，竟喷出一口血来。
沈浮白忽然醒了过来，殷红的血迹在嘴角淌开。
“大人，你终于醒了！”高福又喜又忧，朝外喊道：“快叫姜郎中来。”
大病一场，沈浮白彻底变了一个人。
从前温言和润，而今面上看不到半分人情。
众人以为肃清朝政，除掉裴家等一众官虎吏狼，太子退位，自愿选择在冷宫了却余生后，沈浮白会坐上九五之尊之位，谁知他依旧尊谢鸳的灵牌为帝，以驸马为自称，自愿辅佐朝政，然后按照谢鸳的理念改制内政，革故鼎新。
第一年，改国号为昌乐年，鼓励女子为官，重启科考，不拘性别贵贱，诚邀天下有志之士一同监国治国；
第二年，平等男女关系，均田免赋，人人均有同等自由与权力；
......
三年后，天下太平，人寿年丰，大晋社稷步上正轨，沈浮白悄然隐匿踪迹，自此消失在世人眼前。
这座看似飘渺泡影，似空中楼阁的皇朝，却平稳地经历了千秋万代。
几百年后，直到王朝覆灭，大晋都再无新帝，龙椅之上，众人跪拜的一直都是皇太女谢鸳的牌位。
.
沈浮白站在白马寺山脚下，长长阶梯，一步一磕头，直到寺门前。
“阿弥陀佛，施主又来送桃子了？”
过了三年，当初的小沙弥长高了些。
沈浮白眉眼清冽，一如从前，只是消瘦的厉害，面庞清晰可见骨架，山间微风拂过，吹得长袍在身上晃动。
他点头，咳了一声，苍白的唇边隐约可见鲜红。
“今日是最后一次了......”
小沙弥叹息一声，“阿弥陀佛，施主，这是三年前玄寂师叔留给你的东西。”
他递去一根细长香火，上面还带着佛前的香气。
沈浮白怔住，在寺里传来的苍凉钟声里，忽然忆起三年前第一次长跪到白马寺门前。
那时和现在大抵没什么不同，还是小沙弥在门前扫落叶，看见他，放下竹扫，双手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节哀顺变，施主请随贫僧来。”
然后他在神树下见到了玄寂，依旧少年模样，眉间一粒殷红的痣。
玄寂问：“你为何拿着桃子来看她？”
沈浮白一身脏污长袍，神情冷冽，目光看向手里水灵灵透亮的丑桃时，却温柔了几分。
“我想告诉她，今年盛夏的桃子很甜。”
“阿弥陀佛，”玄寂双手合十，“沈施主，你相信前世今生，宿命轮回吗？”
沈浮白弯腰，将丑桃轻轻放于树下，问：“何为宿命？”
玄寂答：“生命中的全部偶然，其实都是命中注定。”
话落时，一声惊雷响彻在山林上空，沈浮白站起，转身时没有发现神树下的桃子凭空消失了。
他转过头，平静地看着玄寂，“所以你我相遇并未偶然？玄寂，你是人吗？”
五六年过去，玄寂面貌与当初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他微微一笑，“是，也不是。”
沈浮白沉默片刻，垂下眼来，涩声道：“我倒希望你不是。”
不是人，是佛。
沈浮白不信神佛，不信因果，可此刻却万般希望真正有佛，就能日日长跪佛前，奉上一切，求与谢鸳有来生。
玄寂像是看透他心中所想，眼眸越来越深，慢慢道：“沈浮白，你怎知没有来世呢......”
沈浮白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眼前早已空空如也，周围安静的像是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在此。
“施主，施主？”小沙弥的声音唤回沈浮白的神智，他微微颔首，接过香火，如往常般进去寺中将桃子放到神树下。
沈浮白离开白马寺时，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撑开旧伞，头也不回地踏进灰蒙蒙的天地。
从白马寺走回公主府，要经过好几条街巷，三年变化可谓翻天覆地，旧人旧事全都一改旧貌。
街上开了许多新的铺子，幕后老板大多都是女子，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无异是三年前从科举大考中脱颖而出的姜柳，身为女子，却打败一众莘莘学子，成为大晋第一位女状元，也是第一位女官，不到三十岁便官拜丞相。
女子学堂也开设得如火如荼，长街短巷，青天之下，女子素面朝天，不再拘于闺阁之训，哭笑自由，能与男子一样识字知书，参加科考，改变命运。
这间女子学堂在后世更是举世闻名，为大晋王朝输送诸多风云人才，而其创办者谢明珠却并没有想到，起先她只是想收留天下所有无家可归的女子，鼓励她们向上，为此终身未嫁娶。
大公主谢玥琅成亲以后，将孩子丢给驸马魏邵照顾，自己则游走在四面高墙下，致力于解救更多被世俗规矩压迫的不得自由，终身被困的后院女子。
至于五公主谢竹，许家覆灭后，她独自搬回公主府，将母妃从宫中接来赡养，表面上是不起眼，胆小怯懦的公主，暗地里却是天下人追捧的名人写手，其创作的话本风格独具一格，男女之情大胆放浪，不再拘于与书生逃跑的世家小姐，而是皇帝与臣妻，情窦初开的兄妹禁忌，公主强取豪夺当朝状元......
年老时，她仿效先女帝自传写了一本皇太女前传，以风趣笔墨记载谢鸳的无量功德，而后此书代代相传，流芳万古。
而在天下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谁也不知道，曾经的皇后和贵妃一生浪迹天涯。
还有陆九承，卸下官袍后没人再见过他，但从此世上却多了一位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不留姓名的游侠。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雨棠提溜着新鲜的猪肉，嘴里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走在路上，她没什么远大志向，则是听谢鸳的话，每日好好吃饭，好好地活着。
......
沈浮白走在这街上，路过一间医馆时，忽然停住脚步。
霏霏细雨，一缕一缕飘在肩头，他伸手拍打，再次抬眼，一辆马车从眼前驶过，车厢里坐着一个姑娘，眨着乌黑漆亮的眼珠，正看着他笑，“傻子。”
车里有人不解地问，“公主笑什么？”
“那人真傻，”谢鸳俏生生地弯眉，“下雨了有伞不打伞。”
马车很快消失在朦胧雨幕中，沈浮白一时不知自己身处幻境还是梦境，他回忆起玄寂说过的话：生命中的所有偶然，其实是命中注定。
“所以谢鸳她......看见我了......”
隔着万水千山，她在笑话路边等雨的他。
沈浮白手脚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攥紧手里香火，一头扎进雨中，走了两步，又回头捡起旁边的伞，才重新闯入雨幕。
“阿弥陀佛，师叔说，一旦点燃此香就没有回头路了，香一寸，命十年......沈施主，还望慎重。”
小沙弥的声音仿佛从高高山雾里飘来。
屋里昏暗，连窗都未开。
沈浮白坐在榻上，瘦长手指拿起香火，眼眸幽亮至极。
他本就没有多少时日能活了，这副强弩之末的空壳撑不过今年春天。
三年前旧伤未愈，三年间夜难成寐，佛前，朝前，分不清今夕何夕......
榻几上烛火轻晃，映亮沈浮白的眉眼，清冽，瘦削，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点燃了香烛，袅袅白烟萦绕在灰暗的微光里。
死有何惧，他怕去晚了，谢鸳就不要他了。
沈浮白微笑地闭上了双眼。
无边的黑暗将他吞噬，好长一段时间四周寂静无声，直到沈浮白眼前亮起一点白光，闪烁一下后，白光大盛，直至将他整个人淹没。
沈浮白再次睁开双眼，对上了一双眉眼弯弯的眼睛。
“你就是太子哥哥从关外带回来的人？”
谢鸳笑吟吟地站在身前。
沈浮白喉结滚动，怔怔的掉下眼泪，抬手颤抖地拂上她柔软的脸颊，字不成声，“谢鸳，我......找到你了。”
谢鸳后退一步，眼神变得有些怪异，轻咳道：“沈大人请自重。”
沈浮白没有说话，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
“咳咳，”谢鸳转过眼睛，避开他的目光，说：“本宫念你初犯，今日放你一马，下不为例。”
语罢，她提起裙摆，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跑出了大殿。
沈浮白要追上去，却被人拦住。
“浮白兄，你认识九妹妹？”
沈浮白冷眼看着谢润嘉不语，余光打量周围。
信阳殿，盏灯节，原来他竟回到了四年前，但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世，顾珏身死，替皇后去关外尽孝的人不是谢鸳而是谢润嘉，而他与谢润嘉志同道合，主动应邀，进京为官。
所以今日盏灯节是谢鸳第一次见到他，可若之前从未见过，那谢鸳方才的眼神为何像是早就认识他......
谢润嘉喊：“浮白兄？”
沈浮白回神，平静地摇头，“不认识。”
翌日，谢鸳在茶楼里遇见了阴魂不散的沈浮白，一时没忍住，狠狠瞪了一眼这个跟了她一路的人。
明明这一世她都不想夺位了，他怎么还跟着她。
沈浮白温柔注视着她，说：“公主，臣会说书，唱戏，吹曲，洗衣，做饭，种花，暖床，还能给你捶腿，陪你用膳赏景。”
谢鸳心里忽而一酸，哼了声，抬着下巴问：“沈大人是何意思？”
沈浮白温润地笑：“臣在等公主娶我回去做驸马。”
......
香炉里的香火燃到了尽头，微弱的星火挣扎了一下后倏然熄灭。
门外的高福疑惑地摸了摸后颈。
算算时间，驸马今日这会儿也该醒了，屋里怎么没有半点声响。
“驸马？”
“驸马？”
连叫两声都没有回应，高福推开屋门走了进去，发现沈浮白睡在榻上，面容安详，身旁的香炉里放着一只已经熄灭的断香。
他大着胆子伸手去探鼻息，浑身一个哆嗦，跌倒在地。
“驸马，驸马殁了。”
（全文完）
殿里暗沉沉一片，仅有点点阳光，透过枯朽的窗缝，散落在残破的地面。
谢润嘉早在等他。
屋里光线不够明朗，却也足够照亮长案上那一尊传国玉玺。
两人目光对视，片刻后沈浮白上前拿走玉玺，漠然转身。
谢润嘉哑声问：“为何不杀我？”
沈浮白淡漠地答：“于‘圣人’而言，死是另一种解脱。”
谢润嘉苍白地笑了下，无力道：“我没想杀九妹妹。”
沈浮白回头，冰冷地注视着他，慢慢开口：“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自诩的仁慈，就是残害谢鸳的利刃。”
“我......”谢润嘉竭力地想解释，可张开嘴，什么都说不出口。
“欺骗自己是圣人，于是普渡罪恶，而真正的圣人永远本着良知行事。”沈浮白缓慢地，残酷地揭露了他自欺欺人的虚伪，讽刺道：“本就是既得利益者，还妄想分个高尚卑鄙。”
“谢润嘉，你手上永远沾着谢鸳的血。”
丢下剜心蚀骨的一句，他径直离开。
谢润嘉站不稳，踉跄退后了几步，低头看见身旁这张破旧的桌案，仿佛又看见了多年前那个只有桌脚高的妹妹站在他面前，朝他伸手，眉眼弯弯地笑，
“哥哥，跟我走吧。”
谢润嘉生下来自有记忆起，母妃便是冷宫的疯子。所以残羹剩饭、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就连最低等的洒扫太监也常欺负到头上。
他们骂他：
“凭什么你生下来就是主子，我生下来就是奴才。”
谢润嘉饿肚子时却在想：还不如做个奴才。
后来看见他们被其他宫女太监欺负，又觉得他们也没什么错，无非是冤冤相报。
再后来，他舍命救了谢鸳，一跃成为至尊至贵的太子，没有回头去找当初那些人麻烦，而是将欺负他们的太监宫女惩戒了一番。
从此他再也没有被人欺负过，所以犯错可以回头，没有人是不可救药的坏。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是太平。
十几年来，谢润嘉一直秉持这个信念活到今日，直到现在，他才如饮醍醐。
善良不能计较，罪恶不能宽免。
谢润嘉扶住桌沿，眼前的幻象已经消散，无尽的悔恨如潮水涌至，喃喃道：“或许当初，九妹妹就不该带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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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浮白走出宫门，一个拳头迎面结结实实地挥到了脸上。
陆九承自皇帝驾崩后就被剥夺了手中权力，被许家囚禁在暗室，今日好不容易逃出，却听到一个让他五内俱崩的消息。
“沈浮白，你怎敢带着公主尸体回来，”他目眦尽裂，脸颊愤怒到扭曲，“你答应过会好好照顾她。”
沈浮白身形晃了晃，口吐鲜血，声音轻到几不可闻。
“对不起......”
“道歉有何用，是你害死了公主，若非你当初自负地拦下她杀那些烂人，公主不会被他们逼死，”陆九承红了眼，一字一句泣血道：“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沈浮白惨白地笑了一下。
是啊，还剩他这个罪人。
残阳如血，两人在宫门前分道扬镳，瘦长的背影犹如两条丧家之犬。
沈浮白拖着遍体鳞伤的病骨走回公主府。
他站在府门口，微微仰头，涩声颤道：“我回来了。”
风儿发出沙沙的响声，他跌跌撞撞地推开大门往里走，藏在袖口的信忽然轻轻飘落。
沈浮白躬下身，手指颤抖着捡了起来。
这一刻，心如刀锯，肝肠寸断，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将他包裹。
不敢打开的信终究缓缓在眼前展开。
沈郎亲启
我的情郎：
“今夜月亮很亮，沈浮白，我向来没有你含蓄，此刻正在想你，是非常。”
“料想现在，你该察觉异常，或许更早就察觉了，俗语说常在河边走，难免踏湿鞋，万事岂能尽如人意。皇权路，黄泉路，走上这条路，便已将生死度外，我心所愿，天下太平，百姓平安，所以牺牲性命，是我自愿，我一人性命，换成千上百人活，此乃我幸。”
“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善人揣测不了邪恶，所以不要责怪自己，我之生死，从未怪你，若实在愧疚，回京再去白马寺时，帮我告诉小和尚一声，同心结掉了不用帮我扔上去，仔细想想，其实神树也不算骗人，毕竟初见那夜，同淋过一场雪，也算共白头，所以我不生气，你也别生气。”
“雨棠自进屋后就在身旁哭，我心疼，头也疼，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只能骗她一次，如果可以，真希望雨棠像从前一样迟钝些。对了，我给舅舅也留了一封信，想必能拖住他几日，我知道我劝不住你，待你率兵回京，大局已定，往后天自由了，舅舅也自由了，至于我娘亲，她从荆棘中，踏出了一条自由路，所以唯有你我还放心不下，沈浮白，你从自由中来，我害怕你忘了回去的路。”
“此刻千言万语，但恨纸短情长，书难尽言，又不知先写哪个，是写望你年年岁岁身长健，负岁年年春草长，还是腊月寒冬，风卷薄纱，抬眼见你，如拨雪见春。”
“沈浮白，天要亮了，就......就此别过吧，黄泉路上，你不准来，这次是我负你，天下千千万人，我只负你，所以你别忘了来世寻我报仇。对了，那把伞啊，我送你了，下次跑来见我的时候，不要淋着雨来了。”
谢鸳绝笔
早春一场大雨，化了积雪，溶了血水，京都皇城，一夜之间变得透亮白净，仿佛焕然一新。
是日，高福在书房中发现了吐血昏迷的沈浮白，寻来郎中，问诊开药，可依旧高烧不退，数日不见转醒。
沈浮白又做梦了，昏昏沉沉，不愿清醒。
这一次，梦里的他是旁观者，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与谢润嘉高谈论阔，相谈甚欢，直至引为知音。
冥冥之中，像是有一只手，将一切拨回原位。
他等的人是谢润嘉，来的人是谢润嘉，一切走马观花地重演了一遍，唯独谢鸳消失的了无踪迹。
而梦里的他丝毫未察觉不对，所以无数夜里，沈浮白钻入自己梦境，在梦里将曾经与谢鸳相处的点滴尽数浮现。
可醒后的他仍未有所反应，沈浮白慌急，终于在一日，自己独处于书房中时，用尽全身力气撞向了书架。
“啪嗒”一声轻响，一卷画像摔落到地上。
桌案前写字的他停下笔墨，弯腰欲捡起散开的画像，可看到画像上的人后，整个人不由怔住。
“谢鸳......”
画像栩栩如生，画着个俏生生的漂亮姑娘，一身青绿长裙，坐在马车里，笑容张扬的如同一只摇尾巴的小狐狸。
这就是他不顾君子坦荡，送出去后又偷回来的画。
他在原地静默良久，才重新卷好画像，擦去浮灰，小心翼翼放到原处。
沈浮白在旁看着，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上去揍自己一拳，当真是蠢笨如斯。
冬去春来，解决裴家后，他应谢润嘉恭请，答应与他上京为官，为这眼盲心瞎的世道尽一份力。
回京当日，他站在谢润嘉身侧，好奇地看着他手里拿着的老虎木盒。
“这是？”
谢润嘉答：“顾将军托孤带给九妹妹的生辰礼。”
他心头不由颤了一颤，“......谢鸳？”
两人多日以姓名相称，所以沈浮白唤谢鸳名字，谢润嘉并未诧异，只是点了点头，“是她，不过——”
话锋一转，他转头看着沈浮白，打量片刻后，忽然咳嗽一声，“浮白兄，实不相瞒，你此番入京怕是危险重重，尤其是九妹妹。”
他一愣，压住心里异样，平淡地说：“润嘉兄忧心了，我听过九公主名讳，嚣张跋扈，专横骄纵，但她不来招惹我，我自然不会招惹到她头上去。”
谢润嘉欲言又止，“九妹妹......入幕之宾，数不胜数，她极其钟爱一种长相，浮白兄，你这一张脸，胜过他们所有人。”
梦里的他忽然觉得心口一痛，竟喷出一口血来。
沈浮白忽然醒了过来，殷红的血迹在嘴角淌开。
“大人，你终于醒了！”高福又喜又忧，朝外喊道：“快叫姜郎中来。”
大病一场，沈浮白彻底变了一个人。
从前温言和润，而今面上看不到半分人情。
众人以为肃清朝政，除掉裴家等一众官虎吏狼，太子退位，自愿选择在冷宫了却余生后，沈浮白会坐上九五之尊之位，谁知他依旧尊谢鸳的灵牌为帝，以驸马为自称，自愿辅佐朝政，然后按照谢鸳的理念改制内政，革故鼎新。
第一年，改国号为昌乐年，鼓励女子为官，重启科考，不拘性别贵贱，诚邀天下有志之士一同监国治国；
第二年，平等男女关系，均田免赋，人人均有同等自由与权力；
......
三年后，天下太平，人寿年丰，大晋社稷步上正轨，沈浮白悄然隐匿踪迹，自此消失在世人眼前。
这座看似飘渺泡影，似空中楼阁的皇朝，却平稳地经历了千秋万代。
几百年后，直到王朝覆灭，大晋都再无新帝，龙椅之上，众人跪拜的一直都是皇太女谢鸳的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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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浮白站在白马寺山脚下，长长阶梯，一步一磕头，直到寺门前。
“阿弥陀佛，施主又来送桃子了？”
过了三年，当初的小沙弥长高了些。
沈浮白眉眼清冽，一如从前，只是消瘦的厉害，面庞清晰可见骨架，山间微风拂过，吹得长袍在身上晃动。
他点头，咳了一声，苍白的唇边隐约可见鲜红。
“今日是最后一次了......”
小沙弥叹息一声，“阿弥陀佛，施主，这是三年前玄寂师叔留给你的东西。”
他递去一根细长香火，上面还带着佛前的香气。
沈浮白怔住，在寺里传来的苍凉钟声里，忽然忆起三年前第一次长跪到白马寺门前。
那时和现在大抵没什么不同，还是小沙弥在门前扫落叶，看见他，放下竹扫，双手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节哀顺变，施主请随贫僧来。”
然后他在神树下见到了玄寂，依旧少年模样，眉间一粒殷红的痣。
玄寂问：“你为何拿着桃子来看她？”
沈浮白一身脏污长袍，神情冷冽，目光看向手里水灵灵透亮的丑桃时，却温柔了几分。
“我想告诉她，今年盛夏的桃子很甜。”
“阿弥陀佛，”玄寂双手合十，“沈施主，你相信前世今生，宿命轮回吗？”
沈浮白弯腰，将丑桃轻轻放于树下，问：“何为宿命？”
玄寂答：“生命中的全部偶然，其实都是命中注定。”
话落时，一声惊雷响彻在山林上空，沈浮白站起，转身时没有发现神树下的桃子凭空消失了。
他转过头，平静地看着玄寂，“所以你我相遇并未偶然？玄寂，你是人吗？”
五六年过去，玄寂面貌与当初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他微微一笑，“是，也不是。”
沈浮白沉默片刻，垂下眼来，涩声道：“我倒希望你不是。”
不是人，是佛。
沈浮白不信神佛，不信因果，可此刻却万般希望真正有佛，就能日日长跪佛前，奉上一切，求与谢鸳有来生。
玄寂像是看透他心中所想，眼眸越来越深，慢慢道：“沈浮白，你怎知没有来世呢......”
沈浮白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眼前早已空空如也，周围安静的像是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在此。
“施主，施主？”小沙弥的声音唤回沈浮白的神智，他微微颔首，接过香火，如往常般进去寺中将桃子放到神树下。
沈浮白离开白马寺时，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撑开旧伞，头也不回地踏进灰蒙蒙的天地。
从白马寺走回公主府，要经过好几条街巷，三年变化可谓翻天覆地，旧人旧事全都一改旧貌。
街上开了许多新的铺子，幕后老板大多都是女子，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无异是三年前从科举大考中脱颖而出的姜柳，身为女子，却打败一众莘莘学子，成为大晋第一位女状元，也是第一位女官，不到三十岁便官拜丞相。
女子学堂也开设得如火如荼，长街短巷，青天之下，女子素面朝天，不再拘于闺阁之训，哭笑自由，能与男子一样识字知书，参加科考，改变命运。
这间女子学堂在后世更是举世闻名，为大晋王朝输送诸多风云人才，而其创办者谢明珠却并没有想到，起先她只是想收留天下所有无家可归的女子，鼓励她们向上，为此终身未嫁娶。
大公主谢玥琅成亲以后，将孩子丢给驸马魏邵照顾，自己则游走在四面高墙下，致力于解救更多被世俗规矩压迫的不得自由，终身被困的后院女子。
至于五公主谢竹，许家覆灭后，她独自搬回公主府，将母妃从宫中接来赡养，表面上是不起眼，胆小怯懦的公主，暗地里却是天下人追捧的名人写手，其创作的话本风格独具一格，男女之情大胆放浪，不再拘于与书生逃跑的世家小姐，而是皇帝与臣妻，情窦初开的兄妹禁忌，公主强取豪夺当朝状元......
年老时，她仿效先女帝自传写了一本皇太女前传，以风趣笔墨记载谢鸳的无量功德，而后此书代代相传，流芳万古。
而在天下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谁也不知道，曾经的皇后和贵妃一生浪迹天涯。
还有陆九承，卸下官袍后没人再见过他，但从此世上却多了一位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不留姓名的游侠。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雨棠提溜着新鲜的猪肉，嘴里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走在路上，她没什么远大志向，则是听谢鸳的话，每日好好吃饭，好好地活着。
......
沈浮白走在这街上，路过一间医馆时，忽然停住脚步。
霏霏细雨，一缕一缕飘在肩头，他伸手拍打，再次抬眼，一辆马车从眼前驶过，车厢里坐着一个姑娘，眨着乌黑漆亮的眼珠，正看着他笑，“傻子。”
车里有人不解地问，“公主笑什么？”
“那人真傻，”谢鸳俏生生地弯眉，“下雨了有伞不打伞。”
马车很快消失在朦胧雨幕中，沈浮白一时不知自己身处幻境还是梦境，他回忆起玄寂说过的话：生命中的所有偶然，其实是命中注定。
“所以谢鸳她......看见我了......”
隔着万水千山，她在笑话路边等雨的他。
沈浮白手脚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攥紧手里香火，一头扎进雨中，走了两步，又回头捡起旁边的伞，才重新闯入雨幕。
“阿弥陀佛，师叔说，一旦点燃此香就没有回头路了，香一寸，命十年......沈施主，还望慎重。”
小沙弥的声音仿佛从高高山雾里飘来。
屋里昏暗，连窗都未开。
沈浮白坐在榻上，瘦长手指拿起香火，眼眸幽亮至极。
他本就没有多少时日能活了，这副强弩之末的空壳撑不过今年春天。
三年前旧伤未愈，三年间夜难成寐，佛前，朝前，分不清今夕何夕......
榻几上烛火轻晃，映亮沈浮白的眉眼，清冽，瘦削，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点燃了香烛，袅袅白烟萦绕在灰暗的微光里。
死有何惧，他怕去晚了，谢鸳就不要他了。
沈浮白微笑地闭上了双眼。
无边的黑暗将他吞噬，好长一段时间四周寂静无声，直到沈浮白眼前亮起一点白光，闪烁一下后，白光大盛，直至将他整个人淹没。
沈浮白再次睁开双眼，对上了一双眉眼弯弯的眼睛。
“你就是太子哥哥从关外带回来的人？”
谢鸳笑吟吟地站在身前。
沈浮白喉结滚动，怔怔的掉下眼泪，抬手颤抖地拂上她柔软的脸颊，字不成声，“谢鸳，我......找到你了。”
谢鸳后退一步，眼神变得有些怪异，轻咳道：“沈大人请自重。”
沈浮白没有说话，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
“咳咳，”谢鸳转过眼睛，避开他的目光，说：“本宫念你初犯，今日放你一马，下不为例。”
语罢，她提起裙摆，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跑出了大殿。
沈浮白要追上去，却被人拦住。
“浮白兄，你认识九妹妹？”
沈浮白冷眼看着谢润嘉不语，余光打量周围。
信阳殿，盏灯节，原来他竟回到了四年前，但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世，顾珏身死，替皇后去关外尽孝的人不是谢鸳而是谢润嘉，而他与谢润嘉志同道合，主动应邀，进京为官。
所以今日盏灯节是谢鸳第一次见到他，可若之前从未见过，那谢鸳方才的眼神为何像是早就认识他......
谢润嘉喊：“浮白兄？”
沈浮白回神，平静地摇头，“不认识。”
翌日，谢鸳在茶楼里遇见了阴魂不散的沈浮白，一时没忍住，狠狠瞪了一眼这个跟了她一路的人。
明明这一世她都不想夺位了，他怎么还跟着她。
沈浮白温柔注视着她，说：“公主，臣会说书，唱戏，吹曲，洗衣，做饭，种花，暖床，还能给你捶腿，陪你用膳赏景。”
谢鸳心里忽而一酸，哼了声，抬着下巴问：“沈大人是何意思？”
沈浮白温润地笑：“臣在等公主娶我回去做驸马。”
......
香炉里的香火燃到了尽头，微弱的星火挣扎了一下后倏然熄灭。
门外的高福疑惑地摸了摸后颈。
算算时间，驸马今日这会儿也该醒了，屋里怎么没有半点声响。
“驸马？”
“驸马？”
连叫两声都没有回应，高福推开屋门走了进去，发现沈浮白睡在榻上，面容安详，身旁的香炉里放着一只已经熄灭的断香。
他大着胆子伸手去探鼻息，浑身一个哆嗦，跌倒在地。
“驸马，驸马殁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