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华跑开了。

    但她满脑子都是四个字——离光夜昙。

    嘴上说着不稀罕,心里却更迫切地想知道——

    离光夜昙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才能让玄商神君……

    如此难以忘怀。

    夜晚。

    昙华又一次故技重施,蹑手蹑脚地溜到过去戳破的那张窗户纸边偷窥。

    偷窥他写信。

    更多时候,是看他弹琴,看他摩挲着她的旧物,看他坐到天明。

    有时,他发现屋外有人,她便化作花灵急速飘走。

    虽然时有惊险,但总归没有一次被他逮个正着。

    此刻,灯光摇曳,昙华安静地偷看着屋里人。

    她发现,每次回东丘的夜里,他总会待在房里写信。

    那些信……

    她回想着自己曾经读了一晚上的那些信件。

    那些信绝大部分都在问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因为离光夜昙曾说过,神仙活得久,那说不定下一世她就会来找他的。

    所以他就一直等。

    她不明白,这种一看就知道是骗人的鬼话,君上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也会相信。

    离光夜昙,你究竟爱不爱他?

    既然你们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你应当知道他是怎样的性子……

    怎么忍心用这样的一句话去困住他呢?

    怎么忍心留他一人在这世间苦寻不得,生生煎熬呢?

    哪怕就说句“我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呢”?

    也好过给他这残忍的希望。

    离光夜昙,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啊?

    昙华真的想不明白。

    她觉得,也许,这个名满四界的离光夜昙并不爱少典有琴。

    至少……不如她爱得多。

    ——————————

    不过,不管昙华明不明白离光夜昙是什么人,日子都像流水一样过去。

    期间,为了应对她的叛逆问题,玄商君也曾多次找她谈心。

    “我不想再待在东丘了,我想出去!”

    她想离开他试试看。

    “不行。”她才那么点大,他怎么能放心。

    现在的孩子真实越来越难带了!

    玄商君无奈扶额。

    小时候,自己也带清衡和紫芜。

    他们多乖啊!

    她就知道他会是这种反应。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去找别人带我离开!”

    “没有本君的允许,没人会带你走。”神君的脸色冷了下去。

    要管教她,自己就必须保住身为家长的威严。

    “那我就自己想办法!”

    “你没忘记吧,我可是地脉紫芝的花灵!”

    昙华气势汹汹。

    “你就不怕我吸干整个东丘吗?”

    草木精灵也是由清浊二气构成的。

    “你……”神君有点惊愕,“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简直胡闹!”

    “你看我敢不敢!”每一朵浊花都有自己的执拗。

    “……”玄商君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他忽然就记起了夜昙刚上天时,一日内违抗数条天规的样子。

    如果他继续拘着她,恐怕她也会像昙儿似的,跟他闹。

    小孩子不能逼得太紧。

    “这样吧昙华,你想什么时候出去,一定要找个大人陪同,好吗?”

    少典有琴松了口。

    “我不在的话,你就找其他人。”

    他的确是想去人间碰碰运气——保不齐昙儿就已经转世了呢?

    可不管怎么样,东丘始终会有一个人值守的。

    “你都不在东丘,结界还是你设置的”,昙华忍不住嚷嚷,“我要怎么通知你,让你放我们出去啊?”一点都没诚意!

    “这样吧,我教你个法术,你可以随时联系我”,玄商君放缓了声音,“行吗?”

    “……”有这种方便的法术之前他怎么不知道教自己一下!!!

    “好!!!”昙华没好气道。

    ————————

    常驻东丘的这么多大人里,昙华其实最喜欢素水,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让素水带着自己离开。

    素水是沉渊族,比较容易拿捏。

    所以昙华毫无顾忌。

    “素水,你和你喜欢的人怎么样了?”此时,昙华逛着街,挑着路边摊上的小玩意儿,装作漫不经心地谈起相关话题。

    “我们……”想起谷海潮,素水就一肚子气,“他就是嘴欠!”

    她根本不想提他。

    “哎……”昙华叹了口气。

    果然各人都有各人的烦恼。

    “昙华小姐……”素水面露难色,“时间不早了,不如我们早点回家吃饭吧?”

    每次出来,她都有如芒刺在背。

    万一昙华出了点什么事情,自己可不好交待。

    “哎呀,还早嘛!”难得出来一趟,她才不愿意就这样回去。

    “素水你看那!”

    不远处有个戏班子正在搭台唱戏,咿咿呀呀的,好不热闹。

    “走,咱们去看看!”昙华向人群中跑去。

    ……今天,拿吃食勾引这招居然也不灵了。

    “小姐!你等等我!”素水急忙跟上。

    “素水,过来这边坐。”

    昙华拉着人坐下。

    舞台上的伶人正挥动着水袖,唱着她一知半解的词。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酒……”

    昙华灵机一动。

    “素水,你帮我去买几坛子人族的好酒来。”

    “小姐,那你……”素水最怕的就是昙华指使自己做事。

    她分身乏术,就更看不住这位小祖宗了。

    有好几次,这祖宗支开自己就跑没影了,等找到的时候,才发现是和画店老板唠嗑唠得忘了时间。

    “我在这里等你~”昙华吐了吐舌头。

    怎么可能~

    她还想再去市面上看看还有没有漂亮的紫色衣服呢。

    ————————

    东丘。

    玄商君一睁开眼,就看到了魂牵梦萦的人。

    他的眼中闪过不可置信。

    ……自己大概又醉了。

    “昙儿?”想得太久,梦得太久,现在,她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他反而忐忑。

    紫衣的女子点点头。

    她早就想过,不如扮作她的样子试试看。

    所以会借着谈心的名义找上他,又把加了点小料的酒当作道歉的礼物。

    昙华露出一抹自觉端庄,实在奸计得逞的笑容。

    “是你吗?”

    她……这是梦是真?

    昙华又点点头。

    她不知道离光夜昙到底是如何称呼对方的,也不知道离光夜昙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只能不断重复着点头的动作。

    玄商君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手。

    ……是真的疼。

    “昙儿!”

    不安的心情已被失而复得的惊喜所取代。

    “你终于回来了!”

    少典有琴冲上前,紧紧拥住眼前人。

    他不知道她为何在这里,也不想细究原因。

    不管怎么样,这次他绝对不会放手了!

    “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对吗?”

    “君上……”昙华忍不住扭了扭。

    他抱得太紧,双臂牢若枷锁,似要把人烙印进身体里。

    她有些不舒服。

    “对不起对不起,弄疼你了……”神君赶紧卸了手上力道。

    他是太激动了。

    “……”昙华乖巧地摇摇头。

    能不讲话就不讲话。

    “昙儿……”

    耳鬓厮磨。

    细细的风卷在两人身上,又滑开去。

    味道却并不全然一样。

    “……你……”

    少典有琴渐渐松开了眼前人。

    他怔怔盯着她瞧。

    星眸深深,似能透彻魂魄。

    婉丽的面容纹丝不动,像精致的玉雕。

    昙华不是不想回答,但她学艺不精,怕一动就漏馅。

    “你……”

    他感觉,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泼下。

    玄商君抬手捏诀。

    残余在身体中的酒意迅速散去。

    “……”千日醉无色无味,但她到底是低估了他的法力。

    “昙华,你为何要扮作她的样子……”少典有琴脸上泛起淡淡的无奈。

    他不想继续在她面前失态。

    不想将这份伤心摆在台面上,供人观瞻。

    “你怎么发现不是的?”昙华一个没绷住,“啪”的一声,变回了原来的样貌。

    “她会叫我‘有琴’。”

    他没忘记是谁找自己来喝酒的。

    不然变形这种小法术,怎能瞒过他的眼。

    “你……别闹了”,这场闹剧搅得他身心俱疲,“时间不早了,快回去睡吧。”

    “我不要!”

    “昙华,我知道,你是为了安慰……”

    神君口中的“我”字尚未出口,昙华已经喊出了声。

    “我喜欢你!”

    “你……”虽然他对这份情愫……也并非全无所觉,不过小孩子的喜欢……

    向来都是三分钟热度的。

    “你胡说些什么。”

    他不揭破,就是为了避免此时的尴尬。

    “我是认真的!”昙华早已将各种可能的拒绝之辞都想了一遍。

    “我调查了你们过去的事情,也知道你一心一意在等她。”

    “只要你愿意,可以把我当做是她……”

    为了达到最终目的,她不在乎先当一会儿替身。

    “你可以当她是投胎了,没有记忆,但还是陪在你身边呀。”

    “君上,我保证,这变身法术我会勤加修炼的!”

    虽然这次化形只是化了个脸,下次一定可以变得更好。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把昙华她们牵扯进来,是他的错。

    “……君上?”昙华不得不开口打破这沉默。

    “昙华,谢谢你的好意。”

    少典有琴斟酌着开口。

    “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难过。”

    “我不是同情你,我是喜欢你!”她哪里有这么多同情心。

    “你不是她。”

    “都是地脉紫芝的花灵……”昙华不明白,“为什么我就不行了!”

    “……不行”,少典有琴的声音传到昙华的耳中,“你是你,她是她。”

    温言都凝成了冰霜。

    “可是……”

    “昙华,你还小,还不明白什么是爱。”

    “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四界中,也没有人能代替她。”

    “爱一个人是一心一意的,以后你都会明白的。所以……别再想这些荒唐的事情了。”

    “到底是谁是不明白,是谁更荒唐啊?”

    昙华有些恼。

    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否认她的感觉来拒绝她呢?

    她生气了!

    “君上。”

    昙华站起身,指着书柜,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

    “你真的准备对着这堆画度过漫长的岁月吗?”

    “昙华,你怎么……”神君自然不知道昙华已经溜进来太多次了。

    每一次,她都只是偷偷地看,再偷偷地放回去。

    “君上,你知道吗,我去人界和兽界找过离光夜昙的画像。”

    “……”他就说她是怎么有办法变得那么像的。

    “但那些话本子的插图都画得太抽象了。”

    “我不甘心,就在你房间里找。”

    “我想,你不可能会不保留她的画像的。”

    “果不其然,我找到了画。”

    昙华一把拉开书柜的门,将里面的画轴通通都拿了出来。

    不止一幅。

    有背影,也有正面。

    昙华随手展开了其中一幅。

    是幅正面像。

    “这就是你喜欢的人。”

    一遍遍细看这些画的时候,记忆也若潮水一样涌上来。

    离光夜昙的画像,其实小时候她来这里探险时就见过。

    那时候,她还偷偷猜测,这美女指不定是她们姐妹的娘亲呢……

    现在想来,多么可笑。

    “这些画……”

    “这么久了,也没有泛黄。”就像他对离光夜昙,就像自己对他。

    他们之间,是一种错位的情感。

    昙华低头摸了摸手中的画卷,念出了上面的题词。

    “览而增恸……”

    “我岂不达天命而不能割情乎……”

    真是……

    让人生气!

    “撕拉”一声,猝不及防,昙华手上的画应声断作两截。

    “昙华你做什么!住手!”

    神君一抬手,便将昙华怀抱着的画全摄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撕画!”

    少典有琴看着手中的画,语气中带上了明显的指责与质问。

    “呵,为什么……”

    他生气了……

    可是她也生气啊!

    “你居然还要问我为什么?你不知道是为什么吗,玄商君?”

    她都这样低身下气了,甚至不介意当个替身。

    他还是一点机会都不给。

    “从头到尾,你和嘲风,根本没有一刻期待过我们的到来。一切都是为了离光氏的两姐妹!”所以会给她们取一样的名字。

    对她好,容忍她不停地闯祸,也不过是因为愧疚。

    “我……”关于这事,神君只觉自己辩无可辩,“对不起。”

    “哈?你是等着我说没关系吗?”昙华丝毫不给面子。

    “……不是”,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本意并非如此……”

    何为造化弄人,这就是了。

    “或许一开始这是个错误,可现在的你们,和一切过去都无关。你就是你自己,昙华……”

    “君上。”

    “他们都说,我是你的童养媳。”

    “你知道的。”

    “……”

    “之前,你否认过吗?”

    “降生后,我不止一次问过你是谁。”

    “我有过很多种猜测……我问你是不是我们姐妹的父亲。”

    他是神族,但可能她们的娘不是。

    “你说不是。我以为你是我们的哥哥,或者是我们的哪个亲戚……”

    “但你始终含糊其辞,不说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同时,你又亲自教我读书,教我法术,我就想着,那你是师父呗……”

    “你又说不能这么叫你!”

    “只许我叫你君上……”

    不是父兄,不是师父,那还能是什么?

    “……”面对昙华的指责,少典有琴自觉无话可说。

    是的,如果一开始就说清楚的话,他们之间大概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他又怎么能对个小娃娃说这些。

    左右都是错。

    “现在,你急于要和我撇清关系。”

    “你还改我们的名字。”

    “骗子!”都是骗人的!

    “你口里的‘昙儿’从来都是在叫她!”

    “我呢?”

    “什么都不是!”

    昙华的声音忍不住尖利起来。

    良久以来,积攒在她心中的怨气齐齐涌上。

    她可是地脉紫芝的浊花,度量可没姐姐这么大。

    “对不起昙华,是我的错。”

    是他认错了人。

    但知道了是错误以后,就不能一错再错了。

    “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的。”

    “补偿?”昙华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她什么都不缺,只想要这个。

    “这不行。”

    她就知道!

    “那你何必还在这里假惺惺地说要补偿我?”

    “昙华……”神君完全不知要如何应对眼前情状。

    本来就是他的错,对方还是个孩子,轻不得,也重不得。

    “你冷静点,听我说……”

    “一开始,我真的以为,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转世之人。”

    “后来,我以为你是在把我当替身。”

    “我没想到,我……竟是连做个替身的资格都没有……”

    轻飘飘的一句“错误”,就把这事一笔勾销。

    “我们姐妹,就是你们用到一半随意丢弃的弃子!”

    “不是这样的,什么弃子,昙华,你真的误会了……”这两个小朋友,一个可爱,一个乖巧,他们怎么会不喜欢。

    “少典有琴……你个大混蛋!”

    昙华的叫嚷声里带上了些哭腔。

    “我讨厌你!”

    “让我告诉你,你以为一刻都离不开的人,日复一日,久而久之,都会变得可有可无的!到时候,你甚至会连想都不想她了!”

    “她回不来的!”若是能成功,她也不会出现了。

    “所以总有这一天的!”

    “我等着!”

    说罢,昙华看也没看,便将手边能拿到的东西朝玄商君扔了过去,然后夺门而出。

    昙华扔过来的是桌上的琉璃天灯。

    神君接在手中,追上去便慢了一步,“你等一下!”

    昙华“砰”的一声给带上了门。

    少典有琴盯着门怔楞了许久,终是没有再追。

    他有些颓唐地转身,却差点踩上之前喝空了的那只酒瓶。

    它是被昙华的摔门声震得滚到这里的。

    ……

    玄商君弯腰将它捡在手中,却迟迟没有放下。

    他忽然又想要找些酒来喝了。

    但……

    此处无酒。

    ——————

    玄商君推开门,走出了茅屋。

    他先是去嘲风房里拿了几坛子酒,随后便走上了小径,来到地脉紫芝的母株之前。

    地脉紫芝仍在,却并非远古时分就屹立在东丘的那株。

    玄商君摸了摸地脉紫芝粗壮的树干,随后便靠着它坐在地上。

    他随手打开了一坛酒。

    石屋,竹屋,还有缤纷馆……朝露殿。

    自己并不想凭吊什么,那为什么要去那些地方?

    是怀念?还是不甘?

    或者他只是纯粹想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下?

    可故地重游,也不会让自己更好受些。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昙儿……”

    “你不是说了要保护我的吗?”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还是说……”

    “那又是……”

    骗他的谎话吗?

    他不是不愿意等。

    这样的等待,也不是第一次。

    玄境中的一千五百年,只有两个结果,成功或是失败。

    但那与现在这种没有目标,不知未来的等待,还是不一样的。

    那时,他起码还知道,有一日,归墟一定会异动。

    而且,他也不必害怕这过于漫长的……时间。

    自她离去,不老仙体,无尽寿命,不说无用,反是折磨。

    “昙儿,有人跟我说,时间久了,再深重的悲伤,也会淡去……”

    少典有琴侧过身,摸着地脉紫芝的树干,喃喃自语。

    “真的是这样吗?”

    ……若她一直回不来,这漫长的岁月里,自己会不会有一瞬间忘记了她的面容?

    因为,在不死不灭的永恒面前……

    生命微不足道,死亡亦无足轻重。

    玄商君凝眸远眺。

    徒劳地想要找一个答案。

    天上星光明灭。

    甚至连危月燕也于这群星中闪耀,如同情人间的肯定。

    连归墟的混沌之力,都不能真的毁灭星辰。

    “不……”少典有琴不由自主地闭上眼。

    他并不想看到这样的回答。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再像辣目那样借酒消愁,自欺欺人。

    不管怎样,他一定会等下去的。

    醒的时候,他从不认为她是真的死去。

    “昙儿……我……真的很怕……”

    醉的时候,才最清醒。

    一抹蓝色身影自地脉紫芝的树干滑下。

    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只是无人见证。

    ——————————

    再睁眼时, 眼前还是熟悉的地脉紫芝。

    空有相思树,不见合欢花。

    阳光打在他脸上。

    时间过得很快,又是一天清晨。

    昨夜……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唯见月寒日暖。

    来煎人寿。

    “嘶……”

    宿醉加上在地上躺一夜的结果就是头疼。

    玄商君只能扶着树干起身,向自己的茅屋走去。

    推开房门,桌上正是昨夜被昙华撕成了两半的画。

    “……”

    修复一幅画,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袍袖翻覆,那画便恢复了原样。

    一切如常……

    不可能的。

    雪泥鸿爪。

    昨夜,昙华那席话,让他清晰地认识到一件事——

    夜昙什么也没留下。

    “昙儿……”指尖忍不住触上那画中人姣好的面容。

    如今对画空呼唤。

    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

    他该再画一些的。

    山穷水绝处,他能做的,不过对画回眸,凭吊故人。

    但不知……

    何时能圆未了情?

    ————————

    玄商君将新作的画放入书柜时,却发现门关不上了。

    也是,画本来就放得有些多。

    他得重新整理一下。

    “咦?”

    他的清光剑呢?

    之前明明挂在这里的。

    算了,反正命剑丢不了,还是整理昙儿的东西更要紧。

    “啊……”

    整理书柜期间,有话本子掉下来,不巧就砸着了玄商君的头。

    少典有琴赶紧将书捡起来。

    那是昙儿的书,可不能弄脏了。

    少典有琴抚过书封,清洁诀下,崭新的书本甚至还散发着墨香。

    随手一翻……是柳生寻梦的故事。

    千呼万唤感神灵,苍天不负有情人。不枉我,千里迢迢把你找。总盼望,今日面会意中人。

    ……千呼万唤感神灵,苍天不负有情人。

    他就是神灵啊……

    千呼万唤始出来……

    是不是自己唤得还不够呢?

    少典有琴小心将书柜整理好。

    现在的他,只有一件要事——寻找复活花灵的方法。

    只不过,在那之前,还有自己的命剑……

    想也知道,整个东丘敢做这事的人只有一个。

    ——————————

    “昙华?”

    玄商君见敲门不应,以为昙华还在生自己的气。

    “我进来了。”

    房内空无一人。

    是的,昙华连夜离家出走了。

    还顺走了玄商君的清光剑。

    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不过,要找到她很容易。

    因为昙华总是闯祸,一早,少典有琴便安排了一些神族护卫偷偷跟着。

    侍卫们也为难得很。

    这活就跟护送唐僧的六丁六甲神似的,绝算不上是什么美差。

    而且,他的命剑还能提示方位。

    玄商君第一时间去见了昙华。

    毕竟,护卫可管不了这小姑奶奶,他自然担心。

    无奈,对方根本不愿意跟他回去,甚至放狠话说自己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让他别再管了。

    地脉紫芝的浊花,向来小气,自私,任性。

    他知道。

    何况这次……不是她的错。

    拗不过昙华,少典有琴只能答应让她自己在外闯荡一段时间。

    至于命剑的事,他也没再提。

    ————————————

    就这样,昙华一朵花在外漂泊。

    就连自家姐姐亲自来劝,她都忍住了,没有答应。

    不知何时,她的容貌长到了十八岁左右的样子。

    之后就不再改变。

    时光犹如窗间过马。

    有一日,身为“四界漂”的昙华终是下了决心。

    她按照之前少典有琴教的那样,用手捏了个诀。

    于是这日,身在东丘的神君面前突然弹出了几行字。

    “明天午时,来缤纷馆一会。”

    ——————————

    “君上,好久不见。”

    “昙华,你跟我回东丘去吧?”多年不见,忽然相约,玄商君自是以为她终于想通了。

    “我不会回去。”

    “昙华……”这么些年,能想的办法,他都用过一遍了。

    多说也无益。

    她看起来过得尚可……

    “那……昙华……你多保重。”护卫会定期向自己报告情况,她也大了,他是该放手了,“若是有事,记得唤我。”

    “少典有琴你站住!”

    看见自己就想逃,难道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我有好多个问题想问你!”

    她今天是打算和他做一个了断的。

    “没说完之前你不许走!”

    “好。”他来,本来就是想要解决问题的。

    接到昙华的信后,玄商君便吩咐了下去,此时,缤纷馆中,并无他人。

    正是个谈话的好去处。

    “你问。”

    “坐下说吧。”昙华一屁股坐下,又朝旁边的空位努努嘴。

    玄商君便也掀袍坐下。

    “第一个问题,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人?”

    “你是昙华”,神君正色道,“你是地脉紫芝的花灵。”

    “昙华……”身穿白衣的女子喃喃地复述了这个名字。

    优钵昙华,花隐于花托内,一开即敛,不易得见。也因此,一旦开花就被视为佛的瑞应,故也被称为祥瑞花。

    昙华花形似枇杷,无花而实,即所谓无花果也。

    多么短暂的存在。

    理应无花无果。

    “我……就只能是昙华吗?”

    “是。”无论多少次,这答案也是不会变的。

    “我知道了。”昙华抬头,盯着少典有琴的双眸,语气平淡,“君上。”

    “你怎么了?”眼前人这般平静,少典有琴反而觉得有些异样。

    不过……他们毕竟已经太久没见了。

    她也长大了不少。

    “没怎么啊”,昙华依旧一派轻松模样,“第二个问题,你还在等她吗?”

    “是。”

    “你分明知道,她不可能回来的。为何还要等?”

    “即使希望渺茫,我也会继续等。”一如既往的坚定语气。

    现在的四界,没有需要他的地方,他也没有旁的心思。

    “好吧。”

    昙华眨了眨眼,按下心头酸涩,“那第三个问题是……君上,我和离光夜昙,我们真的没有一点相像吗?”

    “我也喜欢看戏本子。”

    “你那画像如果准确的话,我们的长相也……不是一点都不像吧?”

    “我们的性格也……”

    “我承认,你们有一些相像。”

    “君上,我听说,你也曾在人间历劫。”《有情侠影录》里的故事,她简直快会背了;书场的故事,她也总听。

    “你知道吗,人间的弹词都是这么劝你的”,昙华轻轻地哼起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得不说,昙华的唱功比夜昙要好上很多。

    只是小声的清唱几句,她便停了下来。

    “呵,我忘记了,你不是词里那个只有‘有限身’的凡人。”

    那些劝慰之语,是凡人的理解。

    “你拥有无限的时光。”

    “那么,第四个问题,佛家都言放下,你这样的得道大能,缘何就会不明白呢?”

    “你又为何不放下呢?”神君不答反问。

    “我又不是得道高人,只是个花灵……”

    他们两个,其实是流泪眼对流泪眼。

    都是爱而不得的可怜人。

    “做不到很正常。”

    昙华毫无愧色地答道。

    ————————————

    “君上,你知道吗?”昙华觉得有点口干,便慢悠悠地拿起茶盏喝了口。

    “我喜欢溜到人间,就是想看你为我着急。”

    “……”这么多年了,女儿家的心思,他好歹是懂了一些。

    “那天晚上,我特地灌醉你,用了化形之术。”

    “你不愧是战力无双之人……轻轻松松便识破了我的伪装。”

    事情果然不会像泛黄的话本子里写得那般顺顺利利、水到渠成。

    “可我不想放弃。”

    等待,只是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大概是因为像你吧?”

    “……”他简直无言以对。

    “我早就听说有能人异士,能够彻底改变人的容貌。”

    离开东丘后,她也的确找到了本领高强的易容师,并向他拜师学艺。

    “我想,学好了本事,我就不会被你认出来了。”

    一番苦练之后,她有这个自信了。

    有无数次,她都可以用离光夜昙的容貌出现在他面前的。

    这样的伤心人,只要有一点希望,想是会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的。

    可每一次她想这么做的时候,耳畔都会响起那个易容师的话。

    “昙华,你真的心甘情愿地去做另一个人吗?”

    “……我”,被问的昙华有些犹豫。

    她能确定,自己还是喜欢着君上。

    她没办法把他当作父兄、师长看待的。

    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委曲求全,永远做一个替身。

    想到这里,昙华便挥挥手,将自己的面容化为图上模样。

    “有琴……”

    天知道她练了多少遍。

    “……”

    她看见他的眼神变了。

    果然,只有在想那个女人的时候,才能看见他七情上脸的样子。

    “昙……昙儿……”

    因为实在太像,玄商君也有一瞬的愣神。

    “她死了。”

    没错,她就是这么坏。

    “不许你再变成她的样子!”玄商君有些愠怒。

    “可你看见我,便会想起她吧?”

    “你们是两个人!速速变回来!”

    “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让你看看我的本事,不用这么生气吧?”

    说话间,昙华又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若真如此,她就一点尊严也没有了。

    她这一生,已经活得很可悲了。

    不能到死还是那么可悲。

    ——————————

    “……再不可如此。”玄商君自觉理亏,因此并不打算深究小孩子这不知分寸的玩笑。

    “君上,那你觉得……”白衣的姑娘难得作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作为昙华,我应该怎么活?”

    “自当随心意而活。”

    “我的心意就是和你在一起啊。”昙华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神情却带上些俏皮。

    “对不起。”

    “昙华,你还小,你不懂……”

    “人间有情。”

    “相信我,你一定会碰到那个珍爱你的人。”

    “呵……”

    “人间是情多……”恐怕是苦情多,离情多吧。

    “君上,你活了几千年,就一定比我懂得多吗?”

    “我就必须要听你的,热爱整个世界吗?”

    “你真的一直都对?我全错了?那就让我一错到底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被内涵倚老卖老的玄商君有些尴尬。

    他的确做下过太多错事。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不该用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去教育她。

    “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有万般趣味,有很多有趣的人,有趣的事……你……”

    “既然如此,那你怎么不去游戏人间?”

    “我不一样。”他还有重要的事。

    “君上,你活了那么那么久,难道就没有过一个瞬间,觉得……”昙华针锋相对,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想死吗?”

    “……我……”

    过去,他知道自己是惧死的。

    如今……倒是明白了什么叫“了无生趣”。

    “……你问这个要做什么啊?”

    小孩子家家的,仅仅因为自己没有依着她,就这么伤春悲秋。

    ——————————

    “君上,你还记得这把剑吗?”

    昙华抽出了偷来的清光剑。

    她摸了摸剑身,随后一把将这从不离身的宝剑横在自己的脖颈上。

    “昙华你干什么!”心中那不祥的预感成了真,玄商君惊得站了起来。

    “你把剑放下!”

    “君上,你急什么啊?”昙华奇怪地看了少典有琴一眼,“我就是想把新学的一段戏唱给你听。”

    “什么……什么戏啊?”什么戏要抹脖子上吊的,又不是霸王别姬。

    “嘘!”昙华朝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着缤纷馆中央的舞台走去。

    “你听不听?”

    没等少典有琴回答,她便念念有词。

    “还说要补偿我,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应……”

    “……我听,听。”他能说什么,只能答应了。

    “从今后,远书归梦两幽幽,我会常记先生好,我会常想南山幽,我会思念紫竹萧萧月如勾,溪光摇荡屋如舟。”

    少典有琴皱起了眉。

    《蝴蝶梦》。

    这戏用不上宝剑。

    可这词,她是要和自己和解?还是告别?

    “相逢虽短,胜一生。”

    “青山在,绿水流,让你我只记缘来不记仇。”

    唱到此处,昙华觉得有点喘,头上也开始沁出汗珠,便停了下来。

    “好听吗?”她朝不远处的人嫣然一笑。

    “好听。”她的歌喉,的确比昙儿要好。

    “你这剑真的好重……”昙华走近少典有琴,一手扶住桌子,将清光剑暂时搁在上面。

    可惜,人生永远不能像戏文里那样简单……

    “君上,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如果你从来没有遇见她,你会喜欢我吗?”

    好像一遇上他,自己就又变回那个懵懂无知,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

    最后了,还要纠结一些极其无聊的可能性。

    “如果没有遇见她,那这个世界上,既没有我,也没有你。”

    他们都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更别说遇见了。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意料之中。

    “我知道了。”

    很多年了。

    这红尘她都走过。

    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到黄土陇中埋,她都经历过了。

    不过如此。

    离了东丘,离了他几百年,她才知道,自己原是凉薄得很。

    这才是她的本性。

    那个会撒娇,会直白地说爱,会被爱人不爱自己困扰的少女,不是真正的她。

    只要不在他身边,她的心就会变得冷硬。

    可这人世明明并未苛待过她什么。

    身为地脉紫芝的花灵,法力更是想要多少都有。

    无非就是自己的身体可能有极限,但其实也相当于没有。

    归墟,已经没有了。

    话本里讲述的离光夜昙,想要的是自由。

    而她想要的是……情。

    是能够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正常活着的情感。

    可是,她们两个都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最终,她有了一个决定。

    “其实,今天我来找你,就是为了最后见你一面。”

    ——————————

    “!!!”意识到不对的玄商君站起来。

    “你别过来!”看出对方是想要夺清光剑,昙华后退了几步。

    “昙华,刀剑无眼,你快放下!”

    “君上,他们都说神族仁爱众生……都是谎话。”

    “对我而言,你真是这个世上最残忍的人了。”

    遗憾无限趋近于永恒,她不是不明白。

    所以现在她也要拥抱这种永恒。

    “昙华!”玄商君自是不能认同她的极端做法。

    她到底是太年轻了。

    “你做这种事情一点意义也没有!”从头到尾,他只希望她好好活着。

    “把剑放下好吗?听话。”

    “是吗?”昙华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额上的汗珠滴落在地上。

    “……没有用的。”因为那是他的命剑,不可能会听她的。

    少典有琴一抬手,清光剑便回来了。

    可昙华还是倒在地上,像一朵盛开的花,从枝头落下。

    始料未及。

    “昙华!你怎么了!!!”

    少典有琴冲上去,抱住昙华倒下来的身体。

    “为什么……”

    她明明就没有武器。

    “我好累,咳咳……”

    “你别动!我给你治疗……”看到昙华口中吐出的鲜血,玄商君也有些慌了。

    他尚确定不了原因。

    “别……碰我……”昙华推开他的手。

    “你浑身都是清气……真的觉得……能救我?”

    只会让她死得更快而已。

    说完这几句话,又一股鲜血自她口鼻之中涌出。

    一切……自然都是计划好了的。清光剑不过是个幌子,昙华提前吞了大量至纯的清气丹。

    没有足够的浊气丹丸,他没机会,也没能力救她。

    到沉渊之前,她就会完蛋的。

    “你先别说话!”

    神君没空回复她,他正忙着检查她身上的损伤。

    “君上……”

    昙华抬手摸上少典有琴的脸。

    很好!

    他终于没躲开了。

    果然,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碰到他。

    尽管玄商君已经尽可能敛了清气,可昙华的手仍是被清气灼伤。

    “我在。”一番检查过后,玄商君已经明白了,只有浊气能吊住她的小命,“昙华,你别怕,坚持住,我马上带你去沉渊。”

    “我不去。”

    现在这样便很好,五内俱焚。

    “由不得你。”

    “我……不去!”昙华挣扎起来。

    “不是说要……补偿我吗?死……都不遂我意……是吗?”

    玄商君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为什么啊……”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他的罪过已经够多了。

    昙华虽然不是昙儿,那么多年,看着她慢慢长大。

    为什么要和她一样,选择自戕。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报复他?

    “离光夜昙……她是为了四界,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少典有琴的声音很轻。

    他当然明白,她是怎样的人。

    说离开,就离开。

    百余年,也从来没有回来见他一次。

    “为什么……”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吧……哈……”

    昙华忍不住笑起来。

    “真是奇怪……”

    “……你都没有放弃,为什么要我放弃呢?”

    “你别说了……”

    “君上……”

    昙华不停地戳人痛处。

    “其实,我是想要帮帮你的……”

    “……你……在说什么啊?”

    他不明白。

    “玄商君,你连这个……都承受不住的话……怎么继续复活她呢?”

    “在我之后的每一个人,每一个错误……”

    “你又准备……怎么……应对呢?”

    “昙华,不是的!你……不是,不是错误……”

    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的过错。

    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二人的衣物,昙华却还是笑容满面的。

    “君上……”

    “我还想再……看看你的……剑,可以……吗?”

    “好,好”,少典有琴再次化出了清光剑,将它放到昙华手上。

    “昙华,你再撑一下……”

    “这剑……”还是那么好看。

    “我把剑……还给你了……”

    故剑情深。

    她比不了。

    ——————————

    “妹妹!”

    缤纷馆外突然响起了一个女声。

    清浊双花本有感应。

    早在心口剧痛之时,锦葵就已经感觉到了不对。

    这日,昙华当然不止约了玄商君。

    她先和自家姐姐告了别。

    锦葵当然觉得她状态有些不对,原本打算等她忙完以后,再去找她谈谈的,因此并未按昙华计划的那般离开。

    只是在不远处找了个茶馆。

    谁知,事情居然会演变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妹妹!”锦葵冲到了昙华旁边。

    “昙儿……”她握住了昙华的手。

    “你……”原来是这样……她是早就想好了去死。

    “……”

    少典有琴还没回过神来。

    他尚沉浸在内疚与自责之中。

    但凡……自己给她些希望,是不是她就不会死……

    “君上,昙儿她给了我一封信。”

    “您要看看吗?”

    锦葵擦了擦脸上的泪。

    发现根本擦不完后,便停止了动作。

    她自怀中拿出一封信,双手呈上。

    “……”少典有琴默默从锦葵手中接过了信,展开一看。

    不是给他的。

    姐姐,你千万不要太难过。

    你有自己的生活。

    即使我不在,也没关系的。

    姐姐,你不要怪我,更不要怪你自己。

    你也不要……嫌我没出息。

    我想了几百年,才做出这个决定。

    我之所以这么选,原因有很多。

    我喜欢君上,姐姐你知道的。

    但我不爱这个世界。

    为了姐姐,为了君上,我装了很久。

    可我装累了。

    现在的四界,没有归墟需要我去做英雄。

    四界那么大,的确也有不少有意思的人,但也仅仅只是有意思而已。

    根本不值得我耗费心力。

    君上的爱,是我唯一想要的东西。

    我知道,他永远不会接受我的。

    那便也无所谓活,无所谓死。

    再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我都怕自己要忘记了……

    忘记了东丘的那个自己。

    我想要让自己再一次感觉到,那种激烈的情感。

    就只能在那个时刻了。

    其实,不死……也不是不可以。

    这世界上,有许多人为了生存,不惜出卖自己的一切,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时间,自己的自由,自己的良心,自己的尊严。

    与他们相比,我太不知好歹。

    我应该像戏文里唱得那样,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可是……

    我们是因东丘的草木之灵对离光氏姐妹的希冀而生,整个人,整条命都和她们脱不了干系。

    这两个的女人就像两朵阴云,永远笼罩在我们头上。

    我想要有自己的选择。

    我想要和离光夜昙这个人彻底划清界限。

    那就只能选择死。

    当然,我也想要帮君上克服一些软弱。

    要救一个人,还是一个死人,从来没有那么容易。

    他应该有这样的觉悟才对啊。

    姐姐……

    我是输给了离光夜昙。

    但我也赢了。

    离光夜昙能为她死。

    我也可以。

    我知道,没有人能和死人争,就算我死了,也争不过离光夜昙。

    既然她是千载之后,万古难平……那么,我就先离她近一步吧。

    最后,我也和离光夜昙一样卑鄙。

    我才不要幡然悔悟,才不要欣然祝福,祝他能等到她。

    也不要潇洒离开,远走天涯,至死不见。

    我要他记住我。

    姐姐,对不起。

    但是我想,你总是能够理解我的。

    我本来就是个坏人。

    ——昙华。

    ——————————

    一旁,锦葵定定看着躺在地上的昙华。

    血色与白衣,居然为缤纷馆带上了些奇妙的旖旎。

    “妹妹……你的心痛……姐姐都明白……都明白的……”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虽然选择什么都不说,可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

    一死明心,了却夙因。

    昙华是干脆利落地赢了一城。

    可是……

    那至纯的清气,是自己挨不过昙华的撒娇,给她的。

    当时,昙华只说她的一个朋友生病了,需要大量的清气丹丸,自己正和玄商君闹别扭,所以不好意思找他要。

    然后又塞给她一封信,神神秘秘说这是报酬,让她回了东丘再看。

    这叫她……

    如何能原谅自己呢?

    锦葵猛地捡起了地上的清光剑。

    转瞬间,白皙的脖子便撞上了剑锋。

    青色光芒大盛,自她身体中溢出。

    在玄商君讶异的眼神中,她缓缓地倒了下去。

    泪断剑,情多长。

    此时,昙华身上散出的紫色光芒也像是有感应一般,渐渐地聚拢到清光剑剑身之上。

    地脉紫芝的花灵兜兜转转了一番,终是消散。

    又是一年春来到,唯院中落英缤纷,簌簌而下。

    ——————————

    远在沉渊的嘲风得到了谷海潮传回来的消息,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

    “大人,您……屁股没事吧?”谷海潮难得一脸正经。

    “无事。”

    他的心,也不可避免地和屁股一起疼起来。

    只是心头血的效应吧?

    嘲风闭上眼。

    久久不愿睁开。

    她们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

    沉渊恶煞久久不能回神。

    “老五他怎么样了?”缓了小半个时辰,嘲风才看向谷海潮。

    “玄商君他……”谷海潮回想了一下东丘的情况,“他在找寻用母株再度复活花灵的方法。”

    “……”嘲风默然无语。

    人有七情。

    喜、怒、忧、思、悲、恐、惊。

    神和魔,其实也一样。

    只要他们不是真的全然无情。

    真的是……太可怜了。

    少典有琴这样的神,与他们都不一样,注定是会内疚的。

    “大人,我们真的不去帮忙吗?”

    他当然知道,谷海潮这么问,就是想让自己回东丘帮忙。

    “不去。”

    对于双花之死,嘲风不是不伤心的。

    那是于他们满怀期待之中诞生的孩子。

    他当然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

    但就像之前他尊重青葵的那些选择一样,这一次,他也会尊重花灵的个人意志。

    “你回去告诉他,这一次,我是不会帮他的。”

    天道循环,生生灭灭……

    救了又如何,又不能许人家什么。

    只不过是徒增烦恼。

    “是。”谷海潮应声而退。

    ————————

    面对夜摩的催促,海山没有马上走。

    他要亲眼看到结果。

    “怎么样,我就说,我的噬心之阵,不可能失败。”

    夜摩洋洋得意道。

    在这个没有办法复活的离光夜昙的噩梦里,他终于抓到了少典有琴的弱点。

    “你现在放心了,可以走了吧?”

    明明之前失败了那么多次!

    海山有些不屑。

    “这次你真能获取他的神魂吗?”

    “你就放心吧!”夜摩拍了拍海山的肩膀,“之前我答应你的,全都会做到。”

    “最好是这样。”海山嘟囔道。

    “知道了就快滚回去,别误了我的事。”

    夜摩开始全神贯注地指引清气与神魂。

    之前,嘲风所用的,所谓沉渊族的诛仙阵,也不过就是日常年久,所以传成了个残缺的版本。

    神族那里也有这个阵法的另一版本——“噬心阵”。

    这个名字是对的。

    但用法却不一样,神族所知,不过就是噬心阵能消除困于阵中之人的法术。

    他们哪里会知道,这噬心阵,本是上古时期的神魔用来进行精神攻击的法阵。

    既然要精神攻击,自然是要保证对方不能武力挣脱,自然要能情随境起。

    “我不走,我要看到你成功。”海山不依不饶的。

    自少典有琴身上散出重重清气,正被夜摩引在一个特质的法器之中。

    夜摩的唇角勾起了一抹笑。

    一切都如他所料,相当顺利。

    只是下一个瞬间,蓝色的光芒突然大盛,照亮了整个房间。

    夜摩不由自主地眯起眼。

    他看到,有个模糊的人影正站在自己对面。

    夜摩想要抓住,无奈操纵清气并非他所长,最终只能任由着蓝色星光闪烁着远去。

    “该死……”

    “怎么了?又失败了?”蓝光熄灭后,海山抱着手肘开始翻白眼。

    “没有的事!”夜摩矢口否认。

    “只要再试一次就行了。”

    噬心阵能将他重复无数次的噩梦显现出来。

    只要有了至清之气,他便可以糅合之前取得的嘲风身上的魔气,制造出自己想要的。

    此时,蓝色清光早已穿过重重路障,越飞越远。

    最终飞向一个不知在何处的蓝色人影手中。

    蓝光绕着他的指尖晃动了半天,随后消失。

    没有人知道,此时的四界,真与假的边界早已开始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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