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疼?脚疼?”

    少典有琴蹲下身,手附上夜昙的伤口,装作替人揉捏伤处,趁机将因救人而恢复的法力又全渡给她治疗。

    一来二去,法力便再度见底。

    “公主,现下觉得如何?”

    “嗯……还行吧。”夜昙动了动被砸到的那条腿。

    她还以为自己的脚已经骨折了,居然没有断吗?

    “……先不说这个了”,夜昙向来不能忍受别人看不起自己,可唯有倒霉这点她怎么也反驳不了。

    “那个……我姐姐,还有……父皇,他们来找我了吗?”

    小倒霉蛋一边说,一边猛地抓起了自家内侍的手,眼睛还亮闪闪的,不知是不是方才硬生生憋回去的泪花。

    “我来找你之前,你姐姐派人来过朝露殿,询问你的情况。至于你父皇……他与你姐姐在一起,没有危险。”玄商君有一说一,没有特别提起暾帝到底有没有派人来。

    “……”这句话当然被夜昙解读为——只有青葵派人来找过自己。

    是啊,父皇怎么会专门派人来救她?他可能巴不得自己这个灾星就这么死了!这样便可眼不见为净了!

    要是父皇知道自己又害得青葵腿疼……她都能想到,他会怎么骂她。

    他一准还会说,都是她的错!

    都是她擅自到个山洞里,才会遇到危险,还连累姐姐。

    “既然父皇都不管我了,那你为何要来?”干脆让她一个人在这里自身自灭好了。

    夜昙心头堵得难受,便开始自暴自弃。

    全然不记得自己之前是如何许愿让人赶紧来救自己。

    “……公主……”玄商君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她又开始钻牛角尖了。

    “哼!”

    夜昙仍在赌气,一把甩开少典有琴搀着她的手,试图自己扶墙站立。

    “……你受伤了?”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袖子上的血迹。

    “皮肉伤罢了。”玄商君看了看自己的手,不以为意。

    为了挖她,他的法力已经耗尽了,最后就只能徒手挖石头了。

    他们神族并不是刀枪不入的,他离传说中的十重金身也还相当遥远,受点伤、出点血,在所难免。

    麻烦的是,他们神族的血可能会引来一些魔物。

    不过,自己如今在离光氏的皇宫,皇宫自有天子龙气,应是没有什么妖魔鬼怪的。

    就是……怪脏的。

    少典有琴看着自己手上的暗红色血迹,皱起眉头。

    若还有法力,就能偷偷用清洁咒了。

    “……你不来救我的话就不会受伤了!”一旁的夜昙以为他是在嫌弃自己给他添麻烦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非常明显。

    “不来救你,难道看你死在这吗?”玄商君自然察觉到小公主情绪不对。

    这孩子是真的别扭。

    “那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啊!”玄商君轻描淡写的态度恰好刺痛了夜昙敏感的神经。

    “你怎么能死呢”,安慰情绪失控的小姑娘什么的……他不擅长,只能继续讲道理,“我们的比试都还没有结束呢……”

    “算你赢了好了!”夜昙扭过头,一跳一跳的,向着洞穴更深处蹦去,一副要烂在洞里的架势。

    “你别管我了!”其实她一点都不想死,纯粹是意气用事。

    夜昙像个兔子一样蹦了一会儿,也没蹦多远,就被少典有琴拉住。

    “你真这么想死吗?”平时她有一点点痛都要大呼小叫半天,他才不信她真的舍得去死。

    “谁想死啊混蛋!”被揭穿的夜昙开始无能狂怒,也不分什么场合了。

    “别怕。”玄商君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人抱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已经没事了。”以前哄紫芜的时候他也这么干过。

    不过他也就只会这么一招,还好紫芜每次都吃他这招。

    玄商君觉得,夜昙之所以自暴自弃,主要还是因为被地震吓着了。

    “我才没有怕!”夜昙在人怀里扭得像条毛毛虫。

    可惜对方力气太大,她逃脱不能。

    “那你为什么哭?”

    “……”夜昙有些无语。

    她哭……当然是因为难过啊!

    “因为地震了!”这下好了,雪花般的奏折又要递上去了。

    她又要被离光赤瑶他们拿出来鞭尸了。

    “他们又会说那都是我的错!”

    “现在连我自己都在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真的是灾星转世!会给身边人带来灾难!”此时,她厌恶自己的情绪已经达到了顶峰。

    这才是最可悲的。

    “傻瓜,你不是灾星。”这世上,本也没有什么灾星。

    “可是……”夜昙的声音闷闷的,像是被那句“傻瓜”戳得泄了气。

    她在人怀里抽了抽鼻子,又将脸埋得更深了些。

    “为什么一定要是我?”不过,她也不希望别人经历这些。

    “莫非我上辈子真的是缺了什么大德了吗?”

    “连父皇都巴不得我消失,问都不问我去哪儿了……”

    她哭,是因为愤怒……和难堪。

    “他当时和青葵公主在一起,你姐姐的内侍一定也会向他禀报的。”

    “才不是呢!他才不会在乎我的死活!”夜昙又激动起来,“父皇总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打我,骂我!他骂得可难听了!他之前还说……说就当没我这个女儿!”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所以宫人们也都有样学样的。

    她又不是木头,难道真的会没有感觉吗?

    “我不想在这里待了……我真的好想快点离开啊……”离开他的皇宫,远离那些没来由的鄙夷与仇恨。

    “离开……要去哪里?”

    “我想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沉渊就是不错的选择,他们也不怕她灾星的名头。

    只可惜,她还要等很多年。

    “其实……我不想让你知道我过得有多惨的……”她不想让他也看不起自己。

    “不过……”夜昙抬起头,冲着少典有琴自嘲地笑了笑,“在这宫里,任何事情都很难成为秘密的。”

    特别还是那些丑闻。

    “坏事传千里嘛。”

    “公主,你不是灾星”,玄商君莫名觉得,夜昙那抹笑容刺眼得很。他不想看到这个年纪的孩子脸上露出这般表情。

    “或许……人生而有‘命’,但‘运’能改之。”

    “故而命运虽有趋势,却绝非前定。”

    “此次地震乃是天灾,与暾帝执政得失无关,更与你无关。”

    “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你别安慰我了”,夜昙别扭地别开脸。

    这话她都不知道听青葵说几遍了。

    “公主,你看着我!”

    玄商君看了眼自己沾着血迹的手,最终还是选择用指尖轻轻将夜昙的脑袋转回来。

    “夜昙……”

    “你没有任何过错。”

    “你不是灾星。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灾星。你最多就是……”

    “最多是什么?”见少典有琴止住了话语,夜昙又忍不住追问。

    “最多是个小倒霉蛋罢了……”出门没看黄历,遇上地震差点被活埋。

    “……你说什么!”夜昙忍不住跳脚。

    “说你是个有些倒霉的公主。”玄商君迅速改口。

    “公主……也与我无关,不过是因为我父皇而已”,夜昙噘起嘴,不是很开心。虽然她平时的确很喜欢在人前宣称自己是公主,这会儿却又因为离光旸而别扭起来。

    “不管是不是公主,你本人也有很多优点啊……”小姑娘现在哭丧着脸,自己应该安慰一下才是。

    “那你说说,我都有什么优点?”夜昙惯会顺杆爬的。

    她揪住玄商君的衣摆开始摇。

    “你说说,说说嘛~”

    “呃……”他其实不太会夸人的。

    “你天资聪颖,志向远大……”她现在需要的是信心。

    “嗯嗯!”夜昙点点头表示肯定,“还有呢还有呢?你再说点,再说点!”

    “而且……也是个小美人。”

    “……小……”

    夜昙刚要发作,玄商君立即补充。

    “将来也会长成个大美人的。”

    “……真的吗?”

    “真的。”玄商君一副郑重其事的语气,配上他那张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

    别说,还挺有说服力的。

    “你……不会是在敷衍我吧?”

    不管是女童,还是老妇,都受不了别人夸她貌美。

    夜昙心里早就美滋滋的了。

    “我若是骗你,出门就被天雷劈死。”

    他虽然不会夸人,但此时说的,句句都是大实话。

    现在她看上去……比紫芜都要可爱些,以后应该很难不美吧?

    “可是,漂亮一点用都没有啊……”夜昙在“大美人”的梦幻中兴奋了一会儿,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蔫了,“这么多年了,父皇也不喜欢我。”

    她也不是第一天长这样了,却一点没感觉到有人因此而喜欢她。

    “你想让暾帝喜欢你的话,总要做出一些改变吧?”玄商君试着提建议。

    “我知道……”夜昙低下头,转了转自己的手指,“他就喜欢青葵那样的嘛……”

    “小的时候我也想过,不如就学一下姐姐的样子……”

    “所以我……”

    “所以你才假扮她?”玄商君想起了饮月湖的诈骗事情。

    “嗯。”夜昙点点头。

    她曾觉得,这样别人就会喜欢她。

    果不其然,那些不认识她的人听到她是“青葵公主”,都开始对她和颜悦色。

    后来她渐渐明白,讨人喜欢的可能不是“离光青葵”这个名字,而是它背后的长公主、天妃与祥瑞。

    “不对,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忽然反应过来。

    有段时间,自己曾经很喜欢假扮青葵——这事知道的人很少。

    “好了,我们回去再说。”玄商君顾左右而言他。

    万一有余震的话,他们都会被压在这的。

    到时候就算夜昙再许愿,他法力也不够用了。

    ——————————

    少典有琴背着夜昙,借着山洞岩壁上的突起,返回了地面。

    失了法力,过程不算太轻松。

    等他刚带着人爬上来,又一阵余震。

    那洞口本来就只能容一人通过而已,现在是彻底被落石封死了。

    “本公主的收藏啊……”夜昙大为心痛。

    玄商君只回头看了一眼,没再停歇,直接背着人向朝露殿的方向走去。

    “昙儿!”他们还没走到朝露殿呢,青葵就迎了出来。

    “姐姐!”夜昙一下从少典有琴背上跳下来,扑向青葵。

    她忘记自己的脚还受了伤,一个趔趄就要五体投地。

    还好青葵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了。

    “昙儿你没事吧?”青葵将人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哎呀,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嘛……”

    “公主脚腕受伤了。”

    夜昙还想逞强,却被玄商君无情拆穿。

    “!!!”她倚在青葵怀里,瞪了少典有琴几眼。

    “你就是她新招的内侍对吧,多谢你救了昙儿。”此时,青葵的视线也落在了玄商君身上,朝他点了点头。

    她还记得夜昙之前拜托过自己,将名为“小玄子”的内侍偷偷藏在自己宫里。

    青葵想起心腹内侍的回话。

    难得他对昙儿如此忠心,自己之后应该多给他些封赏。

    “……”终于见到自己未婚妻真容的玄商君也不知该回些什么,终是朝着对方点了点头。

    这青葵公主虽然仪态万方,但终究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他能说什么呀!

    “父皇……他……”夜昙还是没有完全死心。

    “父皇……一直和我在一起。父皇他很担心你的情况。”

    青葵换了一种说法。

    “所以让我来看看。”

    “……”听了这话,夜昙心里依旧乱糟糟的。

    父皇担心她……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毕竟,青葵一贯喜欢在自己面前替父皇说好话!

    “好了,昙儿,我们赶紧进去,治疗一下。”青葵哄着夜昙进了朝露殿。

    ——————————

    接下来的几天,夜昙因为脚伤,不得不乖乖待在朝露殿里。

    和玄商君的比试也理所当然地告一段落。

    “小玄子你说,我姐姐到底在干嘛呀……”这会儿,她又无聊地在床上翻了个身。

    姐姐也真是的!都不来看看受伤的自己!

    “据说你姐姐这几天一直在祭台祈福。”

    玄商君正坐在她床边看书。

    为了再不被夜昙公主鄙为文盲,这段时间,他恶补了许多人间书籍。

    “喔。”青葵正在处理地震之后的“灾星”舆论,其实她都知道。

    “可是姐姐她答应了要来给我换药的呀!”夜昙忍不住噘嘴,“她怎么还不来!”

    对话又绕回了最初。

    “……”

    这孩子,一天能念叨青葵几十遍。

    能让这个小祖宗这样念着,这位青葵公主必不普通。

    ……父帝选的这个天妃……或许是真的合适。

    可是,对象不该是注定要在归墟神陨的自己!

    待他返回天界之后,定要谏言父帝,让清衡娶青葵公主。

    此时的玄商君当然一点没意识到,擅自做这种决定的自己和他父帝简直如出一辙。

    毕竟,他满脑子都是“为了清衡,为了父帝,为了天界”。

    “听说,这次的地震影响不小,山河四省都受波及。青葵公主不日就要跟暾帝一起出宫,视察各地的灾情。”

    玄商君并没有刻意打听,但消息就是会自然而然地透到他这里。

    原因无他,只因他长得一表人才,宫女们都喜欢主动送他各种东西,这里当然也包括了消息。

    虽然他一点也不想收那些东西,但想想朝露殿还有个缺衣少食的公主,就也不再拒绝。

    “你说什么!”夜昙不滚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去视察?出宫?”

    “嗯。”地震过后,多瘟疫。暾帝亲自视察灾情……估计这次地震造成的伤害肯定不小。

    “他们出去玩又不带我!”夜昙马上激动了,“过分!”

    “公主,暾帝此举,是为了平息民怨,并非……”

    话未说完,又被夜昙打断。

    “小玄子快快快,快扶我起来!”

    “做什么?”腿都还没好。

    “我要去日晞宫找青葵!”

    “……你慢点!”

    “快点快点!”夜昙公主充分诠释了何为“身残志坚”。

    “……”没办法,玄商君只能搀着打了鸡血的公主一瘸一拐地向日晞宫走去。

    夜昙从饮月湖边某条荒僻小道,熟练摸进日晞宫。

    只是,他们一直等到晚上,才等来了参加完祭典的青葵。

    “姐姐!”夜昙单脚蹦到青葵面前。

    “你是不是要跟着父皇出宫?能不能也带我去啊?”

    她才不管什么视察,她只想去外面玩!

    “昙儿……”面对夜昙这突如其来的要求,青葵有点懵。

    “我和父皇不是出去玩,而且……你的伤还没有好。”

    “呜……姐姐……你们都走了……那人家不想一个人待在宫里嘛!”夜昙开始装可怜。

    通常,她固定的撒娇对象只有一个,就是青葵。

    毕竟就她最吃自己这套了嘛~

    “姐姐……”夜昙一把抱住青葵的手臂,“你们都不在……我好怕啊!我感觉朝露殿就像困住我的那个山洞一样……又冷又黑的……你们又要把我一个丢下了……呜……”

    “昙儿不怕啊”,单纯的青葵马上愧疚了,“是姐姐思虑不周,这样吧,姐姐明日就去求父皇,带你一起去!”

    “嗯……”夜昙虚情假意地啜泣了几下,“就知道姐姐对人家最好了!”

    “……”一旁的玄商君表示自己真的没眼看。

    ————————

    最终,经不住青葵的各种软磨硬泡和卖惨卖乖,也出于对夜昙的一些愧疚,暾帝好歹是同意了带上夜昙。

    不过,这次出行也有前提——夜昙必须要装作青葵的丫头。

    暾帝自有考量——地震过后,离光赤瑶为首的大臣现在还紧盯着他和夜昙呢。

    这节骨眼可不能再让她惹事了!

    扮作青葵的丫头么……夜昙当然没所谓了。

    此行,因为脚伤未愈,她甚至破天荒地获得了乘坐马车的权利。

    车虽平平无奇,但那是专门给她一个人的!

    还有她家小玄子,勉强算作挂件的挂件,也陪着一同出行。

    简直完美~

    “你可别再给寡人惹事了!”临行前,暾帝依旧不放心,想对着夜昙耳提面命一番。

    “……知道了——”夜昙老不情愿地拉着长音。

    “你这是什么态度!”离光旸有些愠怒,突然注意到了夜昙身边之人。

    “欸,他不是?”他记得自己应该已经下旨把这个内侍调离朝露殿了才是啊?

    “寡人不是已经让他走了吗?他怎么还在这里?”

    “父皇!”青葵赶紧扑上去将离光旸抬起的手重新按下。

    “其实……其实是这样的,父皇你听我说”,她一边打哈哈,一边用眼神示意夜昙快上马车。

    是的,夜昙擅长对青葵撒娇,青葵擅长对付离光旸。

    “父皇有所不知,其实那是……小玄子的双胞胎弟弟。”

    “……”不远处的玄商君自是听到了。

    果然这两姐妹的思路都是一模一样的。

    “你怎么了?”马车已经行了有段时间了,少典有琴察觉到夜昙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一开始她不是很兴奋的嘛?

    还特地带了一大包点心上马车当零嘴。

    “我……有点难受……呕……”夜昙一脑门子冷汗,此刻终于忍不住了,掀开帘子开始吐。

    “……”

    这是吃多了,又被马车颠的。

    ……说到底,这位也还算是个金枝玉叶啊。

    玄商君第一次有这样的实感。

    终于,吐得七昏八素的夜昙摇摇晃晃地缩回脑袋,整个人都瘫在椅子上不吱声了。

    “公主,过来吧。”

    少典有琴终是看不下去,抬起夜昙的脑袋,放在自己腿上,又拿出帕子替孩子擦嘴。

    “这样有好点吗?”

    “不知道……”夜昙将脸面向他腹部,眼睛咕噜噜地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转过去。”她的脑袋被人拨向外侧。

    “干嘛啦!”

    “朝外睡。”他可不想被人盯着奇怪的地方,“眼睛闭起来,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哼!”

    过了一会儿,随着马车的一摇一晃,夜昙真的睡着了。

    玄商君撩开车帘。

    此时,他们的车队正行进在山中。一路上,树木郁郁葱葱,亦有流水潺潺。

    蓦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又落在地上不动了。

    “那是……”

    玄商君凝眉。

    据他刚看过的某本书记载——山间生活着一种野兽,样子类似兔子,却长有鸟嘴,还有鹞鹰的眼睛和蛇的尾巴,一看见人就躺下装死,名为犰狳。

    装死……

    玄商君不由自主地低头瞥了眼腿上的某公主。

    还挺像她的。

    ……那书上还写什么了?

    ……它一出现,就会有蝗灾。

    蝗灾?

    不会吧?

    玄商君并不想浪费一点思绪在虫子身上,直接放下了车帘。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昙忽然感觉身体止不住地往前冲。

    随后又被一只手揽住。

    “唔……”夜昙擦了擦眼角,“怎么了?有刺客吗?”她睡眼惺忪,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还在朝露殿。

    “公主”,玄商君放下车帘子,“外面是流民。”

    按照暾帝的意思,他们这次也算轻车简从、微服出行了。

    如今,车队正被一群震后流离的饥民包围着。

    不过……暾帝亦随侍了不少护卫,想来不会有事。

    他想,官府也不可能真的心大到不派任何人护驾。

    “啊?”夜昙趴在少典有琴身上,抻着下巴,伸手掀起帘子一角偷偷往外张望。

    只见穿得破破烂烂,脸上灰扑扑的人群正围着最前面的马车,乌压压一片,男女老少都有。

    “他们真的不会冲过来吗?”

    “公主,没事的。”

    事情正如少典有琴料想的那样。

    最终,官府派来的兵丁出手,驱散了那群围着马车的流民。

    他依稀听到,那些官兵并不分老弱妇孺,一概将流民定义为“暴民”,说是要抓回去吊在城墙边示众。

    具体如何了,玄商君也不得而知。

    他们的车队已被引去附近最高规格的驿馆下榻。

    因为是个不受欢迎的灾星,表面身份还是青葵公主的丫头,夜昙没资格上桌,她被仆从们安排在房间里用饭。

    “笃笃笃——”门被敲响了。

    “饭来啦~”夜昙甩了甩脚,看向少典有琴。

    意思很明显,就是让他去拿饭。

    “……”这事玄商君已经习惯了。

    何况夜昙的脚并没有好全,他更是自觉自动地承包了一切琐事。

    “我来开我来开~”

    夜昙抢着打开食盒。

    “这是……什么啊?”

    “!!!”

    此时,房中两人正对着打开的几层食盒傻眼。

    “这……是不是虫子啊?”夜昙用筷子夹起一只金黄的虫状炸物,举到灯火下细看。

    “看那样子就是虫子啊!”玄商君的声音罕见地有些波动。

    “……我听说,西南地方的人们很喜欢吃油炸虫子,没想到是真的欸!据说肉质很是鲜美呢!”

    说着,夜昙的目光便瞟向玄商君。

    “小玄子,你不认识这菜吗?”她啧啧称奇,“你不就是从西南那边来的吗?”

    “我还以为你吃过呢!”

    “……”就算青葵公主给他的新身份的确是西南某部族的子弟……

    “我不知道!!!”他才不想知道这种事情!!!

    “啊呜……”没等玄商君继续嫌弃,夜昙便将那金黄喷香的虫子扔进嘴里,嚼吧嚼吧吞了,还舔了舔嘴唇。

    “味道还可以……小玄子你也尝尝看。”说着,她又夹起一只虫子。

    “等……”

    玄商君到底有些害怕那虫子。

    但天界神族何等清傲,怎会容许自己有半分失态?

    “我不吃肉。”电光火石间,有无数推拒理由在他脑海中闪过。

    “哎呀,你尝尝嘛~”夜昙将筷子怼到他嘴边,“凡事都要勇于尝试啊小玄子!”

    “不……不必了”,玄商君相当激动地站起身来,带的桌上的碗碟都有些摇晃。

    “小玄子你不吃饭啦?”夜昙狐疑着打量他。

    “多谢公主美意,我……不是很饿,咳咳……”玄商君以袖掩面,“时候不早了,我去给你打些水来洗漱。”

    方才自己太激动,希望她不要看出端倪才好。

    “……”夜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筷头,沉默了一会儿。

    恍然大悟。

    “你不准走!”她语带威胁地看过来,“难道你想我这个伤员来追你吗?”

    “过来!这是本公主赏你的!”

    “……”

    二人僵持之际,楼下传来了一阵骚动。

    “把厨子叫过来!”

    “出了什么事?”夜昙看向房门。

    “我去看看!”玄商君终是找到了合适理由逃脱夜昙公主的蝗虫赏赐。

    少典有琴大约出去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后又带着一个食盒返回房间。

    “到底怎么了?”此时,夜昙公主已经将一盘炸蝗虫消灭了一大半。

    别说,还怪有滋味的!

    “公主,你吃这个吧……”这食盒是他刚从厨房里拿的。

    当然,他也顺便打听了外面究竟发生何事。

    “……”玄商君望了望夜昙面前的盘子,脸上浮现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公主你……还吃得下吗?”

    “当然了!”小看她!

    “那虫子对本公主而言不过开胃小菜!”

    “公主”,玄商君掀袍坐下,倒了两杯茶,“听厨房的师傅们说,不知是谁改了呈送给暾帝的菜单。暾帝见饭菜中有虫,龙颜大怒,就要问罪掌厨之人。”少典有琴边说边将食盒之中的菜摆出来。

    “后来青葵公主求情,暾帝才放了人。”

    “所以……是有人故意改了菜单……对吧?”夜昙往嘴里塞了口肉。

    虽然都是肉,她还是喜欢大块的。

    虫子什么的,还不够她塞牙缝了!

    “是啊,没人会把蝗虫呈给皇帝。”玄商君夹了一口米饭放进嘴里。

    所以,应该是有人暗中替换了菜谱。

    “谁干的?”

    “……是好事之人吧?”

    是不满当地官员?或是不满暾帝?故意拿这道菜来恶心他们?

    蝗虫……

    难道此次地震真的已经引发蝗灾了?

    虽说此地有流民围车,可他们的车队经过的那些街道,还是井井有条的。

    莫非是……隐瞒灾情不报?

    “噢。”夜昙忙着吃肉。

    说实话,看离光旸吃瘪,她还是很开心的。

    “你也吃啊~”夜昙夹了筷青菜放到少典有琴碗里。

    “……多谢公主。”

    不过,离光氏的政事,也轮不到他来插手。

    奈何世间事,与愿违者,十之八九。

    翌日,就在车队整装待发时,意外突然发生了。

    暾帝并着青葵才走出馆驿门,准备上车,就听到一阵嗡鸣声自远而近。

    天色还渐渐黑沉了下来。

    “救命啊——”

    “快逃——”

    有百姓开始奔走呼喊。

    “天狗来了!快跑!”

    “护驾!”所有人都以为是天降异象。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不多时就已列队完毕,将离光旸和青葵护在队伍中心。

    “这这这……这是怎么了?”暾帝有些慌乱。

    先是地震,又是天狗食日,他名声还要不要了!

    “父皇,您别急……”

    一旁的青葵正忙着安慰他。

    “许是百姓误传……”三人成虎的事情也很常见。

    不多时,众人便发现了真相。

    先前,随着太阳高升,已是有一阵阵炙热到令人窒息的大风,自南方吹来。此时,风已热得有如炉门中冲出来的一般。

    灼热的空气带来了骚动。

    人们的目光定格在远处天空。

    ……原是一群飞蝗正在过境。

    成群的蝗虫黑压压的,挤得半边天都黑了,如乌云密布,沙尘风暴,遮天蔽日。

    一开始喊着“天狗食日”的百姓这会儿个个脸色惨白,惊惶四窜。

    惨叫声、翻滚声,此起彼伏。

    往常,据说只要制造出巨大的声响,使空气产生强烈的震动,就足以赶走蝗虫,阻止它们降落下来。

    “哇啊——”

    有蝗虫顺着人们大张的嘴巴飞了进去,还有的在啃咬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

    “后队变前军,回馆驿!”禁军统领愿不闻正高声指挥着士兵。

    意识到危险的禁军护着暾帝和青葵往驿馆撤退。

    “葵儿,快走!”被暾帝拉着的青葵一步三回头。

    “父皇等等……昙儿她……昙儿!”

    夜昙才刚走出驿馆没多远,这会儿正对着天空发呆呢,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唤她。

    “公主,快进来!”

    玄商君站在驿馆门口,冲她招手。

    他是替她去取忘在房间里的零嘴才会晚了些出门。

    “来了来了!”夜昙一瘸一拐,走得不是很快。

    “……”少典有琴看了看她身后的天空,最终决定冲出去拉她。

    二人进来后,侍卫便“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暾帝等人已被护送回了房间。

    见夜昙也进来了,青葵身边的内侍赶紧上楼,去汇报情况。

    “呼……”夜昙扶着墙壁直喘粗气。

    这漫天的虫子起舞,她从没见过。

    夜昙歇了一会儿,又直起身子,忍不住将脑袋贴在窗户纸上向外张望。

    有蝗虫撞在窗户上,噼噼啪啪的,像下雹子。

    吓了她一跳。

    “公主!”玄商君很是担心那摇摇欲坠的窗户,暗中捏了个诀加固。

    “我再看一会儿……”

    只见热气腾腾的天空中,一朵黄褐色的云自天边而来,稠稠密密的,就像冰雹凝成,夹带着暴风骤雨,击打着千万枝丫叶片,发出呼呼声。

    蝗虫靠着干硬的翅膀彼此支撑,傍依在一起,成群结队地飞翔。

    这块云势如破竹地前行,在地面投下了一大片阴影。

    只一瞬间,它的边缘又散成丝缕,一道裂缝横空出世,有如一阵骤雨初降。

    紧接着,整块云爆裂开来,蝗虫如一阵冰雹密密麻麻地倾盆而下,分散下落,须臾间,便布满空中。

    那些蝗虫粗壮粗壮的,大小犹如手指,铺天盖地,一望无际。

    不一会儿,仍在街上的人身上就停满了虫子,像是穿了一身又硬又厚的盔甲。

    这景象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夜昙看着街上模模糊糊的黑色人影,咬了咬嘴唇。

    她刚发现,还有孩子在外面。

    不是很起眼,但路边那小小的箩筐在抖,里面一定是人。

    此时,那筐子边已聚集了很多蝗虫。

    “……”她记得,那是街边一处卖菜的摊位。之前等车队出发时,她不经意瞥见过那摊主——是个妇人,想是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卖菜的。

    如今,妇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那孩子是被她丢下了吗?还是她……已经死了呢?

    夜昙将手放在门栓上。

    她自觉不是一个心软的人。

    玄商君显然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公主,你怎么了?”

    “你看那边……”

    “……”少典有琴顺着夜昙手指的方向看去。

    “要救人吗?”

    “唔……”

    “……”

    此时,犹豫的不只夜昙一个人。

    “……我去吧。”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她去吧。

    玄商君转头环顾四周,迅速拿了店中墙上挂着的一件斗篷,披在自己身上,又问周围士兵要了一个火折子及火把。

    “给我!”夜昙跳起来想抢。

    “……你别胡闹,好好待在这里。”

    “可是你不是怕虫子吗?”夜昙还在蹦跶。

    “而且本来就是我想救人啊!”

    “你……”被戳中弱点的玄商君有些惊愕。

    还是被发现了?

    “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承认自己怕虫子很没面子啊?”

    “……”是的。

    “废话少说。我走了,你接应我!”

    趁着玄商君愣神之际,夜昙一把夺过他手上的装备,拉开门,冲了出去。

    “等……”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趁机帮她实现一个愿望……总之,他多少有些失落。

    就夜昙开门的那么一会儿功夫,已有几只蝗虫从门里飞了进来。

    玄商君条件反射般地关上了房门,自己则冲向夜昙所在的方向。

    “哎呀,你怎么来了!”夜昙将自己的斗篷披到玄商君身上。

    “公主,你掀那篮子,我抱孩子。”

    他怎么可能让个女娃娃去冒险?!

    不过……她在的话,自己就不用碰那个爬满蝗虫的篮子了!

    真是太好了!

    ————————————

    二人齐心,其利断金。

    孩子倒是救得很顺利。

    夜昙叫了个眼熟的内侍,让人把小孩送到二楼青葵所在的房间诊治。

    她懒得跑楼梯。

    “哎呀,我真厉害~”

    夜昙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忍不住感慨。

    “公主,你没事吧?”玄商君一把扶住她。

    “没事~不过……”

    “不过什么?”刚才真是有够惊险的。

    想到那些虫子,玄商君还是心有余悸。

    “从前……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惨的人……”夜昙抬头,看向二楼的方向。

    其实不是啊……

    “不过……”夜昙的嘴角不断上扬,终是忍不住拿手捂嘴,“小玄子你原来这么怕虫子啊~~”明明就可以打赢乌玳的,真是好笑!

    ……她发现,他不像在沉渊时那般冷漠,心里没来由地高兴起来,便开始戏弄人。

    “我……”玄商君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干嘛那么不好意思啊?你早点说昨夜我就不强迫你吃虫子了~”

    “……”他才不信!

    要是早被她知道的话,估计她每餐都会弄盘虫子来膈应他!

    “不过,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吧……”虽然她理解,男人大多不愿意承认自己怕虫子。

    “你不是说被当作灾星不是我的错,那你也可以怕虫子嘛~”夜昙拍拍人肩膀,以示安慰。

    “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玄商君意味深长地看了夜昙一眼,终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毛绒绒的脑袋,只是……他突然感觉手感有点不对。

    少典有琴低头一看。

    “!!!”原来她头上还有半段虫子尸体啊!

    “噗嗤……”看着自家内侍疯狂擦手,某人笑得一脸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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