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里,凌奉淮紫袍加身,百宝腰带被肚子压着,斜系在腰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捋胡,官威甚重。

    他积年被人奉承着,早惯于说一不二,此刻却被一年轻人反驳,郁气颇重。

    “我说没有便是没有,楼将军从谁那听来的,便找谁去要!”凌奉淮一摆手,宽袖做响,威严凌厉。

    楼啸川眼中无半点畏色,他着赤色常服,乌发高束,气势不输凌奉淮分毫。

    “既然凌大人坚持,末将自然信你不知内情,只是军械关乎家国安危,兵不可一日无器,还望凌大人从中周旋,早日将新铸军械运回。”

    “这是自然,我为官数十载,这点事情,还用得着你教?”

    “如此甚好,末将静候凌大人佳音。”

    说罢楼啸川作揖欲走,迎面撞上魏氏携凌佳蕊从外头进来。

    魏氏还没进屋就先嚷上了,“老爷,老爷,此事你定要为蕊儿做主,说什么都要和姓裴的混小子退婚!”

    楼啸川听了满耳,尴尬不已,低头快走两步,想要叫人注意不到他的存在,不知不觉离开。

    可他长得那般打眼,比厅中梁柱更有存在感,怎么躲得过去。

    魏氏方踏入门槛,就哎哟一句,回头想要叫凌佳蕊回避,却已来不及了。

    凌奉淮脸色铁青,一是因魏氏莽撞,叫外人看了笑话,二是她话里内容,似是要与裴家退婚?

    荒唐!

    裴忠蔺虽官身不显,但真真是掐着自己的命脉。巡盐御史附勘查监督之责,说得白话些,便是专门挑他刺,捉他错处的。

    官绅贵胄,谁都要都转运盐使司面子,唯有这巡盐御史与旁人相反,非但用不着巴结自己,反倒还要他小心伺候着。

    好在他二人向来合拍,凌奉淮利用职权收受不少好处,他也不吝啬,该瞒的瞒,该给的给,也叫裴忠蔺跟自己一道发财。

    遂二人配合默契,行事也愈发大胆起来。

    为了叫两人的关系巩固,凌奉淮才把宝贝女儿嫁到裴家,两家互相有个牵制,便可再无所忌惮,放心将两家的利益绑到一处去。

    如今三书六礼已去了大半,魏氏怎还会讲出退婚这般糊涂话?

    凌奉淮雷声大作,“像什么样子,愈发没有规矩!”

    知道自己犯了傻,魏氏进退两难,此刻若要掉头回去更不像样,魏氏不响,只悻悻领着女儿穿堂而过。

    凌佳蕊略有一丝后悔,早知会与楼啸川碰面,就该把污脏了的襦裙换掉,再寻一条披帛来挽着,好叫他对自己印象好些。

    她娇俏跟在魏氏身后,偷摸着瞥了一眼。

    谁知楼啸川也在瞄她,二人视线一撞,无声散开。

    凌佳蕊想错了,她压根不知道,楼啸川不懂欣赏女子娇媚。

    他看着那小小一个身板,穿得精致贵气,只觉得凌佳蕊像是画中仙,打扮得十分好看,而好看中又还有些什么别的,他又说不出了。

    被这意外打扰,楼啸川复朝凌奉淮作揖,方才彻底离开。

    这是楼啸川头一回进凌府,要不是军械拖了太久,又实在寻不到凌奉淮,他也不想踏足此地。

    但眼下,他走在漫长而无边际的华贵回廊上,遥想方才一刹,又觉得值。

    楼啸川鲜少有这种被命运挟制之感。

    刚才听到凌佳蕊要退婚的消息,他恍然回忆起与她在客栈的偶遇,和被她逼婚的离奇经历,竟不自觉勾起了嘴角。

    不知道她会怎样?是不是真要退婚了,又是不是真和自己有关?

    楼啸川稀里糊涂想了一路,不知不觉走出大院,踏上沙浦巷。

    步入将军府大门前,街边骤然喧闹不止,人群围着什么探头探脑,又不时交头接耳议论。

    那人堆拦住了楼啸川回家的去路,他从侧边挤身进去,楞是用蛮力走出一条道。

    可方走到半路,便被耳边的说辞惊着了。

    “这楼啸石也忒不像话,想娶人家小姐,还要占了丫鬟身子。”

    “可不是,所以说,习武的人家就是腌臜,不知廉耻,不通礼......”

    说闲话的人肩膀一沉,一股巨大的力道压得他站不直腿。

    他回头一看,眼前的男人威猛非常,不就是楼府的二爷,楼将军嘛。

    虽心里瞧不上武将,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肩头快要裂开,疼得额头冒汗,遂赔笑道:“楼将军,我不是说你。”

    周遭的人通通闭了嘴,讪讪离开。

    楼啸川个子高,鹤立鸡群般立着,人散开一些,他便看到,原是一个丫鬟跪在楼府门前,边拭泪,边骂楼啸石负心。

    再联想方才两人说的话,想来是这丫鬟被楼啸石欺负了。

    他大步走至那丫鬟身前,沉声道:“闭嘴,你要再在外头辱我楼家名声,就别怪我动手。”

    倩儿止哭,抬脸看了楼啸川一眼,霎时白了脸。

    那男人肃杀的眼神狠厉无比,体格威猛异于常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倩儿点点头,站起身来。

    楼啸川垂眼打量眼前的丫鬟,穿着普通,打扮寻常,看来并非所有女子都像凌佳蕊那样好看。

    他总觉得好看二字不足以形容凌佳蕊,却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姑且就叫作好看了。

    “和我进来罢,有什么话,你到太太面前去说。”

    楼啸川朝身后扫一眼,仍有爱凑热闹的围着不走,他挺了挺背,放大音量:“谁要敢乱嚼楼府舌根,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回头朝大门走去。

    倩儿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强装镇定,实则她双腿打颤,手藏在袖子里攥着,不叫自己抖得太过显眼。

    府门大开,楼啸川回看倩儿一眼,示意她跟上,后者小跑两步进了府。

    要说楼府外头看上去破落,想不到府里更加萧条。

    前院颇大,光秃秃的无甚装点。

    沿着回廊朝里,倩儿越走越吃惊。

    杂草枯黄满地,无人打理,碎瓦歪墙摇摇欲坠,未作修葺,一路更是不见半个人影。

    想来楼家要比外头传言的,还要寒酸不少。

    楼啸川把人带到观潮居门口,总算来了个人。

    香环惊诧地看着倩儿,纳闷道:“二爷怎的带个姑娘回来?”

    “你把她带到太太那里,我去叫三弟一趟。”说罢抬步走了。

    楼家虽穷,但府邸是祖宅,原是很恢宏气派的。可武将没落几百年,传到楼啸川这一代,犹如千钧悬丝,摇摇欲坠。

    楼啸石住在碎岳庭,偌大的院子只有他和周嬷嬷两个人。

    周姑姑原是姜氏的陪房丫鬟,姜氏到底舍不得把她散了,便叫她照看楼啸石一二。她平日无事都歇在房里,不常出来走动。

    所以楼啸石就是个没人管的,楼啸川平时想找他也不容易,只能是碰运气。

    好在他今日运气不错,楼啸川刚到院里,就见楼啸石躺在藤椅上看天,不看书不写字,尽在那消磨日子。

    他也不过去了,随手捡起一颗碎石,远远一掷。

    “啊!”楼啸石被打中额头,吓得惊坐起来,捂着脑袋,看到远远立着的楼啸川,抱怨道:“干嘛拿石头扔我!”

    “你干了什么好事自己知道,快跟我走!”

    楼啸石心虚,借口道:“我是躺在此处背书,你懂什么。”跳起来朝书房跑。

    他哪里逃得过去,楼啸川脚掌拨起块石头,抬脚踢飞出去,狠狠砸在楼啸石屁股上。

    楼啸石猝不及防被外力一顶,整个人朝前弹起一段距离,遂趴摔到地上。

    “好疼啊二哥!你太过分了!我这屁股定破洞了!”

    楼啸川仍旧冷着脸,“你再不和我走,破洞的就不止是屁股了。”

    破廊破院破衣裳,楼啸石摸着后身破洞,叫苦不迭,“二哥,我没几件像样衣裳了,幸好今日没穿那身洒墨直缀,不然我非要和你拼命不可!”

    “好啊,你要想和我拼命,我还求之不得呢。你那洒墨直缀收哪里了?今晚上我就去给你扯坏。”

    “别别别!我开玩笑的二哥!”楼啸石知他说到做到,不敢再讲,连声讨饶。

    实则楼啸川是真想和他动动手,楼家世代习武,到了啸字辈,就只剩他一人坚守。

    大哥楼啸山小时候习过武,可他吃不得苦,两天打鱼三天晒网,稍大一点便说要弃武从文,最后弄得文不成武不就。

    楼啸石就更不像样了,长到十八岁没练过一日拳脚,空有家传的高个子,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活脱脱一白面书生样。

    楼啸川见他嫌苦怕疼的孬样就来气,又踹了楼啸石一脚。

    后者捂着屁股急跳,“再踹我就要死了!我还没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你就这样残害兄弟手足吗!”

    “放屁,你豆腐做的?轻碰碰就要散了?你还是想想一会怎么交代罢。”

    楼啸川把门外丫鬟的事说了一遍,楼啸石闻言也不在意,两人打闹一路,总算到了观潮居。

    香环守在二门口,心急如焚,看到川石两兄弟,远远迎了上去。

    “我的大爷们,你们总算到了。”一把扯住楼啸石的手腕子,疾步朝里走。

    楼啸石嬉皮笑脸,“香环姐姐今日待我真好。”

    “你还笑?太太被你气得险些抹脖子!你还是想想,一会该怎么向太太解释!”

    “那丫鬟胡说的,我和她没事。”

    “谁讲你和丫鬟有事了?是万小姐有事,她有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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