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苏自走出椒房殿时,贴身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得湿透。

    谢皇后让她不要跪,可她在谢皇后面前,仿佛天然就渺小到尘埃里。

    终归结果是好的,昭苏这样安慰自己。

    明日就能与谢七面谈了。

    她要好好准备,最好一回到嘉若殿就找来桃符和小李子他们一同商讨商讨。

    昭苏脚步匆匆,恨不得直接飞回嘉若殿,突然发觉身后的甘嬷嬷已经小跑起来,压抑地喘着粗气。

    昭苏突然反应过来,她其实忽略了甘嬷嬷。

    甘嬷嬷作为母后的人,知晓的关于谢无澜的事才最多。

    而且……甘嬷嬷是谢皇后的人。

    原先还应当避着她,现在却是万万不能如此了。

    昭苏的脚步慢下来,而甘嬷嬷一个没留神,便成了与昭苏比肩。

    甘嬷嬷正要往后退,却听见昭苏冷不丁开口:“嬷嬷既嫌我走得快,怎么不直接说出来?”

    甘嬷嬷一小口一小口将气喘匀了,低眉顺眼道:“老奴不敢。”

    昭苏脚步放得愈发慢,几乎成了踱步,面上轻轻微笑:“嬷嬷可是在怪我?”

    甘嬷嬷忙不迭道:“老奴岂敢?”

    昭苏闻言沉默一瞬。

    恰在此时,不远处光秃秃的树枝上,两只寒鸦扑腾扑腾翅膀飞远了,昭苏于是扭头去看,一直看到两只飞鸟飞出红砖绿瓦的宫墙,化作叫人再也看不清的两个小点。

    昭苏不由自主在此驻足,甘嬷嬷自然要奉陪。

    待昭苏脸上再次扬起笑容时,甘嬷嬷已经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嬷嬷不要担心,往后昭苏还是一样待您,与从前一般无二的。”

    甘嬷嬷看了看昭苏的表情,也微笑着回道:“老奴谢公主恩典。”

    昭苏不再看她,语气中情绪难辨:“嬷嬷不要谢昭苏,该是昭苏谢过你才对。……母后应允我明日在关雎宫见谢七公子,还盼嬷嬷助我一臂之力。”

    甘嬷嬷微笑如常:“能帮上公主是老奴的荣幸。”

    昭苏闻言沉默,也不再与甘嬷嬷比肩而行,主仆之间的气氛一时之间陷入静默。

    甘嬷嬷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何对着公主拧巴,要知道阖宫之中,昭苏这样的主子其实很少见,不把奴才当人的贵人才最常见。

    真是被主子的信任给惯坏了,既忘了尊卑有别,又想着里外兼得。

    眼见着嘉若殿近在眼前了,甘嬷嬷在心中叹了口气,已经打定主意,对今后的日子要少些期盼。

    正在此时,甘嬷嬷听见昭苏轻轻道了一声:“对不起。”

    甘嬷嬷闻言,心中没来由地一片酸软,眼眶霎时湿润了。

    *

    昭苏一进到殿里,就看见桃符兴冲冲举着一张纸往她面前冲,边冲边喊:“公主公主,好消息!”

    来到昭苏面前时险些没刹住,被甘嬷嬷一把兜住,虎着脸训斥:“仔细些!别冲撞了公主!”

    “咦?”

    桃符眼神扫过昭苏与甘嬷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公主与嬷嬷和好了!”

    甘嬷嬷哭笑不得,昭苏则截住话头,单刀直入问:“什么好消息?”

    桃符回过神,将手中的信塞到昭苏手里,语气难掩兴奋:“公主的小舅舅的回信!”

    昭苏闻言一愣,垂眸看向手中这封信,当即抖着手拆开信,根本等不及回到座上。

    信封很糙,信纸很薄。

    信封表面写着“六公主亲启”,“親啓”二字写得歪歪扭扭不成体统。打开里面的信纸来看,更是诸多涂改,许多墨迹都混成一团。

    整封信很短,一共不到百来字。

    六公主安:

    收到了公主的信,小舅舅很开心。我在宫外很好,请公主不要过多牵挂。小舅舅给你送了点东西,还有十两碎银子,可别再送回来了。

    愿公主安康。

    苏惟

    昭苏迅速看过第一遍,继续小心地捧着信纸细细来看,发现不少小细节。

    比如,“请”字和碎银子的“碎”字都是后加的;再比如,“愿公主安康”几个字写得尤其工整,尤其是在和“苏惟”二字放在一处对比时。

    昭苏将信翻来覆去读了许多遍,心中既温暖又酸涩。

    小舅舅在信中还说给她寄了东西,昭苏忙问:“是不是还有东西?”

    桃酥早就站在坐榻旁等,此时忙唤昭苏:“公主快来坐下,都在这儿呢。”

    昭苏将信纸小心翼翼折好,放回信封,然后去拆那半散的包裹。

    凡是入宫的东西,样样都要过宫门禁卫那一关,拆开来检查是常态,全拆散了旁人也不能说半分不是。

    小舅舅寄的那十两银子,过了搜检那关后大概率会十不存一。

    这可万万不能叫小舅舅知道,昭苏默默想。

    将松散的包裹彻底拆开,昭苏看见了很多小玩意儿,有实木的陀螺,有一份被拆得散架的鲁班锁,有一个空竹,还有一个童真童趣的拨浪鼓。

    昭苏拿到手便摇了两声,咚咚咚响得好不快活。

    昭苏还看见了一个布袋子,拎起来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都是碎银子。

    从重量上来看,远不止十两。

    昭苏可不信这是宫门禁卫好心往里添的。

    这只会是因为,小舅舅原本就放了远不止十两银子,在被搜刮过一遭后还剩下如此多。

    昭苏心中酸涩感更重,突然迫切地想要见小舅舅一面。

    小舅舅总是报喜不报忧……前世那件祸事,究竟是何时起的苗头?

    昭苏突然间就觉得,自己的动作似乎太慢了,若是赶不上来不及,那可如何是好……

    如是忧心忡忡一整日后,昭苏躺在床上,还是半晌睡不着。

    待她终于强逼着自己入睡后,那一弯弦月已然静悄悄悬挂于中天了。

    *

    景拂初不得不承认,初见昭苏那一夜发生的意外,影响其实颇为深远。

    景帝和楚皇后敏锐地察觉到——景拂初不抗拒接触昭苏的身体。

    这是一个不好也不坏的消息,更具体的好坏之分还有待进一步验证。

    夏日的夜晚静谧安详,暑热半消,景帝、楚皇后和太子,一家三口一同坐在御花园中,边纳凉边用晚膳。

    这在大景皇宫里其实算常态,景国天家最尊贵的三个人个个都忙,将晚膳拖到入夜再寻常不过。

    用罢晚膳,便只纳凉。景帝宁愿挨楚皇后的骂也要同她躺一个榻,让一旁的景拂初看了直翻白眼。

    景帝惧内,举国皆知。或者说,景帝与楚皇后伉俪情深,已经到了旁人无法理解的地步。

    为皇后罢黜六宫不说,皇后在生景拂初时伤了身子,太医诊断说再难有孕,皇帝也绝不纳一妃一嫔,对皇后始终一心一意,并在景拂初周岁时就立他为太子。

    诚然,楚皇后出身世家,楚家势大,她又是楚家家主,皇帝需要有些顾忌正常,偏宠中宫皇后也合理。

    可偏宠到对皇嗣无继、国本动摇都视而不见,这就令人费解了。

    须知那昭国皇后也出身于世家大族,怎么不见昭国皇帝独守她一人?

    敌国安而本国危,这种事情总是会惹得大臣们聒噪不已。

    直到景拂初数年前参与到政事中去,完美彰显了他作为太子的政治实力,此类经年不衰的进谏才终于彻底销声匿迹。

    直到新的消息传出——太子殿下年近弱冠仍不近女色、东宫后院空置。朝堂众臣闻到味儿,诸多谏言再次甚嚣尘上。

    景帝和楚皇后不想被破坏关系,自然只能催着景拂初勤奋些。

    于是值此时刻,景拂初作为行将成年的好大儿,一个成熟的太子殿下,最应当履职尽责地回他的东宫去,而不是毫无眼力见地继续待在御花园里打扰帝后二人。

    景帝靠在楚皇后肩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景拂初道:“你若是不喜欢那位昭国的公主,父皇也能为你找找旁人,不拘是谁,反正谁都是一样试。”

    景拂初瞥一眼景帝,直接回道:“不劳父皇费心。”

    景帝对此没什么表示,反正孩子也还不算太大,急也急不来。

    楚皇后听罢丈夫的建议,重重推了他一把,将他推离了自己的肩头,然后起身转头问景拂初:“拂初,你实话说,你对那位昭国的公主是什么感觉?”

    景拂初:“没什么感觉,陌生人的感觉。”

    楚皇后横景拂初一眼,然后懒洋洋躺回去,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自己摇着扇子,一边满面轻松地对景帝道:“行了,从此你不必再担心他了。”

    他也没准备担心这个好大儿,景帝在心里腹诽。

    然后就想夺过楚皇后手中的扇子帮她扇,却被楚皇后一把拍开,继续伸手,再次被拍开。

    景帝终于退缩了,接过一旁近侍恭恭敬敬递来的扇子,用力狂扇,显然是想要以此抵掉楚皇后扇出来的风。

    直到楚皇后横他一眼,景帝立马乖乖正常打起扇子。

    景拂初看着成婚快二十年的父母打情骂俏,彻底没眼看,丢下蒲扇拿起自己惯常趁手的折扇,愤而回宫。

    踏入东宫大门时,他鬼使神差地吩咐:

    “去,领孤去看看昭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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