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秋华来到紫宸殿内时,低头只敢扫了一眼,确实看到皇帝与李为学坐在棋盘边上,看似真的在对弈中。身为官宦之女,虽在各大宴会上远远的见过天颜,但直接面对时,李秋华很是有些紧张。

    此时已是午后,皇帝身着常服,随意的坐在边榻上,瞧着倒是面色温和,只是殿内金碧辉煌,梁柱上凤缠龙绕,盛气凛然,在这殿内,连大气都不敢出,皇帝自带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李秋华谨慎的行礼,跪在方砖上的膝盖像是沁入了寒气,禁不住地想要抖动起来,快速地趴伏下来,以额触地,顿时,更觉寒意遍布全身。

    就这样行完礼后,拘谨的站起身来,低眉顺目。

    “这便是你府里的二娘了?瞧着是个聪慧的,过来,与我对弈一局。”皇帝看着李秋华说道。

    待坐到李为学方才的位置上,看向棋盘,片刻便了然。如今这局面,很显然已是过了大半了,白子的局势很不好。

    “你是想重开呢,还是想救救这局棋。”皇帝漫不经心的问着。

    李秋华敏锐的感觉到这似乎话里有话,但又不敢深思,更不敢当着皇帝的面儿找李为学要个眼色。

    脑内疯狂思索着,这局棋她从坐下起就仔细看着,虽无太大把握,但尚未到死局。

    几经挣扎后下定了决心,便开口道:“回陛下,可否继续此局,死里求生才更有趣,不然,让您白费这好些日头。”

    皇帝闻言,倒是仔细的来回打量着她,李秋华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但也抬头低眸平静的任他打量。

    不知过了多久,李秋华觉着自己的后背都已出汗时,才听得皇帝悠然一笑,对李为学说道:“你这女儿,比你倒有趣多了。”

    这话一听便是未曾动气,李秋华身体不再绷的紧直,稍微松了口气,缓解下软麻的身体。

    李为学闻言只能称是。

    皇帝说笑完,便示意可以开始落子,李秋华执起一枚白子,开始落下此局的第一子。这一子倒是看不出来什么,皇帝稍作思考也随之落子。几番往来后,皇帝开始正色起来,一时间殿内安静许多,只闻棋子落盘之声。

    李秋华此番救局,直接改了李为学先前所布之局而另谋他路,一路弃了不少子,将原本累赘臃肿的局面简化,路数直接又狠厉,一直在切断黑子的路,一副我走不下去,你也别想走下去,但你若给我一口气,我便能又能多吃你一子的狠决模样,惹的黑子多少有些被动。

    一炷香之后,大殿上传来皇帝的笑声,赞道:“二娘,你父亲倒是真未夸口,你这棋艺确实了得。”

    李秋华谦虚道:“陛下,我的败相已显,这局已无法救活。”

    “你父亲先前把棋下成那般模样,你能救成这样,已然很不错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那这样如何?我让你一子,你好生想想,多了条路,看看是否还有救?”

    李秋华自然不敢多说什么,看着皇帝让出的这一子,仔细推敲起来。

    皇帝喝了一口茶,等着她,看了一眼盛忠。

    盛忠轻步走向李为学身边,悄声说道:“李尚书,方才陛下说要给您的几卷文书,还请您现下随奴婢去取一趟,这局棋看眼看快结束了,陛下之后要处理政务,奴婢一会儿可就走不开了。”

    李为学连忙随着他离开后,正在思索棋局的李秋华注意到了他们的动作,心下有些疑惑,但也没敢问。

    可惜,就算是皇帝让了棋,黑子最终以一子险胜,李秋华坦然认输。

    皇帝但笑不语,这下是认真的认可了李秋华,半场入局,在如此颓势之下,竟只输一子,可见一斑。

    就这棋局,两人做着复盘,赞扬间,皇帝忽然开口问道:“你这棋艺可是你母亲教授?但你母亲又是师承何人?我记得以前镇国公与国公娘子都不善棋。”

    皇帝看似随意的这番闲聊,却让李秋华内心巨震,已是满脸煞白。

    圣上为何会提起外祖父,不仅如此为何还称他为镇国公。

    李秋华已然忘记礼仪,抬头直视皇帝的眼睛,想要开口问些什么,话头又在嘴边一阵徘徊。

    镇国公府满门抄斩是皇帝亲自下的圣旨,无声无息之间谋划良久,仅仅三个月就将整个镇国公势力从朝中拔除,如此雷厉风行的完成此事,如今这如同无事发生般地对着身为外孙女的自己,毫无芥蒂地称呼原封号,这到底是何意?

    他今日故意安排这么一出,又是何缘故?

    他可是针对我而来?

    可是为何?

    李秋华此时心绪及其混乱,袖子里的手指紧紧攥着,指甲深入手掌,提醒自己小心应对。

    “回陛下,我母亲曾说过她幼时家里请的女师善棋,交了她许多年。”

    “如此,难怪了。”

    “与朕说说,你与东阳是如何相识相知的?”皇帝忽然又问的这么一句,让李秋华应接不暇。

    当初在府里为了自救,把靳东阳拉下水,可不曾想过此事会连皇帝都惊动,还有太后。

    自从上次第一次进宫见太后,她就知道,这事闹大了。

    想来还是当时疏于思考,太后就靳东阳这么一个嫡亲的外甥,整个靳家本族唯一的郎君,与他有关的事情,当然会传到宫里,如今真是后悔不已,早知道当初还不如让郑凌担了这一切。

    如今没有法子,只能硬着头皮把他两之间的这些事情讲了出来,倒也未曾说谎,只是有时候描述一些事情,使用不同的话语,表达的意思也就不同。她如今这般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似乎靳东阳仅是因贺二娘子的缘故也说的过去。

    “你二人遵循礼法,并未逾矩,这很好,但既然已经有情,且门当户对,长辈们也不好硬生拆散你们。”皇帝这话让李秋华不知该如何辩解。

    她原本想将此事淡化掉,但忽然觉着皇帝似乎不想淡化,如今直接板上钉钉了,现在她真是进退两难,如果在她这里落定了他俩之间的事情,她往后该如何与东阳舅舅交代。

    “朕已与太后商定好,待东阳廉查归来,便为你们赐婚,因着你二人已如此年岁,婚姻不可再耽误,特准你守孝一年便成婚。”皇帝微笑着看着她。

    早已料到的李秋华一点也笑不出来,这场婚事是她骗来的,她不仅骗了所有人,也骗了把她救回来的贺二娘子还有东阳舅舅。

    这个恩,要她如何能坦然地去接受。

    她想,她这辈子都无法赎清这个罪了。

    李秋华无力地拜服在地,谢恩。

    “起身吧,你的事我都知晓,这些年是吃了不少苦,算起来我也有亏欠你。”皇帝说道。

    李秋华有些疑惑,不由自主的问道:“陛下此话,何解?”

    内心有些隐隐的猜测,陛下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朝堂之事,你一个女娘就别多问了,你外祖父的事情,算我亏欠你的。”说完这话,皇帝起身走向上首椅子坐下。

    李秋华却是坐不住了,陛下这话...

    想起外祖父,想起几个舅舅表兄,心跳如擂,起身直接跪在皇帝面前,狠狠地磕了几个头。

    “陛下,秋华斗胆,想问问陛下有关我外祖父之事。”

    四下静默,半响,才传来皇帝的声音。

    “你问。”

    李秋华又磕了头,才跪直身体,问到:“陛下,我外祖父,镇国公,真的谋反了吗?”

    皇帝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说道:“你在怀疑朕?怀疑整个朝廷?”

    声音不大,却如洪钟,敲得李秋华浑身发震,她是被皇帝先前几番言语所动摇,否则她怎会当着皇帝的面将这些话问出口,不要命了不成。

    “陛下,秋华只是想不通,就三个月,我被禁足秋华阁三个月,身为镇国公的外祖一家百余口人,就这么谋反了。”

    记忆里在镇国公府里的一切,浮现在眼前,让她眼眶血红,“我自小在镇国公府成长,我外祖父是何人,我很清楚,他如此忠君爱国,绝对不会谋反。”李秋华紧咬牙关,声音破碎却坚定,一声一声都是为镇国公府喊冤。

    上首端坐的皇帝不发一言,满朝文武大臣都不会有一人敢为镇国公说话,从定罪到抄家,无一人说过话。

    “朝堂之事,非你一小娘子能听得明白,你外祖父一生的功勋,朝廷从未否认过,只是如今这世道,世家与藩镇盘桓纠结,此消彼长,总有人会成为牺牲品。”

    “你父亲最是能懂朕的,你可去问问他,只是你知晓又能如何?朕乃天子,都被裹挟其中不能自已,你一个只能依附于父族或夫族的小娘子,又能如何?”

    这话,不该是一个皇帝对臣下之女说的,李秋华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跪趴在地,泣道:“臣女,感激陛下的宽容,不治臣女不敬之罪。”

    “退下吧,朕乏了。”

    浑浑噩噩的走出紫宸殿,李秋华不知该往何处走,只能站在殿外长长的玉阶之下等着李为学过来。

    如今的一切,早已不是她能控制的,不论是她与靳东阳的婚事,还是镇国公府的血仇。

    如何报仇啊,原本以为你的仇人是皇帝,是朝堂中的各位肱骨大臣。

    如今皇帝跟你说,他也没有办法,你的仇人是这整个世道。

    多可笑啊。

    她一个小小的女娘,如何与整个世道为敌?

    看着远处走来的李为学,李秋华打起精神,既然圣上如此说,她还是要把来龙去脉了解清楚,镇国公府百余口人已经不明不白的死去了,她难道还能继续不明不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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