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里气氛正好。

    满室喧哗,大家摇摇晃晃起身,各自举起酒杯殷勤陪笑,但目光都有意无意落在包间角落里的一道纤细身影上。

    角落仰躺的少女,穿着当季最流行的高定礼裙,披着普通宽大的卫衣外套,看起来已经睡着了。

    陈淞不错眼地盯着看,耳边导演还有演员们的说笑声模糊响起。

    “厉哥,你不是说这次录制节目,给我们准备了一个大惊喜吗?惊喜在哪呢?”

    “害,你们运气不好,等到明天正式开拍,才有机会见到了。”

    “什么意思?厉哥说说呗。”

    “这次为了能让节目大爆,我下了血本才请来一个大神坐镇……不是我吹,你们尽管向学术圈打听,最近两年大神名号可不是一般的响!”

    “厉哥透透底,他叫什么嘛。”

    被称作厉哥的中年男人犹豫了会,到底还是酒精上头,又被男女演员们甜言蜜语地哄着,吞咽口水,情不自禁道:

    “好吧,其实他就是——”

    咔哒。

    一道细小的动静响起,在场并没什么人注意,却瞬间擒获了陈淞的所有注意力。

    角落里的影子终于直起身来,似是嫌弃周遭酒气浓郁,白皙的手腕抬起,放在鼻前扇了扇。

    她的卫衣外套滑落下来,金属链头撞击椅背,旋即被她脱下,一边袖子空荡荡地坠在地面,被撒落的酒水浸湿。

    陈淞猜测,当她发现这个细节,应该就会舍弃整件外套了。

    但不容他多想,女孩突然回身,不动声色地拉开门,慢悠悠走了出去。

    陈淞的心怦怦直跳,来不及放下酒杯,没有犹豫就跟着出了门。

    春夜里细雨朦胧,仿佛飘了团若隐若现的雾,叫人捉摸不透。

    室外的冷空气凛冽又清新,他们一起把室内那个神秘的名字、以及众人的惊叹欢呼声关在了背后。

    今晚是《与海为邻》综艺节目的开拍宴,除了有一位导师临时有事没能赶来,导演组织了制片人、剩下的几位导师,和近期参与录制的所有演员聚餐,预祝节目工作能够顺利进行,圆满热播。

    《与海为邻》以海洋保护为主题,是导演厉焦想要打破大众对他只能拍恋爱综的评价,全心输出的正能量之作。

    但老实说,陈淞并不看好他。

    厉焦性格浮躁易怒,在节目筹备之初,曾因凑不齐演员和谈不拢投资商,在业界闹了好大一场笑话。

    可没想到,厉焦的困境只维持了一周,之后就奇迹般地冒出一个巨有钱的大佬,愿意无条件出资,助他完成拍摄。

    什么情况,难道厉焦被包养了?

    厉焦又老又丑,谁瞎了眼的愿意包养他啊?

    业界对此议论纷纷,陈淞却知道他们都猜错了。真正的答案,就落在眼前这窈窕的身影上。

    那个连厉焦自己都不太清楚的神秘投资商,是这个年轻的女孩。

    她叫江惊岁。

    -

    江惊岁两只手臂搭在长廊的护栏上,正百无聊赖地躲在偏僻处看雨。

    雨势渐渐大了,细密的雨滴砸在她昂贵的定制腕表上,被她不在意地甩了甩手,还有闲心观察雨珠流落手腕的轨迹。

    陈淞从暗处走过来时,江惊岁毫不意外地倚着护栏,只偏了偏头。

    她是因为空腹喝酒,胃病复发才中场离席的,在包间也并没有真的睡死过去。

    对于陈淞的目光,江惊岁一直能够敏锐地感知到。

    这人跟她一样,是节目邀请来的同期嘉宾。年初时曾因出演了某部大爆剧的男三号,狠狠收割了一波角色红利,顺利出圈。

    委实是幸运。

    叫如今深陷舆论风波,微博评论区血雨腥风的江惊岁有些羡慕。

    “你好呀,小帅哥。”江惊岁笑眯眯地,主动打了个招呼,“来找我什么事?”

    她不笑还好,一笑更让本就紧张的陈淞脸红了个彻底。

    江惊岁这张脸,从小到大见过的人没有说不好看的,哪怕挑剔如她雨势般麇集的黑粉,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脸就是造物主偏爱的产物。

    对于她美貌的评价,多数人想起来的第一词汇不是“漂亮”或者“美”,而是过目难忘。

    她有一张和气质完美协调的脸蛋。

    张扬,明媚。

    此刻和寂寞又喧哗的大雨做对比,更突出了某种难言的张力。

    陈淞笨拙地举着酒杯,磕磕巴巴开始寒暄:“岁,岁岁姐,这天这么冷,你别冻感冒了。”

    话音未落,陈淞简直想一巴掌拍死自己。

    这是和女孩子打招呼的方式吗?

    更何况江惊岁还不是寻常的女孩子,而是他被经纪人再三提点要勾搭上的金主啊!

    陈淞无措的目光转来转去,几乎要呆滞了。出乎他意料的是下一秒,江惊岁竟然哈哈笑了起来,然后歪歪头,语气戏谑地说:

    “你也是。”

    陈淞彻底呆住。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竭力按捺住别让它跳出嗓子眼,稳住声音说:“其,其实……岁岁姐,我听说你就是这次节目的神秘投资人,我……”

    我想跟随你。

    这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陈淞眼睁睁看着江惊岁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江惊岁的美貌实际沾不上半点“姐”味,是偏向少女的明媚与漂亮。但她今年二十五岁,大陈淞三岁,出道也比陈淞早半年,实打实担得上一句“岁岁姐”。

    她似是生气了,也似没有,语调轻柔,眼神里却不动声色,滋生出寒雨般的凌冽来。

    “你这张脸还挺俊的,就是有点大。”

    “……”

    “该不会,你也想被姐姐投资?”

    陈淞一个字答不上来。

    江惊岁的手臂从护栏上收回,直起身子,向陈淞走来的姿态挺拔而优美。

    她毫不犹豫地略过了他,只在两人错身的瞬间,左手抬起向他肩上一拍,小拇指戴着的三克拉橙色钻戒反射出闪亮弧光。

    “好好对待节目,不过如果走弯路对于你的人生意义来讲就是锻炼意志力,那当我没说。小心翻车哦。”

    她像邻家的猫,高傲地踩着小高跟走开。清脆的声音一下一下回荡在夜色里,直到消失了好久,都还是让陈淞立在原地,怅然若失。

    -

    这是一家被誉为海城隐私性极好,装潢也清新典雅的中式餐馆,江惊岁绕在里面走了两圈,才又重新回到包间。

    一推门,她就发现气氛不对。

    原本众人吵吵嚷嚷,江惊岁也乐得自在,这样没任何人有闲心去注意她了。

    此刻,上到导演,下到跟她一样正逐渐籍籍无名的小演员,全部整齐又沉默,看着她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

    江惊岁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短暂地卡在门口两秒。

    “岁岁回来了啊!”

    坐在门附近的不知名女演员率先站起,搀扶着江惊岁进来坐下,嘴里不停念着:“你终于回来了,咱们节目最大的美德就是团结,少一个人,大家都没心情吃饭呢!”

    江惊岁:“?”

    江惊岁无意扫了一眼众人酒足饭饱,和桌子上杯盘狼藉的场面,响亮地发出疑问。

    “这都是狗吃的?”

    女演员:“………”

    包间门突然咚咚敲响,一名服务生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进入,彬彬有礼地介绍道:“这是本店招牌菜品,香茅澳洲雪花牛肉。”

    不知哪里冒出的男演员立刻上前,满面的笑容堆出了眼角细微的褶皱,温声道:“惊岁妹妹,听人说你特别喜欢吃牛肉,这是我刚刚让他们家后厨特地为你准备的。快尝尝看,是不是你喜欢的口味。”

    香味瞬息之内弥漫了整个包间,众人情不自禁地吞咽口水。

    唯独江惊岁只是耸耸鼻子,露出一个敷衍的笑来,漫不经心确认道:“这是送给我的对吧?”

    男演员:“当然了,惊岁妹妹。其实你有所不知,这道菜还代表我对你……”

    江惊岁转头面向服务生:“可以打包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道:“请打包吧,这是我家小区南门保安养的杜宾犬最喜欢的味道。”

    众人立刻停止了咽口水,男演员表情石化:“………”

    刚刚还偷偷琢磨着给江惊岁添热茶、吹捧她礼裙精致好似高定的制片人以及演员等,纷纷望而生畏,打消了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

    满座寂静中,江惊岁举起杯子啜了口凉茶,狐疑的目光望向斜对面的陈淞。

    为什么大家对待她突然这么殷勤?

    难道是陈淞说出去什么了吗?

    大家也真信?

    导演厉焦突然咳了一声,江惊岁的眼睛下意识看过去,恰巧跟他对视。

    厉害那张老脸上,竟然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语气难得温和,道:“那个,岁,岁岁啊,大晚上女孩子来赴宴真是辛苦了,待会我亲自驱车,送你回家啊。”

    “啊?”江惊岁的表情既惊讶,又为难,一秒钟不到就回绝了。

    “还是不要了吧,被我的黑粉看见,肯定又要误会,我连包养人都眼光奇差。”

    厉焦:“………”

    所有人:“……………”

    气氛彻底僵住了。

    坐在江惊岁对面的几个女演员,眼睁睁地看着她竟然心大地往前拖了拖椅子,开始夹早就凉掉的饭菜。

    不愧是因为毒舌而遭到全网黑的女明星啊,她们在心里默默想。

    这强大的心理素质和承受能力。

    叫人自愧不如。

    听说江惊岁背后有个神秘的资方一直在捧,两年前她刚出道时,那副令人难以忘怀的眉眼和气质,加上够用的演技,被业界押宝必爆无疑。

    江惊岁也很争气,由她饰演女二的第一部剧播出后,反响很不错,却在售后直播中出现了差错。

    面对暗戳戳想要营销cp的男二,搭档演员们一般都会选择顺势而为或者避嫌,江惊岁却不。

    她直接激情开麦,把人怼得脸面全无,连裤衩子都不剩。

    这样的事发生第一回,还能被公司紧急公关为真性情,但紧接着发生了第二回,第三回……第无数回。

    对家公司趁热打铁,联系了媒体曝出各种捕风捉影的黑料,更在网络上铺天盖地进行负面营销。江惊岁的口碑呈直线下滑,甚至遭到网友们集体抵制。

    传闻江惊岁的公司现在已经放弃她了,可她本人似乎不受什么影响,每周都会被媒体拍到出入各种高端场所,比上班打卡都勤。

    能一路血雨腥风地走到现在,江惊岁可能真的拥有一颗大心脏。

    比如此刻,江惊岁直到吃了个半饱才惊觉,过去这么久,众人仍旧连大气都不敢出。

    好吧,谁毒舌,谁哄人。

    她一边在心里给自己的嘴打巴掌,一边眼珠滴溜溜地转,憋出个坏主意。

    -

    夜渐深,雨渐重。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偶尔有几把花伞匆匆交错。店铺门前的广告牌被掀起,轰!一声跟随闪电砸落到很远的地方。

    计程车在清逸雅致的餐馆前停下,西装革履的男人拉开副驾驶门,撑起一把黑伞,做工精细,价格不菲的皮鞋淌过脏兮兮的水。

    他右边耳麦里正传来一道男声:“不就是一档子节目的开拍宴,现在都什么时间了,值得赶过去吗……说不定人家早都散伙了——”

    男人切断耳麦,一丝雨珠被风刮偏,打湿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

    在服务生的引领下,男人很快找到指定的包间,刚要开门,里面那道熟悉又雀跃的女声让他止住了动作。

    “对对,就是这样,你很有表演的天赋……有些男,不是,有些人他就是这么古板哎,你饿得要死了,他还坚定不移地跟你说空腹不能吃辣火锅!”

    “哈哈哈哈哈对吧,唠唠叨叨得好像母鸡下蛋,最烦这种人了。”

    “你演得好棒,就是这种表情,拽得仿佛阎王爷都欠了他八百万。把装满钞票的行李箱扔给他时,他可能还要挑剔质问你,怎么不给每张钞票都全面消毒——”

    江惊岁说着说着,好不容易使气氛活络了起来,下一秒,她又感觉到不太对。

    大家又变成了她刚刚进门时的模样,全部整齐又沉默。

    江惊岁困惑不已,试探地往身后看。

    然后她就愣住了。

    男人身高几乎迫近一米九,往那一站堵住了整扇门。这样恶劣的天气,他无论头发丝还是领带都打理得一丝不苟,西装外套已经提前烘干,抬起的鞋面干燥又洁净。

    江惊岁大脑直接宕机。

    他在这站了多久?该不会全都听见了?

    别人可能并不清楚,但只有江惊岁自己知道,她刚才一句一句——

    说的可全是他啊。

    “清宴来了啊!”厉焦从座位上弹坐而起,包房里的人这辈子还没见过他这么诚心的笑容,傻愣愣地目送他快步走到了门口。

    “你们不是想要见‘礼物’吗?这不,礼物来了!顾先生毕业于海华大学,是其中最年轻的理学教授,也是这次我们节目的最后一位导师!”

    “顾先生!请坐,快快请坐!您看您来了也没知会一声,我们都没留意到您什么时间进了门!来来来,那个江惊岁,啊不,小徐啊,喊服务生给顾先生添双筷子——”

    男人还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进来的意思。

    江惊岁只跟他对视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转开头,就看见对方不感兴趣地移走了目光。

    她顿时满心尴尬,尤其两秒后,意识到是自己站在这里,堵了人家的路。

    “不好意思啊顾清宴……呸,顾先生,顾导师。”

    江惊岁下意识伸出手来,想表示歉意,奈何人生词典里几乎没出现过认错两个字,态度略显生疏:“打扰您了,很高兴认识您——”

    不对。

    完了。

    她干嘛要伸手?

    虽然她的手上并没有任何污渍,但是摸过了门把手、座椅、餐具、脸颊等等,在顾清宴这个究极大洁癖的眼里,一定就和毒气弹没什么两样了!

    可是下一秒。

    对方宽阔的手掌穿过细微的气流,牢牢地握住自己收回到一半的掌心。

    “也很高兴认识你。”顾清宴低声道。

    江惊岁眨了下眼。

    察觉到两人的气氛似有不对,还以为是见面不和,导演立即开始打圆场,向众人更仔细更恭敬地介绍起顾清宴来。

    众人纷纷站起,伸出手表示尊敬。

    “不好意思,我有洁癖,不便握手。”

    顾清宴微微一笑,唇边细小的弧度转瞬即逝,面容沉稳冰冷,不知随意举起了谁的杯子,只道:“大家敬我杯茶就好了。”

    江惊岁再次眨了下眼。

    那是她喝过的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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