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

    入夜时分下起大雪,絮团似的,铺天漫地将人间盖住,寒风从耳边过境,让人忍不住把冻红的耳朵往帽子里再塞塞。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蜷着僵硬的手指将梆子锤棒拎着,躲到一处屋檐下,嗦嗦晃动身体,将斗笠上厚厚积雪抖落干净。

    扯几下棉衣试图让身子暖和起来,余光里瞥见不远处一个破布包埋在地面。

    这天见水结冰,眼看积雪越来越深,更夫哈出两口白气,终究冷得无心去捡,推开腰门进了院子。

    夜彻底陷入无声。

    “咔呲咔呲……”

    沉寂良久,南熙城城门内那个破布包缓缓挪动,轻微的脚步声响起,看起来像个乞丐。

    他蹲了许久,胳膊腿脚几乎没有知觉,弓着腰身,一步一拐,挨紧屋檐下的墙壁才站稳。

    但好在命大,刚逃过一轮追杀,只是摔得鼻青脸肿。

    四下无人,衣衫破烂的男人才略微直起背加快步伐,洁白的雪面上留下一串惊慌的脚印。

    很快,脚步变成了两串,三串,利剑出鞘的声音几乎将紧绷的精神斩断,寒光闪过,他被左脚绊住扑了下去。

    凌空一剑削去他几根碎发。

    男人把手中的锦盒往远处柴堆里一扔,翻身滚到街口当中,仰面朝刺客大喊;“大胆!吾乃南宁王!”

    黑衣人置若罔闻,肃杀的冷风中黑影一分为二,无人关切他扔的宝贝,各执一剑直刺男人的心口。

    冰雪在剑气中化作冷雾,南宁王自知无力回天,将手压在身下,闭紧双眼。

    冷夜中寒光一闪,玄铁匕首挡住剑锋,两把剑削成四截,呛啷落地。

    本是势在必得,却被人袭至如此近的距离,黑影皆是一惊,身形微滞中已失去先机。

    持匕首的是一女子,手法极其狠辣利落,还未看清面目,两个黑影向后软倒地面,试图捂住如蚁虫噬咬的颈脉。

    白雪似棉花,洇出灿烂血泊,掩盖他们垂死挣扎的声响,冷风卷来新雪覆在冰冷的尸体上。

    城门往内,万籁寂静。

    女子着寻常粗麻衣,衣袖裤脚皆按练兵样式束紧,白纱蒙面,体态轻盈,立与冰天雪地里悄然如无物。

    她反手握紧刀柄,双眼凌厉,两只手在剧烈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将南宁王护在墙边,下意识贴墙站稳,屏住呼吸侧耳听是否有人跟来,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玄铁双刃虽滴血未沾,但那两人已绝无活命的可能。

    她缓缓透出一口长气,南宁王拂去脸上的细沙,揖手问道:“敢问少侠是?”

    白纱揭开。

    不事雕琢的桃花眼清透明媚,瞳孔里映着月色雪光,明明是个粉雕玉琢的美人,却显得另半边烧坏的脸于夜色里狰狞毕现。

    南宁王仔细端详女子,恍然想起什么,眼中泛起泪花,颤声道:“你还活着?”

    “义父。”

    杨幼花将收刀回鞘,重新蒙上白纱遮挡丑陋的伤口。

    烧伤自左眼向下蜿蜒到下巴,白纱勉强遮住腐烂的那一半,不至于骤然吓坏别人。

    安顿好南宁王之后,杨幼花准备回去取南宁王刚才藏起来的信物,南宁王拉住她,“不过是个空盒子。”

    说着,南宁王将袖子折起,半边虎符被细绳绑在肘弯处,几乎要嵌进血肉。

    又很快将袖子放下遮掩齐全,生怕引来杀机。

    杨幼花神色一顿,问道:“义父打算如何处理。”

    南宁王如实道:“即刻进宫,交给皇上。”

    杨幼花用刀柄抵住虎符,反问道:“义父密行鹤城,理应无人知晓,却在回城之时几次被人截杀,如此,义父还要进宫?”

    南宁王脸上血色尽失,好似哪一片雪落得不当,将他冻得筋脉全僵。

    他曾经贵为太子,又为大学士辅政先帝数十载,朝堂当中,多少辛酸秘事一一入眼,多少朝臣权贵在他掌心攀升跌落,不可谓不风光。

    如今,一桩小事落到头上,竟是无解之局。

    大将军涉嫌叛国,满门良将,战死的战死,且杨怀灵作为新封女将,战场自戕,若是查实,罪株九族。

    就连大将军两位夫人,也同偌大的将军府一并焚为尘土。

    南宁王府此前深陷通敌风波,与将军府数十年来往,此为一罪。

    新帝大度,不仅不究,还称他一句皇叔,让他去领回新兵。

    三万新兵屯兵不动,兵符在外,新帝有诏,不接,则视为不忠;

    如今虎符在手,不进宫,私藏兵符等同谋反;

    可此刻往宫门去,又不知多少刀刃亟待饮他的血。

    南宁王满目悲痛,自身性命舍去也罢,可……

    天色尚如墨染,杨幼花神色豫然,避开南宁王眼中的悲痛和怜悯,半晌,道:“鸡鸣之前,我送义父从西华门进,绕开主路,过太和门之后,义父只管高举虎符,一路高声求见陛下,届时群臣入宫上朝,断不可能再出意外,禁军会护卫您至太明殿外。”

    南宁王恍若未闻,只担忧的轻拍着杨幼花的手背,“趁着天黑,你何不潜行回江南去?将军功名赫赫,罪名未定,你外祖父的声名威望非新帝一时轻易能左右,不会受牵连,等事态平息,你再回京南,查……”

    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到杨幼花鸦羽般的眼睫上,眼神好似被风霜浸透,满目寒疮,出神的看着紧闭的城门。

    即使有人要斩草除根,这城门也拦不住她,可她满门倾覆于此,种种端倪未清,她也出不去。

    “义父,再迟怕生变故。”杨幼花毅然垂眸,却又转身跪下,以额点地:“小女有一事相求,望义父应允。”

    天将亮不亮,积雪已没过脚腕。

    从皇宫小门里晃出来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进了南宁王府。

    很快,南宁王府侧门出来两个人,带头走得飞快的蟒袍少年约莫十六七岁,乃南宁王嫡长子南御珩,后头跟着他的贴身书童-骨语。

    他们行色匆匆,赶着去救命,一拐角却被什么东西绊得飞扑出去,骨语闻声而动,贴地转身将南御珩扶住,并护在身后。

    “谁!”南御珩剑眉蹙起,低声一喝,那土堆一样的东西猛然缩起来,他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着实有些色厉内荏。

    掀开盖在活物上的麻袋,底下豁然滚出来一个人头。

    骨语浑身一抖,抬起脚就揣,却被身后的南御珩拉住。

    躺着的竟不是个乞丐,而是个女人,穿着还算干净,瑟缩在屋檐下大概是想躲暖,露出秀气白净的半边脸庞。

    此人有些眼熟。

    可还没想出来哪家小娘子会给他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地上的女人突然翻了个身,死死抓住他的裤脚。

    南御珩猛地站起又摔倒在地。

    这个时候身上有烧伤又让他觉得熟悉的,必定是将军府的人。

    而将军府敢如此吓他的,只有一个。

    “世子,你认识?”骨语看世子坐在地上这般神色,把女人扶正靠墙坐着,“好像攥着什么东西。”

    天气太冷,女人在雪里晕得太久了,手指冻成了握拳的姿势,骨语用些蛮劲没打开,从怀里掏出来短刀,打算撬开。

    南御珩连忙拦住,手背在女子额头上探了一下,温度果然高的惊人,“许是……不得动粗。”

    将女子的手腕抬起来打量,只见虎口漏出一点点黑底金色符号。

    若放在平常,未必能想得到这个符号有什么含义,可现在他正是为了这一串符号才急匆匆进宫。

    寅时初有人从宫里传来口信,南宁王上交了一个假的兵符。

    新帝震怒,让南宁王在人来人往的太明殿外罚跪。

    若再无说法,只怕凶多吉少。

    南聿珩这才立即动身进宫,想先求缓和之法。

    只是没想到上天眷顾,这缓和法子来得这么巧合,南聿珩拍掉女子头发的落叶枯草,示意骨语:“找辆车,好好看着,在宫外等我。”

    南宁王年事已高,南聿珩心里着急,一路疾行,但赶到时殿内正在商议要事,半个时辰后,才被召见进殿。

    殿外,南宁王已经脱去外袍和鞋帽,脸色惨白和雪光一色,支撑不住,以头支地勉强维持跪姿,是否清醒尚未可知。

    新帝南玉胤在皇子中年纪最小,登基时不过十四,在尚未登基之前,性格一直温顺有礼,每月都会邀请南聿珩进宫赏诗作画,说一句交情匪浅,也是当得起的。

    如今南玉胤正坐堂上,南聿珩跪伏在地,一高一低,已是一君一臣,南御珩额角一个血坑,正泊泊冒血。

    南玉胤语气很淡,仿佛刚才扔出砚台砸中的不过是蝼蚁:“你若只是来求情,不如赶紧回去。”

    南聿珩斟酌一番,说道:“其实父王拿回来的并不是假符,而是旧制副将领兵兵符,乃先皇所制。指挥使杨怀灵出发前去北境支援走得急,新赐的虎符尚未传达新军,新军将领只得将自己手里的兵符交给了父王。”

    南玉胤低垂着眼睛,在想什么无人知道,他只需要一个结果,“错在,副将领?”

    “可能只是中间错过了交接,所以……”南聿珩抬头对视,南玉胤一脸淡漠。

    从他进来时便是这副表情,不管是砸人,骂人,愤怒,好像都是一副面孔,顶多只是眉眼动一动,像带着一副假面皮。

    “指挥使既然没有交接领军,新虎符一定还在杨家,我愿意替父王找回新虎符,将功补过。”

    南玉胤:“期限。”

    “一天。”

    话音未落,一滴汗从南聿珩的额头上滴到地面。

    太明殿内暖意烘烘,却好像有一阵阵寒风过,令人冷汗津津。

    万一杨幼花手上攥着的那块不是真虎符,那今天的求情只会火上浇油,可是不这么激一下新帝,等南玉胤改变主意真起了杀心,便一丝机会都没有了。

    而且虎符并没有新旧制式一说,新帝不是不懂,顺应下来只是觉得根本无关紧要。

    他要的不是真假新旧,而是那三万还未出征的杨家新军,收兵回朝。

    所以不管怎么说,三万新军换一个王爷的命,对南玉胤来说是值当的,对南聿珩来说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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