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里,天字一号房。

    脏兮兮的人已经由老板娘亲自收拾干净换上整洁的衣服,躺在床上,双目微阖。

    虽愁容未消,但呼吸平稳,身上的烧也止住,两个时辰之后,悠悠睁眼。

    赤金游蟒的朝服掀开一角,双手搁于膝上,南聿珩墨眉紧锁,朱砂色梨木圆桌上新泡的春风撞雪茶热气氤氲,薄雾里少年整张脸轮廓分明,眉目俊逸,嘴角微挑,端的一副天生贵气模样,只消坐那儿,便可见芝兰玉树之风姿,气度不凡。

    佯装潦倒偶遇是真,但旧伤过重风雪中难以支撑也是真,因此晨间起了高烧,恍惚间并未将南聿珩瞧得仔细。

    如今看来,京南人人称赞惊才风逸的南宁王小世子,相貌确实俊艳。

    “这是哪儿。”清清干哑的嗓子,侧身坐起。

    南聿珩立即端来茶水好心扶住她,谁知杨幼花蓦地躺下。

    生生和虎符擦掌而过。

    如此危急存亡时刻不是没考虑过硬抢,偏杨幼花昏睡时死攥着虎符。

    若是强行掰断她的手,又有点不敢。

    南宁王府满门文臣,南聿珩更是疏于骑射武艺,只会读书。

    而杨幼花生于武将之家,南风止虽有意不让学武练兵,却奈不住哥哥姐姐成天在她眼前舞枪弄棒,宠成了飞扬跋扈的性子。

    自小南聿珩就怕极这个可爱无辜拳头却比石头硬的小娘子。

    南宁王府和将军府一头一尾坐镇京南街,王府昌盛时,两家交往甚密,七岁前,他和杨幼花成天玩在一处。

    多年未见,情谊犹存,总不能这个时候把人杀了,就为一块铁疙瘩。

    久别重逢却是这种生死关头的机缘,难免唏嘘。

    两个人各坐一方心思各异,互相打量试探,却又因为事态紧急,瞧不出对方溢于言表的别有所图之意。

    南聿珩只字未提将军府失火灭门,杨幼花也有意回避流落街头拦人去路的事,半生半熟的问候几句闲话先攀些关系,又喂些汤药,温度总算趋于正常。

    那只没受伤的眼睛清明通透,定定地瞧着人,见南聿珩在盯她掌心里的东西,警惕的将两只手包住。

    时过晌午,没有时间继续僵持,幼时的杨幼花虽然莽撞跋扈,但也潇洒率直。

    就事论事或许最好商量,南御珩道:“你手里的,可是鹤城外新兵营的领兵兵符?”

    看一眼骨语,南聿珩完全信任身边人表示无碍,才点了点头。

    “为何会在你手里?”南聿珩直奔主题。

    杨幼花诚然道:“本是交由三哥代为领兵随后北上,不知道为何,三哥走时将兵符留在了府里。”

    见她心情低落愈发沉默,南御珩捏捏世子袍问起另一个问题,“如今,你意欲如何?”

    杨幼花:“私藏虎符乃重罪,这是先帝新制赐给长姐的,如今自然要交还皇上。”

    南聿珩反问道:“你打算,自己进宫交给皇上?”微微咬牙,将“自己”二字咬的格外清晰。

    久居江南,想必这些年远离世俗琐碎,不知天下早已变样。

    “将门之后”这几个字,如今利弊未知。

    南聿珩疑她不懂,耐心替她分析:“如今大将军销声匿迹,你兄长长姐都已战死,北境十五万大军不闻大将军音讯不肯回朝,朝纲不稳至此,鹤城三万新军不仅是皇上自保的筹码,更是有心人不可能放过的重要势力。如今谁拿着这三万新兵,谁在朝中就有说话的分量。”

    不料杨幼花愈发坚定的捧着兵符,“那更要还给皇上了。”

    额间霎时泌出一层细细汗珠,叹道,“此话怎讲?”

    终究还是缺了点远见。

    此时拿着兵符直接去驻地领兵,虽说有些冒险,至少保性命无虞,身为将门嫡女,身负威望手握调兵实权,收拢军心是唾手可得之事。

    只要在朝堂之上还有说话的身份,以此徐徐图之,不愁没有重振门楣的机会。

    只怕杨幼花根本顾不上这些,满门覆灭,如花似玉的年纪烧成这般鬼样,没疯没寻死已经是万般难得。

    父王还禁在宫中,他无法将更好的主意告知杨幼花,但难免有些惋惜。

    伤残的半边脸靠里,侧脸看上去不仅模样楚楚可怜,还有些天真。

    杨幼花睁着天生水盈盈的眸子,理所当然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父兄长姐为保家卫国而下落不明,我怎能拖后腿,只要诚心将兵权还给皇上,皇上自知我满门忠烈,必不会为难我。”

    南聿珩更加汗颜。

    先帝未死,南玉胤就猝然登基,上位不过三个月,先帝便于夜里悄然驾崩。

    功高震主的大将军府一夜之间被天火烧之殆尽,包括南宁王在内,先帝倚重的几位大臣相继架空实权。

    明眼人都知,现今上位者只想快速铲除异己,朝野上下人人自危,党派纷争不断。

    身为将军府唯一留下的人,虎符形同保命符,届时虎符离手,权势皆无庇佑,生死便由不得自己。

    但杨幼花若去鹤城,王爷领召带回来的兵符便必假无疑,欺君之罪涉及王府满门,届时新制还是旧制已无意义。

    南聿珩很快想了另外一套说辞。

    “想必你已经尝试过进宫了吧?进得去吗?”

    “你当知晓,现在朝中算不得安稳,各方势力拉锯,三万新兵多少人都在觊觎,得不到虎符的,宁毁不留,将你连人带虎符一起销毁才是最痛快,别说你根本活不到见皇上这一步,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进宫把兵符交了,你父亲涉泄边防秘要,皇上能让你安然出宫?”

    停顿许久,南御珩问出最后一句:“虎符一旦离手,你可还有其他退路?”

    见南聿珩未知前事的情况下一言将她眼下最大的窘境点破,便不得不信纨绔世子其实满腹谋略的事实。

    确实尝试过联系旧部进宫,但并不是为交还兵权,而是满怀冤屈。

    她不信父亲好端端的会勾结北境,更不信将她满门烧成焦炭的天火纯属意外天灾,希望皇上念她父亲征战有功,追查真相,不让满门枉死。

    不料伤势未愈,追杀的人却越来越多。

    最凶险的一次,那两人似乎知她路数,晓她功底不足,招招破兵,险些挑断她手筋。

    其中种种,心头涌起酸楚,红了眼睛。

    见她动摇,南聿珩顺势提议:“不如你将虎符交给我,我替你进宫,面见皇上。”

    杨幼花稍稍转头,诚心发问:“真如你所说如今人人想要,怎知你不是骗我?”

    对着好的这半边脸说话说久了,猛不丁看到另外半张脸,活像是上等无价的美玉却续了半块腐木,令人扼腕。

    南御珩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和得意,解释:“当然,不是让你直接这么给我,有一计可保万全,想不想听?”

    痴痴对望半晌,杨幼花带着隐隐期盼,提醒道:“你说,当作何打算最好。”

    眼神从烧伤疤痕上挪开,倾身拉近了一点距离。

    桃源里常日熏着的百日花香被苦涩的淡淡药味替代,“你可记得,我们有婚约?”

    “你愿意娶我?”杨幼花挑眸,桃花似的眼睛波光流转,些许失落神色一闪而过,无人察觉,转瞬更加笃定。

    父亲常说知己知彼,她不直接闯去王府,而是此番“偶遇”。

    一来,为救下王爷,且他日若有变故,王府也不因私自包庇罪臣之女落人口实;

    二来,是想先摸清南聿珩到底有多少心计;

    三来,又对她有几分心诚。

    如今南聿珩计谋已出,却只道权宜之法,只字未提她应当先往鹤城手握实兵之事。

    为了王爷也好,防人之心也罢,南聿珩算不得对她完全信任,便也不能全然托付。

    南聿珩大手一挥,十分大方,“婚诏是先帝所赐,正经盖皇章、戳玉印,你情我愿便无人能驳。你以世子妃的身份,我们一起将兵符上交,这样一来,光明正大保你性命留你身份;洗清将军府在近京藏兵意图谋逆的嫌疑;最后,为大将军谋得一次来日自证清白的退路。一举多得,是不是比你自己傻乎乎的交上去来得值当?”

    以得虎符为由主动求娶,也算为陛下分忧,将来真的事发,王府还有推脱罪责的由头。

    原本是这番打算,杨幼花也不欲多言其他,“即便我如今这般模样,你也当真乐意与我结为夫妻?”

    南聿珩三指向天,信誓旦旦的保证:“大丈夫当不拘小节,把灯一吹,摸上去都一样。”

    “……”

    险些哽出一口鲜血,尽管这话南聿珩说的像句玩笑无半点恶意。

    杨幼花咬牙忍住想打人的冲动,两人剖心至此,算是知晓了各自的打算,多说无益。

    “多亏你深思熟虑见识长远,眼下我也别无他法,只能一切听你安排。”

    南聿珩忽地站起,将长袍甩的烈烈,拍着手背,“你同意了?那先把兵符给我,明日一早,我便进宫禀奏陛下。”

    “你可说话算话?”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怕谈成的事情又出变故,急急地保证。

    迟疑片刻,将掌心里的虎符摊开看着,陷入沉思,不由得想起了定下婚期却不曾完婚的长姐。

    “我娘说过,将门嫁女非同小可,赐婚更等同郡主出嫁,聘礼红妆,全需得呈明陛下、过六部司审、纪录在册,不说红妆十里八抬大轿,如今你空口无凭拿了我的东西,待何时迎我入府?”

    若是再绕弯子周旋,她未必不会绕回原先那个自己进宫的馊主意上去。

    南聿珩不打算糊弄她,而是十分严肃道:“你仔细休息着,最迟明早便进宫,恳请陛下准婚,你不必担心。”

    看在南聿珩的面子上,桃源里老板娘给换的衣服算得上华贵,粉色小袄溜鹅绒白边,胸前大片刺绣桃花朵朵盛开,花蕊以珍珠白线镶嵌。

    此装扮进宫,花哨有余,沉稳不足。

    得换一身得体的衣裳。

    杨幼花这身量欲比肩七尺男儿,临时去买定是不便,现成的衣服倒是想起一身。

    母妃也是这般细长高挑身量,不过是因为病中瘦骨。杨幼花虽体态劲瘦,力道却足,丝毫不受外伤影响。

    南聿珩着骨语回府,“去翡秀殿,请一身母妃的常服来,我记得……有一身十分淡雅的水绿色裙裳,洗净用金纱包裹收在第二个柜子里了,另外,鞋子就拿细珍珠那双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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