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御行对小王子去掀了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听杨幼花讲完早上的趣事,将毛笔一扔便要起身去教训南聿珩。

    杨幼花连忙将他扶住,“义父,盖头已经掀了,想必世子一早便派了人去宫中复命,联姻本就是权宜之计,身份已经有了,只是要委屈小王子跟在我身边做样子。”

    南御行眼底藏不住心疼的神色,终究无奈坐下,喝一口奉上的热茶,这也算新媳妇茶了,“叫你爹知道,又该笑话我只会教小子不懂疼女儿。”

    手里的茶盘一歪,险些没端稳,杨幼花忍不住酸楚,问道:“义父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南御行正不惑之年,按理来说正值壮年,但王妃走时给他造成巨大的打击,加上这几年朝中不得势,屡屡陷入诬陷风波,此番去鹤城又是虎口逃生,此时两鬓竟已经浮出丝丝白发,眼下扶着青雾一般,带着病态的憔悴苍白。

    膝盖也在太明殿外跪得入了风寒之气,不能久站,便斜斜倚在长毯围护的金丝木太师椅上,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上一说。

    “那日本王恰巧在东侧门,外遇见出宫办事的席公公,闲谈间得知大将军在太明殿被陛下斥责一事。擅自离营回京乃武将大忌,我怕其中有诡,折回去说不定能帮上一二,不料撞上大将军正在和陛下起了口舌之争,龙颜大怒。隐约听见陛下是暗斥北境细作入关一事,要治大将军不察之罪,搜了将军全身。只是没能在将军身上找到兵符,最后便没定下来。将军被拦下之后,陛下命我连夜出发先去寻回左指挥使的虎符为朝解忧,可我回来时你也看到了,我想大抵是……”

    南御行犹豫了片刻,补充道:“现下明面上大将军是不知所踪,但依我看来,陛下没那么容易让将军出宫去,只怕……”

    作为征北大将军,无诏秘行回京,被皇帝逮个正着,调兵遣将的兵符却不在身上,南御珩却不敢轻易发难定罪,估计也怕一招不甚,便在十几万大军手里轻易断送了自己还没坐热的皇位。

    但将大将军放了,无异于放虎归山。

    一边是朝中无可用之人,一边是权势遍布边境、随时可调动大军的将军,这样的将军还不止一个,杨府开国封将,最得先帝赏识,信赖有加,如今杨家几乎满门带兵,加起来掌管兵权二十万有余,而京南所有兵力也不过五十万,大将军掌兵过半。

    若论权势,若论功高盖主,若……

    如今将府满门惨死,难道爹爹真的打算……

    杨幼花浑身一震,急急止住脑子里疯狂至极的想法,不禁大脑一片空白,嗡嗡如千百蜜蜂萤虫在乱舞。

    她只想着冤屈,只想着真相,但若真相就如眼下所想这么简单呢?

    爹爹要做的事情,与她要做的事情,岂不是完全背道而驰?

    不敢多想,也不容多想,只觉得脸颊上连最细密的汗毛都已完全竖立起来,脊背冷汗岑岑而下,才换上的干净衣裳再次湿透,被夹雪的夜风一吹,黏在人身上像抖不掉的细密荆棘一般刺得人浑身不安。

    最终只得拜托王爷多打听打听父亲的消息,看父亲是否还活着,且无论如何她自己的事情得继续做下去。

    因为首先,她得活。

    光明正大的活。

    回浮玉殿的路上,路过金乌池柳叶桥时,被一树盛开的梨花吸引视线。

    天寒地冻的,更何况还下着雪,这老梨树竟开出满树白玉似的、一簇一簇的花来,片片花瓣雪白,金黄的花蕊丝毫不惧冰雪,反而迎风傲立,像极了争红斗艳气度非凡的绝世佳人,于苦寒当中挣脱身来,提前迎接春日。

    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的花儿都开的比往年早。

    杨幼花顿住脚步,痴痴的望着那一树随风摇曳的梨花。

    不仅仅是花开得早,果子结的也早,若说瑞雪兆丰年,那去年那一树蜜枣,也承了这样吉祥的丰年大雪之召么?

    正望着空无处出神的想着,一个满头金簪银珠的小丫鬟拦住她的去路,斜睨着眼催促道:“正找你呢,日上三竿了还不快去给王妃奉茶!”

    王妃之后王爷并未再娶正妻,府上便只有一位侧王妃而已,小丫鬟口中声称的王妃应当叫作侧王妃才对。

    天色碧蓝如洗,一方天地全被泛白云色笼罩着,必是一个好天气,日出之前去找马奇也来得及。

    思索定,杨幼花道:“劳烦带路。”

    后院围墙上终于有了一点动静,南聿珩踩着骨语爬上来,灰头土脸的在墙头上蹬了两脚转身贴墙而下,结果脚底一刺,钻心的疼。

    “啊!什么东西?”

    匕首上的晨露闪着寒光,被底端拴住的绳子唰地拉进了池塘边的草丛里。

    “快快快!看下那是什么。”南聿珩这一个时辰没少受苦,满脸的蚊子包,手脚全是泥,脚底板还被扎破了,叫苦不迭。

    骨语脚尖点地,从墙那边翻身过来,顺着南御珩指的方向,找到一根红线,扯回来一把弯尖单刃短刀,刀柄上的字已经有些时日。

    骨语将短刀递给南御珩,“世子,刀柄上有字。”

    “杨幼花!”南聿珩自然认得拿把刀出自谁手,惊声一叫,接过刀往地上一扔,“我就知道她没安好心。”

    骨语则四处打量着以防还有后招,不料墙边一个黑色人影晃到眼前,抬头一看,树上正吊着个人,四肢身体晃悠悠的不着地。

    “世子!有……有鬼……!”

    “哪儿呢!”

    骨语伸出一根手指,“那儿,草里头飘着……呢吧……”

    顺着骨语的手指方向一看,果然,半人高的草里站着一个身着红衣、脸面不清的厉鬼!

    南聿珩自认一身正气,且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打头,咬牙蹲下抄起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气势汹汹的和红衣鬼对峙。

    骨语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鬼,一时竟不知是往前保护世子还是躲在世子后面保护自己,脚步倒腾几下,气急攻心,一口气提上来吞不下,竟哽住直直倒下去。

    阴风往南聿珩脚腕上缠了两圈,那厉鬼举起手臂往前要过来,南聿珩一个人难免双膝发软,一边叫喊着别过来一边用力把石头扔过去。

    只见那厉鬼脖子咔嚓一歪,石头竟从她头的位置凭空穿过。

    厉鬼没有头。

    “啊!啊啊啊啊啊!”

    南聿珩惊恐的叫声惊动了浮玉宫的厨娘和小厮,最先跑出来是昨天将杨幼花引进新房的辛午娘,身后跟着她儿子辛午。

    南聿珩并没有晕厥,只是一时起不来身,便让辛午背着骨语去药房,辛午娘把那“厉鬼”从树杈上扯落下来拿在手里。

    “世子别怕,一件衣服而已。”

    瞧世子不信,抖落几下解释道:“是那杨小娘子穿的喜服,几十文钱买来的红衫子而已,材料差质地薄软,用袖子上扯下来的线头吊在树上,风一吹便来回烈烈乱晃,袖子一抬一抬的,天光不亮的时候,看着就似要往前扑来,着实怪吓人。”

    南聿珩忍下满腔怒气,衣袖一甩,“装神弄鬼。你按照我说的告诉她了没有?”

    “说了的。”

    又问:“安玉去掀盖头了?”

    辛午娘点点头,如实回答。

    南聿珩被辛午娘那瞧孩童的眼神瞧的有些不好意思,甩甩袖子挺起胸背,“她没炸毛?没生气?没找我爹告状?不会打击报复?”

    “没有炸毛,看不出生气,去给王爷敬了茶,很轻易就接受了呢,应该不会打击报复,世子放心。”

    辛午娘是王府上的老用人了,自小便管着世子和小王子的大部分膳食,平日里打个小灶,传个正膳,他们想吃什么都是直接去小厨房点菜,因此还算亲近。

    辛午娘扶着世子只管往前走,到新房门前,便脱了手,“不过杨小姐被侧王妃喊去问话了,还未回房。”

    南御珩不解:“有这个流程吗?问什么话?”

    “喊去有半个多时辰了,这会儿估计正是跪下奉茶的时候。”说完这话,辛午娘便回厨房准备上早膳了。

    南聿珩提脚一踹,双门洞开,屋里既没点灯也没着蜡,黑漆漆阴森森,他给南安玉穿的喜服一半在凳子上,一半已经堆在了地上。

    南聿珩伸手去捡,忽然发现辛午娘不知道何时把树上那件挂在了他臂弯里,惊吓之余,把两件红衣服一起扫地出门。

    闹出不小动静,南安玉的脸蛋儿被被子里的热气烘得粉扑扑的,从被子里伸出个头小声喊着:“大哥!”

    南聿珩竖起食指,南安玉立马噤声,捂住小嘴,眼神雀跃的瞄来瞄去,身子往里拱了拱,拍拍床,示意南聿珩睡进去,“好暖和呀,比你被窝里还暖和,大哥想不想和我娘子一起睡。”

    自两次陷入风波之后,王府封过一次门,清减了许多下人,南安玉年纪还小,没有嫡母照顾,乳母也早早放出府去,一直放在侧王妃身边照顾。

    但鸣昭月不太擅长带孩子,只调了两个侍女跟着,管饱管活,时常是放养,所以南安玉自小便跟在南聿珩屋里睡的多。

    跟着南聿珩也只是有趣些,不至于一整天没人说话,南御珩实在不太精于细心照顾,冬日冷了,夏日热了,南安玉便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他哪里睡过这么香软的被窝。

    见南聿珩在屋子里望来望去,南安玉解释道:“我的娘子被母妃喊走了。”

    南聿珩冷笑一声,“一口一个你的娘子,以后有你好受的。你乖乖睡,我去一下药房。”

    “大哥还要给娘子配药么?”

    “当然不是!我自己用。”刚才踹门劲儿使大了碰疼了脚底的伤口。

    南聿珩不太放心的问被子里的小小人:“你刚才怎么跟杨幼花说的?”

    “我说这些都是上好的药材,可以止痛消炎,多抹一点。”南安玉听话的将南聿珩教他的话说了一遍。

    “这还差不多,你睡吧。”南聿珩身长玉立,站在床边挡住了光,南安玉在被子面上摸摸南聿珩的影子。

    南安玉嘀嘀咕咕,“大哥说的对,娘子脸上烧得好疼好疼,好可怜。”

    “我没有说她可怜,我是说她烧的好丑……算了。”南聿珩懒得争辩,出门便瞧见了柱子上的飞燕记号。

    小时候杨幼花来府上玩,时常因为小路弯曲而在王府走丢,于是他们约定了一个法子:若玩疯了找不到彼此,可在自己经过的地方刻下飞燕记号,方便彼此碰头。

    但这个飞燕的头,怎么朝天上?

    御安堂门前地势开阔,积雪尺高有余,日头徐徐升起,却不见半分暖意,反而寒风阵阵,将檐上的融雪滴落下来,在台阶上汇成一条水道,好像要连人带雪一起化了。

    脱了喜服,身上便只剩单薄的素衣和一件薄薄的菱花短袄,跪在堂前夹道的风口上,只能挺起腰背减少和地面接触的部分,茶盘里两盏敬茶已经冷尽,溢出茶面的茶叶僵在杯沿上。

    路过的小厮丫鬟忍不住打量,每每被她脸上的烧伤吓的缩脖子不敢对视。

    跪过半个时辰,御安堂大门响了脚步声,翠绿绫罗的小丫鬟绕过屏风。

    屯在屋里的木炭气息和暖意倾泄出来,驱散了顷刻的寒凉,另一个眉目乖巧的丫鬟站在门槛那边摆摆手:“王妃让你进来。”

    杨幼花活动一下跪麻的腿脚,端着茶盘起身,手指似乎被多余的水分冻僵在茶盘边缘,踏进御安堂的同时,快速扫了一眼堂内的情况。

    御安堂的大致陈设一如从前,没什么大变化,只是守在堂内伺候的人少了很多。上座斜倚着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二十四五,肤色白净,满头的金银珠玉,金银色亮衬她面容娇贵,不大真切。

    梨花木案上摆着晨间洗净摘好的各色果子,她伸着手指一一点过,不太满意的弹了一下蔻丹色指甲,贴身丫鬟星守闻声而动,将那果盘扔到旁边的矮桌上。

    堂下左右各一个提棍的小厮,翠色绫罗裙的丫鬟名唤松雪,杨幼花已经见过,此刻就站在她身侧。

    杨幼花确定,此前在王府和李采窈见面的就是她,即使还未正面相对。

    “杨……幼花?”侧王妃语调慵懒。

    杨幼花抬眼应答,可看到御安堂的正座,她只能想起端庄温婉的王妃。

    七岁那年远行,母亲特地带她来王府道别,便是王妃坐在那个位置,牵着她的手叮嘱她要小心这般注意那般,还送了她一个上等羊脂白玉做成的暖玉晴栀手镯,说这世间只有两个,本一路哭着来的杨幼花,愣是被王妃给哄好了。

    白驹过隙,转眼已去八年,王妃让她搬来王府小住时日的话仿佛还在耳边,人却早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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