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匪徒

    贪着与徐徊能多待两日,叶任生终究是落在了大部商队的后头。然而温馨恬静的日子,对于肩扛着商事重担的叶掌事来说,总是短暂的。

    为着来日能久聚晟州,徐徊须得回乡整装打点,于是二人只得在涟州城中分别。

    虽然知晓此次离别只是短暂,可临行前心头的不舍仍然万分。

    脱去云衫罗裙,换上长袍宽带,束起单髻的叶任生,全然变了模样,即便曾亲眼见过她真实模样,甚而与之肌肤相亲的徐徊,仍是无比深刻地体味到何为霄壤之别。

    更叫他迥然落差的是,相对于玉钗青黛的微妙适配,反倒是素冠英眉来得同符合契。

    明明是亲眼见着她束起胸身,敷上假廓,但当她纵身上马,将要离开之时,徐徊还是感到了心慌。仿佛那个眉目如画,巧笑倩兮的女子,转身便再也不复。

    徐徊紧攥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路上定要当心。”

    手上传来的力道令人难舍,叶任生却也只能回握,然后宽慰道:“我在晟州等你。”

    而后两厢分开,一步三回头,直至马身北转,蹄声远去,背影消失在山海尽头。

    因着商货紧要,虢思带领并护送着大部队先行北上,叶任生只留了六锣及三个弟兄。

    本想快马加鞭,昼夜兼程,尽可能在两日内赶上大部队,谁知一场大雨落下,叶任生不得不暂留驿站。待雨过天停,落下的路程便如何也无法缩短在两日之内了。

    好在过了天云山,四处不论商道还是山路都较为坦顺,几人过了河,本想再抄小路通去商道,谁知竟在莽山脚下遇到了劫匪。

    南来北往,行商多年,商队逢遇匪徒是再正常不过。近两年,大胤各地虽偶有涝旱,但规模不足为惧,算得上风平浪静,匪徒自然不若往年凶悍穷恶。

    况且几人身上并无商货随行,故而叶任生并未慌心,神态自若地朝那带头的匪徒抱拳,“诸位好汉,在下是打西南来访友的,偶经此处,若有叨扰,还望见谅。”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袋银两,抛向对方,“这点心意,不成敬意,只问诸位能否行个方便,叫在下过去?”

    那匪头接过钱袋,掂了掂分量,瞧不出喜怒地扯开绳子瞅了眼里头,而后扯动着嘴角,将那钱袋收进了怀里。

    只是他显然并不打算见好就收,反冲叶任生挥舞起了刀,“还有没有?!”

    叶任生张开双臂,“江湖上的规矩,在下明白,见了财主自然倾囊相赠,怎么还敢私藏?”

    闻此,那匪徒面上显出几分不信。

    “不瞒诸位好汉,这规矩还是当年莽山夜头虎告知在下的,在下铭记多年,不敢忘怀。”

    莽山是涑江北三山中位置最佳的山头,无论是南下北上还是西来东去,基本都要途径近山,故而此地多有匪徒强盗出没。

    夜头虎乃是当年莽山匪盗中远扬南北的一支,声势最为强盛时,杀穿了莽山所有旁支,全部收为己有。

    彼时叶任生年纪尚幼,随父出商时被夜头虎的人虏过,叶怀清只得寻人从中斡旋,独自进山,向夜头虎献了一只金身卧虎赎回了叶任生。

    后听说,因着那只金身卧虎十分得夜头虎喜爱,夜头虎当即放话称,从此叶氏行商途经莽山概不受阻。

    但也有人说,是那夜头虎被独自进山赎人的叶怀清折服,才决定放叶氏一马。

    叶任生长成后曾问过父亲,但并未得到清楚答复,直到被她问烦了,才肯定了第一种说法。

    但彼时夜头虎已然不在人世,叶任生无暇也无处考究,除了记得过莽山透露夜头虎之名号,便可化险为夷外,其余也渐渐模糊了。

    然而眼下这群匪徒听了夜头虎之名号,却仿若未闻般,仍是个个面带不善。甚而其中一矮个矬面,满头鬈发的匪贼,手持一张破卷走到那匪头身前,将破卷展开并不断朝叶任生方向示意。

    那匪头瞧了眼卷中人,又瞅了瞅叶任生,随即面色大变,双眼盈满了蠢蠢欲动,侧头朝身后一众匪贼喊起了黑话。

    叶任生隐约辨得出几句,再结合眼下情形,便立时明白,这伙子匪徒讲不来盗亦有道,眼下怕是打算绑了她作票去跟商会要赎金。

    连夜头虎的名号都不顾忌,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企图在莽山“打江山”的毛贼。

    见势不妙,六锣等人立时拔了刀剑,将叶任生护在了中间。

    尽管多数情形下,叶任生都以理服人,但也并非手抚缚鸡之力,她也紧随其后拔出了防身利剑。

    六锣等人身手不差,但到底人手不足,叶任生心头难免有些忌惮。然而那一干毛贼并未给她太多时间生惧,蹬着马背便冲了上来。

    好在除六锣外的三个弟兄都是锲达族人,在马背上蹿了大半辈子,最不怵打杀。刀光剑影间,双拳硬抵四手,处于劣势也没有落下败阵。

    只是时间一久,体力不免耗损,难以抵抗来回的纠缠,防护破绽一出,叶任生便被暴露,攻击随之而来。她挥剑扛过几回后,被不知哪里蹿出来的鞭子狠狠拽下了马。

    后背“哐咚”一声坠地,摔得她浑身震痛,却来不及痛呼缓释便立马从地上爬起来,还险些被凌乱的马蹄踢到。

    饶是她再如何灵活,也抵挡不住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眼看那匪徒长刀就要刺到身上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直地穿透了贼人的胸口。

    那贼徒一声惨叫还未来得及完全嚎出,便从马上掉了下去。随之数箭齐来,或射中众匪徒四肢,或凌空穿竹,哒哒奔腾的马蹄声便伴着道道怒喝涌来。

    叶任生气喘吁吁地转头,还不待她看清这群及时出现的人马身份,四下便杀成了一团。

    混乱中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出了混乱的打杀区,使得六锣杀开阻碍后立时便赶至她身前,护着她向后退。

    局势变化无比迅速,方才还处于优势的匪徒眼下已经人仰马翻,其余毛贼见状立时调转马头,纷纷逃窜。

    混乱中,一身着曙红刺银云袍衫的男子飞起一跃,将那匪头扫下马背,毫不犹疑地用手中长剑刺穿了他的咽喉。

    鲜血一瞬滋涌,那贼人便立马断了气。

    只见那男子俯身伸手,从断气贼人的怀中掏出了鼓囊囊的钱袋——正是方才叶任生交出的素绣钱袋。

    随后,那男子拔出长剑,拎着钱袋转身走出人群,来到叶任生身前,将手中钱袋递出,嘴角还挂着一抹游刃有余的浅笑,“物归原主,叶掌事收好了。”

    叶任生望着下颌染着点点血迹,笑得无比熟稔又轻薄的林啸洐,像是完全不认识这个自小和她不对付,如今同处商会较量多年的人了一般,陷入到深深地错愕中,久久哑然。

    以至对方擅自将染了血色的钱袋塞进她手中,转身吩咐了一干林氏弟兄清理场子,并叫六锣几人随他们队伍一道返晟,且已经走出莽山之后,她才缓过神来。

    然而时值日暮,由于匪徒意外,两队人都耽搁了时辰,没能赶到下一处驿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无可投宿农家,一行人只得临溪支帐,捡柴生火,摸鱼打野。

    叶任生几人在距离林氏篝火不远处,另生出了一堆火,烤着饼馍和六锣抓来的鱼。

    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嬉笑热闹,叶任生没忍住朝那边投去一瞥,很显然,林氏商队也分了拨,眼下林啸洐带得人马并不多,不知他是因故耽搁,还是又去寻了其他买卖,马背上驮了不少包裹。

    而野外露宿,渺小若一张皮一个碗之物资都能显出极大作用,林氏眼下堪称浩浩荡荡,无比富有。便是随便打个渔都有陶罐瓷盆煮汤,更遑论盐酒酱料。

    六锣下河,另外两兄弟去林间碰运气,叶任生只得和另一受伤兄弟嗅着对过飘来的酒醇肉香,边烤鱼边啃干饼,甚是“凄凉”。

    本是充饥的饼越啃越饿,叶任生没来由的有点窝火,偏生林氏的人哈哈不断模样甚为畅快,叫她愈发不爽。

    按说解围救命是大恩情,且叶任生这等知恩图报之人,自然要恭敬十分好好报答。但恍悟恩人是林啸洐后,不知怎的,那恩情便在叶任生心里大打了折扣,叫她感激都感激不畅,一口气憋在腔内怪不是滋味。

    偏偏那厮还不识个趣儿,提溜着两杆野味走过来,毫无芥蒂地坐在了她身旁。

    “喏,请你吃。”

    山鸡和野兔烤得正滋滋冒油,盐巴与酱料便被蒸出了阵阵香气,往身前一杵,饶是神罗下凡都免不了要流口水,叶任生险些没把持住伸手去夺,最后时刻咬了舌尖,克制了冲动。

    瞧她面带“你我关系已和睦至此了吗”的表情,林啸洐难得没有与之横眉冷眼,“怎么说我都救了你一命,还如此不计前嫌地请你吃美味,难道都换不来你赏脸?”

    “不计前嫌?”叶任生眉心微蹙,“前嫌难道不都是你在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林啸洐险些嗤笑出声。

    打小因为叶任生能演会装,扮乖讨巧,他不知道被宗爷族亲,叔伯姑嫂奚落了多少回,乃至晟州商户都拿她踩自己一脚。

    左不过是恐叶氏声名被林氏压过头,他理解,他恣意洒脱是难改天性,既有会扮乖的,便不需要他去讨那个笑,毕竟最终总要各自接班,凭真本事见分晓。

    可谁知真到接了班,这厮从不与他和气商讨,终日故意挤兑,诚心作对,动辄若吃了三万冷箭般,朝他开射。

    搞得商会乌烟瘴气,屁大点事都要站队投举,一众掌事被裹挟其中墙头草般东倒西歪,完全无理性和洽,共同前行之可能。

    不仅如此,这厮还满城收买人心换取虚伪之名,四处散布谣言,欺他林氏商队本分守己,简直胜之不武。

    何况当年他情窦初开,对周家姑娘一见倾心,谁知那女子本答应得好,却转头被叶氏迷惑,拒他而移情,伤他至深。然而那厮竟毫不珍惜,对其置之不理,叫那姑娘伤透了心,如此夺爱之仇,简直……

    想及此,林啸洐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什么,心头愤懑霎时熄去,只看着身侧之人动来动去的手腕,生出阵阵恍惚。

    见他阴阳怪气后又忽然许久不言不语,叶任生不禁斜眼朝他睨去,却瞧那厮兀自晃神,面上怪异得很。

    “公子快看,我抓到了好大一条鱼!”

    六锣的惊呼声从溪流处传来,惊醒了神游中的林啸洐。

    他不禁侧头,目光随那只系有三色彩绳的手腕,望向冲六锣招手欢笑之人。

    篝火摇曳,夜色朦胧,却仍难掩其眉眼间,那故意以冷峻伪装去的柔情。

    谁也不曾知晓,那双眉眼情动时有多么美。

    除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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