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林郎

    “你看什么?”

    叶任生英眉紧蹙,望着身旁之人的眼神里除了嫌弃便是戒备,哪里有半分所谓柔情。

    脑海里浮现的画面,被眼前冷漠的面孔与语气搅碎,林啸洐心头不禁生出一阵极大的落差与怅惋。

    记忆仍旧泛着簇新的温热,一颦一笑都鲜活地晃在眼前,不过是短短几个时辰,一张假面若飞起的沙尘,将一切都冰冷地掩埋。

    他无比清晰地明了,所有的一切都该是假象。现实若利锥刺心,对叶任生来说,林啸洐从来都是不堪入耳目的存在。

    “没什么。”林啸洐将手中的野味,强硬地塞到了叶任生手里。

    “哎。”后者急忙攥紧,险些掉在地上。

    林啸洐站起身,拍了拍衣衫,“拿着吧,打得实在太多,吃都吃不完。”

    说罢,他转身朝自家商队那边走去。

    叶任生拧眉看了眼手中的烤物,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朝其后背抛回去那等浪费行径,况且……

    “哎!”她冲其背影喊了声,语气有些别扭,“不管怎么说……今日确实是你林氏解了我的围,我叶任生向来不愿欠别人的,说吧……”

    闻此,林啸洐脚步微滞。

    “商会也好,叶氏也罢,一次说清楚,我好一次还尽。”

    不远处,灰烟于篝火上方缭绕,夹杂着几星火花,枯枝在烈焰中噼啪作响。肤色深沉的商队弟兄饮着辣酒,面上尽兴又开怀,仿佛整日跋涉的疲倦皆因那一口舒解。

    不知怎的,林啸洐竟在这一刻感到了几分艳羡。

    “好啊,”他微微侧头,可惜余光并没能容进另一丛篝火的光影,“得还,只是要还些什么,怎么还,我还没有想好,就……”说着,他转过头,嘴角噬着漫不经心的弧度,“且让我再好好想想吧。”

    语毕,他抬脚大步朝自家弟兄们走去。

    “哎!”

    叶任生望着他袍袖翻飞,一步三晃的轻狂姿态,甚是嫌弃,“吊儿郎当,拿腔作调,不过是还个人情而已,还要想,就是如此轻浮,才会脑袋空空,好好的刺云袍叫他穿得跟个插了翎毛的花公鸡似的……”

    “什么鸡?”

    六锣掐着滑不溜秋还在狂甩尾巴的鱼靠近,沁凉的水珠子都崩到了叶任生的脸上。

    “噗,”叶任生往旁边躲闪,“你个臭六锣,鱼都还活着你拿过来干什么,打算活烤吗?”

    “我从未抓到过如此大的鱼,想叫公子瞧瞧啊。”六锣一脸兴奋。

    “好好好,瞧了瞧了,赶紧把它拿去处理了,你难道肚子不饿吗。”

    “好吧,走了鱼儿,让我来杀掉你……”

    叶任生瞥了眼那在六锣手中疯狂挣扎的鱼,无奈地叹了口气。

    将两杆野味架在火旁,夜风卷着青烟与肉香纷飞,叶任生瞥了眼身旁的饼馍,默默地将其收了起来。

    去打野的两兄弟运气不佳,除了一堆野果啥都没碰上,回来瞧着喷香的山鸡与野兔,直接瞪圆了眼。叶任生叫他们赶紧拆分了野味和六锣抓得鱼,然后休息,明日大早就要赶路。

    锲达兄弟嗅着对面传来的酒香,没忍住跑去要了一囊,但不知是林啸洐示意,还是林氏弟兄热情,纷纷唤他们过去,还说什么“行商在外,晟州商人都是一家”之类的话。

    锲达人性子直,受不住一干人的热络,叶任生便叫他们去了,自己和六锣及另一个受伤的弟兄待在原处。

    接过六锣递来的鸡腿,叶任生忍不住朝那揽着自家兄弟耍仗义的林啸洐投去一瞥,纵然心下万般不爽,可吃还是要吃的。

    山鸡肉质紧实醇香,确实难得美味,吃人嘴短,叶任生只得慢慢卸去了刺向林氏后背的冷眼。

    尽管极其不愿承认,但她与林啸洐也算得上自小一同长大,倘使脾气没那么不和,且那厮品行端正的话,俩人不至于从小走不到一起。

    抛却家族与商事的责任和较量外,叶任生自认与他并无太大过节,只是那厮作风习性实在放浪难堪,叫她难以容忍。否则凭她向来与人为善,坦诚相交的脾性,加之林氏之规模声望,她不至与新继“林掌事”到如今这般水火难容的地步。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怪林啸洐太轻佻,二人注定道不同不相谋。

    撂下啃干净的骨头,叶任生走到溪边清了手,不再执着于心里微妙的纠结,进到帐中,睡了个一夜无梦。

    翌日天色还未完全透亮,一行人便早早起来赶路,本想着先林氏一步,就此分别,谁知他们也早已准备妥当,两队人不得不再次同行。

    过最后一座山途中,天公不作美,几次落雨,致使叶任生想要追上大部队的念头彻底泡汤。故而直至蕲山都翻过,晟州近在眼前,两队人都没能分开。

    不过令叶任生没有想到的是,那林啸洐竟一路都不曾持着与她有恩,或讥言讽语,或吆五喝六地提些过分要求。反倒十分安分守己,甚而还对她显出几分……关切来。

    这叫叶任生好是诧异与不解,总觉那厮在按捺着诡计,居心叵测。不过直到进了晟州城,那厮都没有作妖,叶任生便也卸去了心防。

    随着队伍拐进前街,无比熟悉的街道景致呈现眼前,叶任生那紧绷的肩颈才算松了劲儿。

    先前一路北上南下不停奔波,忙碌之中并不觉得思念,而今回到故土,即便只是短暂的走商归来,都叫人心窝里直发烫。

    “林掌事。”

    “叶掌事。”

    四下有相熟的商户纷纷出门迎望,林、叶二人一前一后骑在马上,向四下的热络颔首示意。

    “叶掌事此番南下可有寻到赚钱的新奇营生?”街口卖桃梨的小贩扇着蒲扇,朝叶任生搭话。

    叶任生笑了笑,“有。”

    闻此,那小贩立时停下了动作,“什么营生?”

    “过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叶任生说。

    “叶掌事来尝碗甜梅酿啊?新整的。”淮氏糖水铺子的老板跑到门边吆喝,瞧着迫切地需要人给点意见。

    叶任生望向那淮氏门头,不知想到了何事,嘴角抿起一抹暖意。

    本想就此下马,但思及风尘仆仆,满身疲乏,便推了,“改日,改日一定来。”

    这边走出前街,要回府还得穿过几道街口,叶任生想抄个近路,便拐上了梅街。谁知前头的林啸洐似乎也是那般想法,先她一步拐了过去。

    叶任生本想与他错开,但绕路实在麻烦,就跟在了后头。然而拐入梅街没多会儿,她就后悔了。

    三楼一阁基本分布在梅兰两街,而其中不论何时节都热闹不休的韵清阁,正在梅街街口临醉星湖处。

    还未走近韵清阁,那厢熟悉林啸洐的姑娘,就在二楼回廊上开始挥舞丝帕,一口一个“林郎”唤得人骨头发酥。

    林啸洐那厮不仅不觉羞臊,还俨然若回到了自家厅堂房院一般,姿态散漫,神情暧昧,且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一把绢花,精准抛向了二楼那几个唤他的姑娘堆里。

    众姑娘齐齐捡花,韵清阁上下一时因此躁动,引得越来越多的娘子从阁内行至廊前,莺莺嬉笑,好不热闹。

    离晟多日,韵清阁少了林氏财主似乎都少了几分光彩般,上下无不唤着林啸洐入阁。

    这厢林啸洐本就是个浪徒,一经撩拨便上钩,直接飞身而起,蹬着马背跃上二楼廊沿,背身一仰便落到了众姑娘的怀里。

    满楼花枝招展,莺声燕语,衬得林徒好不快活。

    叶任生瞧之双眉紧蹙,面色冷凝,先前心头的滚烫乡情,不仅霎时被脂粉香风吹得尽散,还反添了几多郁闷。

    谁知这还不算,那千娇百媚的姑娘们不知是自发还是受人唆使,又齐齐朝她转来,一声接一声的“叶掌事”叫得人心窝直颤,其中还有那十分熟稔的管事鸨娘。

    尽管心下不适,却也不好拂了管事的面子,况且姑娘们招揽生意本身也无错,叶任生只得压下冷色,扯了个不算失礼的浅笑,一一拒了。然后立刻拽过马绳加速,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好几里地。

    望着渐渐消失的背影和四下面带失落的姑娘,林啸洐故作吃味地说道:“怎么,有了林郎还不够,还想要叶郎?”

    闻此,姑娘们纷纷转头,嘁嘁喳喳地拥上前,“怎么会呢,我只要林郎~”

    “只是从未瞧那叶掌事宿过花楼,好奇罢了……”

    “哎呀,人叶掌事乃正人君子~”

    “那意思是我不正经咯?”林啸洐左拥右抱,打趣着。

    “林郎是潇洒风流~”

    林啸洐揽着几个熟悉的娘子,进了从前常去的暖房,“那正人君子和潇洒风流有何不同?”

    四下絮絮聒聒,嬉闹不已,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林啸洐听着,也只仰面一笑而过。

    踏进暖房,姑娘们便轻车熟路地,捡着上好的酒酿菜肴呈,挑着妩媚婉转的曲子唱,选着最是妖娆娇艳的姿态舞。因而不出片刻,林啸洐就被姑娘们缠出了微醺之态。

    只是酒吃过,曲唱过,舞赏过,姑娘们却无论如何也脱不下他那半挂在肘间的袍衫。

    林啸洐捻着下酒的果子抛进嘴里,手肘往贵妃榻上一靠,胸襟半敞,面色微醺,眼神恣意散漫地扫过姑娘们,“今晚谁能脱下我的衣衫,”说着,从腰间掏出一支金簪,“这金簪就归谁。”

    闻此,众女互相推搡,彼此争抢着上前,其中一眉眼娇俏的姑娘率先冲出人群,只是还未碰到林啸洐的袍衫,便被捏住了下巴。

    只见林啸洐那方才还风流纨绔的神态立时变了样,总是暧昧的嗓音也压得低沉,“你为什么非要脱我的衣衫?说一个理由。”

    那姑娘许是从未见过他如此邪戾的模样,身形一抖,嘴角开合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像是懒得与之耗费时间,林啸洐撒开了手,点着另一个跃跃欲试的姑娘,“你说。”

    “因为想与林郎共春宵~”

    “哼。”林啸洐嘴角一勾,笑意未达眼底,有几分冷。

    “你来说。”他又点了另一个姑娘。

    那姑娘眉眼流转,“因为林郎说,谁能脱下林郎的衣衫,谁就能得到金簪。”

    “你倒是坦诚。”那冷笑也渐渐消匿了。

    瞧着都不像正确的理由,剩余几个姑娘便愈发绞尽脑汁地思索,只是还不待想出,就被一声极冷淡的“都出去”给撵了。

    闻声,姑娘们满脸错愕,察颜观色,随后纷纷起身退了出去。

    阖上门后,姑娘们不禁面面相觑,不明白自己哪里伺候得不好,更不明白为何那向来出手大方,潇洒多情的林郎,忽然大变了性情。

    只余那无法被摸透心思的林啸洐在房内,空对着四下奢靡凌乱,双目无神。

    直到一阵夜风吹开了半掩的窗棱,吹散了满室的虚妄,他才惝恍地起身,一把扯掉了松垮的袍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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