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死生

    尽管叶家极力隐瞒,但叶氏掌事叶任生葬身火海之消息,仍旧不胫而走。叶家老爷叶怀清悲痛不堪,一夜间鬓发染白。

    虽然晟州城督查探过现场后,得出火源乃来自房中烛堆,属意外起火,非人为谋害之结论,叶家老爷却仍难以接受。

    她召集并询过管家与所有奴仆,却无人知晓那日一同葬身火海的仆人都姓甚名谁。

    思来想去后,叶家老爷倏尔恍悟,那处宅院偏僻幽静,虽毁于大火,却不难瞧出原先格局精妙,该是女儿为掩人耳目,特寻来于那名为徐徊的书生所住。

    尽管先前几番书信声称事出有急,须得南下,她却最是知晓女儿心思,只怕南下是假,与那徐徒幽会流连忘返才是真。想那不知姓甚名谁的奴仆,也该是她从别处新买来伺候他的。

    只是那徐徒自始至终都未曾在她跟前露过面,女儿那般真切待他,他却自出事之后半点人影不见,莫不是心中有愧,便是心中有鬼,无论哪样都是不得好死,叶怀清绝不可能放过。

    但是事关女儿清誉,更事关“男儿”身份,叶怀清不能依托他人,更不能招摇,只得私下里叫自己的人去查。

    然而几番查探才发现,那始终紧跟在女儿身前身后的六锣,也自始至终了无踪迹。

    叶怀清很是纳闷,便也愈发认定女儿之死有蹊跷,故而开始动用各方人脉查询徐徊其人,誓要将之捉到跟前一问。

    这般消息,自事发之后,终日留出第三只眼盯着叶府的万枞自然也很快知晓,望着病倒在榻,极度悲痛而日渐虚弱的自家公子,万枞纠结再三,还是决定告知。

    然而林啸洐丝毫不在乎什么叶老爷寻仇之事,自始至终只听到了六锣不见踪迹之话。

    那日大火混乱,死伤者数,他隐隐记得救火者碎语提及,尸体多是从卧房抑或偏房抬出,并未提及柴房内是否有伤亡。

    且他回忆当日所听的验尸人之言,男仆中似乎并无人特征与六锣相似。只是那日他痛苦至极,恐所听不准,他只得遣了万枞去问那验尸人。

    六锣身手很好,然而根据验尸人的回忆,排除王肃之后,便无人再与六锣身份相符。

    林啸洐霎时心头大振,多日病怏怏的神色都清明了起来,六锣乃是叶任生的贴身侍者,自小就陪伴在她左右,他不可能弃叶任生不顾自己逃亡。

    林啸洐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强烈念头:眼下六锣了无踪迹却死不见尸,便有极大可能还活着,他若活着,那是否便证明叶任生也还活着,那卧房中死去的女尸,并非叶任生……

    听过自家主子所言后,万枞深感荒谬,因叶家老爷不愿相信“爱子”已逝,叫那验尸人翻来覆去地验了许多回,还将叶任生的特征对过许多次,每一处都是无比吻合,绝无有错。

    万枞只觉是主子痛心切骨,愧疚太深,才会生出如此荒唐之念头。但见其复归奕奕之神采,却也不忍戳破其幻想。

    忆起那日公子于院前吐血昏厥,不省人事,医者连扎三针都没能唤回气息,若非最后一针扎在了绝命之穴,以毒攻毒,唤起人求生之本能,自家公子很可能便那般撒手人寰了。

    如此悲痛之经历,人总得有点念想,才能活得下去。万枞只得接了主子的吩咐,每日随着从叶氏打探来的消息,继续追查。

    叶家老爷阵势很大,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徐徊其人,甚而还要动用宫中关系。叶氏的追根刨底,反倒更给了林啸洐希望,甚而渐渐成为了执念。

    “女儿是遭人谋害”与“叶任生还存活于世”像两剂凶猛毒药,分别深深地渗进了叶老爷和林啸洐的心里。

    然而不知怎的,某日起,叶家老爷突然停止了所有追查,像是接受了女儿就此逝去的事实般,架起灵堂,挂起白幡,置了最是精美的棺椁,送她入土归了安。

    林啸洐却全然无法接受,于叶府门前大肆嚎闹,口口声声叶任生还活着之荒谬言谈,险些坏了整个丧仪。

    林家老爷林闫年面上无光,不顾儿子林氏掌事之身份,立时叫下人打昏拖回林府关了禁闭。

    直到多日后,一切复归平静,林啸洐才从房中被放出。

    听闻六锣烧伤遍布的尸首被发现于城外小桥下时,林啸洐的心,终于死了。

    他形容惨淡地游荡在街上,不经意地抬头望去时才发现,晟州满街仍旧缤纷繁华,往来络绎,街头巷尾人颜或欢喜或平静,似乎一夕间,无人再记得从前风光无限,意气风发的叶掌事。

    林啸洐自小与她不睦,晟州满城皆知他二人互不对眼,水火不容,然而叶任生当真有一日不在了,林啸洐却只觉胸腔内空空荡荡,空荡到每一次气息进入身体时,都令他生冷,令他发疼……

    他恨,他憾,他不甘,却又不知该恨什么,憾什么,不甘什么……

    以至他开始后悔从前的每一句欺骗与谎言,懊恼从前将她困在身边的每一日,却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而后悔,为何而懊恼。

    心中有悲恸浩浩汤汤,举头可抒及寥寥藐藐,一脚不慎跌入醉湖,他竟丝毫不做挣扎,欲就此随之归去。

    然被人救起,于岸上醒来时见四下满目惊奇时,他却也再顾念不得从前林郎容姿,颓然地晃荡过梅兰大街,晃荡过香楼清阁,晃荡过人间繁华,来到荒烟无人迹的山间墓冢。

    路口处,他几番踌躇,却如何都无法踏上那条祭奠她的小径。只得转身若仓皇稚童奔向母亲般,抱着另一处冰凉的墓碑,哭得那样不堪。

    “娘,我好难受……”

    他紧抓着胸前的衣襟,任由泪涕糊满面,手脚因无助而颤抖。

    “我从前以为,只要长大了,就不会再叫人欺负,不会再挨爹的鞭子,不会再痛……可谁知长大了,却远有比断手,比刺印,比鞭子还要痛的东西……”

    他抖着指尖触上墓碑,来回抚摸着碑上徐字,声音哽咽而痛苦,“我真希望,人能重来一次,我真希望,我就是徐徊……”

    “轰隆”一声响过天际,暴雨瞬间倾盆而下。

    林啸洐抬头望向上苍,面色灰白,凉雨浸透衣衫时,他突然缓缓扯起嘴角,“阿生……你是不是听到我的话了……你是不是在叫我徊弟……”

    “轰隆……”

    “好,”林啸洐面上倏尔释然,泪珠被雨水卷着滑下颌骨,“我这就……这就变成徊弟,来找你……”

    话音落下,一道劈天惊雷伴着灼目电光撕开半边黑云,天地陡然苍白一瞬,而后复归黯淡。

    滂沱大雨洗刷过冢间尘渍,卷着残砂碎砾滚滚流向西去。

    一涓艳红漫过“徐氏”,顺着碑基淌下,渐渐与溪流同汇,义无反顾地逐西而去。

    瞧那传闻里风流张扬,不羁无束的林氏掌事,竟一头扎在生母的碑前,血流如洪,顷刻间便染透了整片山林。

    俄顷,天际雨势褪去,一抹弓霓坠在山前,不知怎的,独独缺了那一抹红,正巧与那墓冢成堆的山林映照,竟生生成了那世间绝色之最。

    ……

    “公子!”

    叶任生闻声转头,只见六锣不停挥舞着双臂奔来,至身前后陡然跪倒在地,双目含泪,不停叩头,“小的无能,无法及时救出公子,叫您受了许多苦。”

    叶任生伸手,想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见他双颊消瘦,面色青灰,她轻叹了声,“看在你行事机灵的份上,就暂时饶了你这次吧,赶快起来。”

    六锣却长久流泪不起,叶任生无奈,拍向他的肩膀,“没事了,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而且,若非你见机行事,几次三番冒着危险替我外出传信,我哪能逃得出来。”

    说起此事,自打六锣从柴房中醒来后,几次试图逃跑,然而五筋散功效凶猛,他几番失败,被看守之人好是折磨,接连几日吃不上一口饭都是常有。

    然他救主心切,竟硬生生挺了过去,还学了精乖,摸透看班轮换之规律,解去束缚后,逼出了刚被灌入的五筋散,趁人不备翻窗入街,将要饿昏之际碰到了离而复返的解厦。

    而解厦自那日望仙楼见过徐徊后,便识破了他的伪装,更听出了他南溪一派的伪音之术。彼时醉酒没能及时提醒,他后来越想越觉不妥,出城后又返回,四下寻不到叶任生便觉出了不对。

    正是毫无头绪时,碰到了跌在街口的六锣,一问才知晓发生何事。

    二人筹谋欲将人从小院救出,强攻不行,只能巧取,但彼时六锣尚不能确定主子是否真的心神失常,便只得潜回柴房卧底。

    他几次趁着林啸洐或不在或熟睡时,以叶氏行商之独特虫叫暗号向叶任生传信。几番试探后终有回音,得知主子是伪装后,他不禁心头大喜,随而便将解厦在外接应一事告知,并趁机在两者之间传递消息。

    也因此,叶任生转变策略,愈发装傻,步步卸去林啸洐防备并取得信任,终得机会上街与解厦之人——那手钏小贩取得联系,将自己初步出逃计划传了出去。

    然而上街机会太少,暗号又总有不便,在不能传递时,她只能以院中竹叶为笔墨,向柴房中的六锣传信。

    通过此法,解厦在外以油糖包等衣用吃食为介,将字条油包等叶任生所需之物借丫鬟之手传进小院。

    而林啸洐自被识穿真面,取走榻板暗格中的乔装物什后,暗格便沦为废弃,叶任生便在他眼前行了一回灯下黑,将所得之物悉数藏在其中。

    若想不留后患地逃出,只能假死骗过林啸洐,然而假死不易,除却相同身量的女尸外,还需外应。验尸人身份低贱卑微,却手段不俗,好在解厦遍识奇人无数,寻了一老友相助。

    最终打通地道破费了些功夫,但最难的并非于此,而是那屋顶上的“刺客”。

    最后关头解厦不得不亲自出手,废了好大功夫才将其拿下,抹刀时见其年纪轻轻就如此身手,甚而还感到了几分可惜。然而当大火蔓延四起时,他还是亲手将其推进了火海之中。

    “我说,你俩能别再演那主仆情深了吗,我这鸡皮疙瘩都掉一大片了。”

    闻声,六锣立时又转头向他叩首,“小的多谢解前辈仗义相救,连小的的尸身都准备了。”

    “你不会以为磕这几个头就能报了救命之恩吧,”解厦叼着野草满是不屑,“老子可没那么好糊弄。”

    “自然,自然不会……”六锣双手搓磨,毕恭毕敬,“小的给您当牛做马……”

    “别别别,”解厦立马挥手,“老子可不愿人跟在身前身后的折磨我,你还是伺候好你家主子吧。”

    “前辈拿你寻开心呢,”叶任生示意他起来,“赶紧起来,我们还得赶路。”

    “啊?好……”六锣擦过满脸的鼻涕眼泪,颤悠悠地起了身。

    解厦倚着马车,看向叶任生,“你现在可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了,想好要去哪儿了吗?”

    闻此,叶任生转头望向蜿蜒道路尽头的晟州城,腹胃处忽而溢出阵阵恶心之感。

    她眉心微蹙,努力压下那股难受,随而深深呼气,“天地辽阔,四海为家。”

    “再也不回了?”解厦眉峰一挑。

    风起时,暑气渐消,古松拦沙尘。

    叶任生静默,眸光似霜剑刺穿古墙,良久后,声音极淡地吐出一个字,“回。”

章节目录

晟州嘉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康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康岁并收藏晟州嘉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