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两年后

    两年后。

    “哎,听说了吗,那韵清阁里来了个极美的娘子。”

    “可不,听说那娘子一般人想见还见不着,说是求见者,须得随娘子眼缘才行。”

    “竟还有这般要求?”

    “哎,反正我等是没机会了……”

    “便是有机会,你家中嫂嫂那样凶悍,你敢去吗?”

    “刘掌事,你终日就会瞧我笑话……”

    “哎,林掌事,今日还是这么早啊。”

    李田刘齐蔡等人,一进商会大门便看到了在院中为花树浇水的林啸洐。

    “嗯。”林啸洐应了声。

    几人不禁走上前,望着已经过了花期的栀子与茉莉,“说来这茉莉原本在那院外都快要枯死了,经林掌事这一腾挪呵护,竟如此郁郁葱葱。”

    “是啊,今夏两花交相辉映竞放时,可真是满园芳香沁心呐。”

    蔡掌事揉过下巴,“从前往来经过那茉莉树下,从未认真瞧过,原来这花儿凋去了,竟还有这黑玉般的小果子。”

    “可不,”李掌事瞧他精心打理过几棵矮株,不禁好奇,“林掌事这是又添了新花啊,像是菊花,可是黄色菊?”

    “白菊。”林啸洐回道。

    “说起来,家内就很喜理菊,每年秋日一到,遍园红黄白,簇簇旺盛,那年竟不知怎的还育出了一株蓝色,甚是可人。”文掌事感叹。

    “蓝菊?”

    几人闻声讶然,然而林啸洐自始至终都垂首默默,浇过水后,径自起身提着木桶朝里头走去。

    “哎,林掌事。”

    几人嘁嘁喳喳地一道跟上去。

    “林掌事可曾听说,那韵清阁内来了个极美的娘子。”

    “不知。”林啸洐语气很淡。

    “齐掌事,你这话就问错人了,林掌事现今已经不入那等风月场所了。”刘掌事摆手。

    “也是,林掌事现今一心一意扑在商事上,不若往前那般闲散了。”

    林啸洐并未理会几人的闲谈碎话,走去杂物间将水桶放下后,便径直进了正堂内。

    几位掌事见其自始至终面色寡淡,不喜不悦,不禁面面相觑,纷纷叹气。

    “谁能想到,自打叶掌事故去后,最是伤怀难纾的,竟是往日总与其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林掌事。”

    “说是二人水火不容,却每回都能在争执中寻到最佳之法,未尝不是一种知己难求啊。”

    “这都两年了,林掌事始终不叫任何人占据叶掌事的空席,我有时转头看去,竟也莫名会生出叶掌从未故去,说不准下一刻便会从堂外进门的错觉来。”

    “唉……天妒英才,叶掌事还那般年轻……”

    “诸位掌事,早晨安好啊。”不远处传来轻快招呼。

    闻此,几人转头,瞧着身宽脸长的叶氏五房老四叶起奎踏进大门后,草草颔首示意过,纷纷往堂内走,“别说了别说了,赶紧进去吧。”

    听着一干人窃窃私语地走进,林啸洐立时敛去了眉宇间的惆怅,将视线从不远处久无人坐的空荡案桌上收回。

    见林啸洐已端坐在席位前,众掌事也纷纷入座。

    叶起奎最后一个走进正堂,扫过一圈众人后,嘴角轻勾,竟流出几分倨傲来。还未走到自己席位前,便径自开口道:“既然诸位皆已到齐,那在下便说点事情……”

    闻此,众掌事皆是眉心微蹙,神思流转,各怀心事。

    “近来东南多地水涝,桑蚕缫丝颇为受损,丝绸产量下降,然而这下半年眼看已过近三月,年关眨眼便到跟前,上头交代要出往尅国的丝绸量还有许多亏欠。”

    叶起奎走到案前坐下,“我想,这亏欠的丝绸不能再拖,越拖后头越难做,听说去年丝绸大产,除却境内外交易外,还有不少储于库中,莫不正好眼下拿来救急,早早解决困境,免得到时慌不择路,诸位以为如何?”

    语毕,堂内一片安静,众掌事沉默不语,只时不时朝林啸洐投去几瞥。

    叶起奎眉心微蹙,不禁也朝对面之人望去。

    然而那厢叶起奎说了半天,林啸洐却好似全然没听见,开口便是一句,“叶老爷呢?”

    叶起奎面上甚是不悦,“从伯近日身体不佳,不会来商会,所有事务都全权交由我处理,正好叫我趁此历练。”

    闻声,众人面面相觑。

    林啸洐眼皮轻掀却并未瞥向他,“所有掌事正式继任前,都须得前任掌事协同两年,你还远未满,无权主事。”

    叶任生故去后,按着规矩,该由叶氏推举出新任掌事,并由健在的前任掌事携带满两年后才可放权。然而叶氏大宗一脉几代单传,叶任生独生无兄弟,只得从叶氏小宗族十多房中推举。

    叶氏首遵嫡长,然而大房老大早年体弱夭折,二房一儿一女,子排第十;叶怀清排三房属大宗,叶任生排行第六已故去;四房老三本该是接任叶任生之人选,然而不知怎的,叶老三突然一病不起,性命垂危。

    这新任掌事人选便轮到了五房老四叶起奎头上,然而叶氏上下异议纷纭,大宗当尊人人无异,然而小宗之下仍以年岁论,便太过偏颇。

    叶氏新生一代,若论贤能才干,除叶任生外,便是八房老九叶柄苏最佳,且叶任生生前也甚是器重他。故而一干未能当选者,便纷纷举老九之名试图掀桌,却终未能如愿。

    然而林啸洐却不拿这般规矩放在眼里,他心里担得起叶掌事席位的,自始至终只有叶任生一人。

    如今她不在,那也只能是他等之长辈,叶家老爷叶怀清。

    而未来,他不管叶老爷是再生还是去偷,能接任叶任生的,只能是叶氏长房下的孩子。

    “你是听不懂话吗,”叶起奎语气不爽,“从伯身体不佳,且我不过就差不到三月即满两年,便是早一步接任又如何?”

    林啸洐眸光极冷地瞥向他,“差一个时辰都不行。”

    “你!”

    听闻此言,四下虽未开口,心下却明显都甚为赞同。

    林啸洐毫不在意他的横眉努目,眉眼一转,面无波澜地望向众人,“东南涝,北方旱,今年不太平,各地粮食都很紧缺,京里接连来信,叫我等扬嘉商之才能,四方筹粮赈济灾地。在下听闻今年西部甘国之特产藜米丰收,便想着,我等何不集资去甘国收来以缓解国内之紧况。”

    “倒是未尝不可,”李掌事抚起鬓须,“且我等向来与甘国商人交好,从前叶掌事在时,年年与他们谈下绸缎布匹大单。”

    “只是眼下他国定然知晓大胤之灾况,收粮怕是难压其价格。”刘掌事忧虑。

    田掌事点头,“可不,要说最会与那甘国商人打交道的,还应是叶氏西北路的商队。”

    “便是会里的第八十号商队,可也是叶氏出来的,便说那伽佶可是西北路一手带出来的能手。”

    闻此,思及从前为着那八十画圆的最后一支,他曾与那人争执不让,正是在此堂内,二人立字为据,誓要论出高低,而今……却早已物是人非。

    林啸洐眸色伤怀,轻轻吐纳后,开口道:“先不急,若是诸位没有异议的话,其余的,便等告知了叶老爷再做商议吧。”

    “可。”

    众人纷纷点头。

    见一干人视若无睹地商讨,叶起奎拳心紧紧攥起,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恼火。

    然而众人嘁嘁喳喳地议过其余商事后,便迅速结束了早事,四散去各自忙碌。他也只得随着众人的步伐,走向助干的桌案前入座。

    未至日暮,四下便有人离去,见林啸洐还在伏案,李掌事不禁走向他,“林掌事当真不同我等一起去韵清阁喝一杯?”

    “不了。”林啸洐摇头。

    “在下要去,”赵掌事上前来,“在下还未从见过你们所说的新来美娇娘。”

    “在下也没见到呀,这不正想寻林掌事指点指点。”李掌事打趣。

    说起花楼韵事该向何人“请教”,晟州满城皆会指向林啸洐。若是从前,他或许会开怀一笑,欣然接纳,然而如今……

    “当真不了。”林啸洐再次摇头。

    见状,两位掌事也只得作罢,讪笑着转身离开。

    “听闻今日那娘子要在堂前摆台,若有人能以才艺打动她的爱宠,便能与她相见。”

    “以才艺打动爱宠?是何爱宠?”

    “听说是一只猫……”

    渐渐远去的低语声,引起了伏案之人注意。他转头瞥向二人离去的背影,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从前在涟州,他也曾为能打动一只猫,在人前舞得甚是狼狈。

    只是彼时台下,还有伊人在,而他是为打动猫,却又不只是为打动猫……

    酸痛感袭上鼻腔,泪水渗出眼角时,灼得他双瞳生疼。自那场大火之后,每每眸中生泪,他都要疼上许久,像一场大病后久缠不去的余悸遗患,叫人不胜其苦……

    已无法再静心安坐,林啸洐只得收了笔墨,走出大堂。

    神思恍惚间,他再一次顺着从前她最常走的小路,穿过街巷,走入闹市之中。

    眼前一切如昨,却又截然不同,那一石一木,一摊一铺,似乎都在映照着记忆中的面庞。

    她曾在此处尝过酥饼,曾在那处饮过清茶,曾为此人出过良计,曾为那人想过妙招,他每每走过思及时,便心如刀绞,痛苦不堪,却又克制不住地去想,去痛,去无休止地自我折磨……

    林啸洐深深呼吸几回,却仍止不住泪水一次又一次灼痛双目。

    “林掌事,”那不甚熟稔的小贩上前来,“你没事吧?”

    “没事。”

    林啸洐摇头,以袖口用力擦过眼角,随而起身快步逃开。

    直至转过街角,经过一许久不来的小摊前,望着全然陌生的景象,满心讶然,“在下记得,从前这里是个卖毛酱的小摊。”

    那面生小贩思而点头,“是,大约半年前就搬走了。”

    “搬去何处了?”

    “小的也不知。”

    林啸洐默然,垂首瞧他铺上卖着包子,不禁问道:“你这可有糖包?”

    “有!”小贩赶忙从笼屉中拿出一圆润糖包,“您拿好。”

    付过钱,林啸洐缓缓离开,走出闹市时,手中糖包已经泛凉,他却仍旧不尝一口,只呆看着。

    “快快,听说韵清阁斗艺已经开始了。”

    “也不知何人能打动那只猫,我们快去瞧瞧……”

    两男子从身旁匆匆而过,林啸洐下意识抬头望向道路前方,遥远处,韵清阁的高楼在昏暗中灯火通明。

    似有一道幽香拂过鼻息,眼前倏尔闪过那红幔萦绕,灯火暧昧的暖房,那双迷离又动人的眉眼渐渐在脑海深处,变得越来越清晰……

    眉间染过悲戚与怅惘,林啸洐神思恍惚,腿脚亦不听使唤地,一步一步,朝那灯火阑珊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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