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行刑

    叶任生那以退为进的法子,未尝不是个好法子。饶听岘先前无旨强行带走嫌犯之举,本是为激化晟州局势,令郑、曹乃至其身后之人慌张,从而行出险招,露出马脚。

    只是正如叶任生所言,纵然郑曹二人拿下,晟州夺回,也未必能动得了隐在其后的镇旸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当真想一举制敌,确得先自行断臂。

    饶听岘思忖再三后,连夜取来天崇司密训传信飞鹰,将密函发往了京都皇宫。

    不日后。

    本因饶听岘无旨越权,插手廷司判案件一事,郑曹上奏弹劾后,朝臣便多有不满。此番又擅自带走嫌犯,逼得公正美名在外的廷司判大臣蒋升翰也开始上书,朝中那些早就对天崇司与饶听岘本人多有忌惮者,皆是议论不休。

    加之镇旸侯与朝中内应互打配合,下手搅和,一池本就不澈之水愈发浑浊。

    纵然圣上再器重饶听岘,此番群臣激愤,纷纷弹劾之际,也不便维护,只得立即下诏,收回休沐之恩赐,免去他天崇司总监之职,责令他即刻回京领罚,大内上下一时震荡不安。

    圣上旨意下达后,饶听岘不敢抗旨,马车即日便驶出了晟州。蒋升翰这才得以将叶任生押回廷司判于晟州安置处看管,随而提审。

    先前地牢中被南蛮行刺之事,令蒋升翰心生疑窦,以至他将整个案件翻来覆去地重新排查了一遍,却又实在寻不出新的错漏。

    郑曹二人得知此事后,连忙筹谋,欲将之一并推到饶听岘头上。

    而后寻机告知蒋升翰,那刺杀是饶听岘为干涉廷司判权限,故意安排,其后目的是为天崇司扩权铺路。蒋升翰闻之甚为愤怒,但其后细思又觉出不妥,不成想提审叶任生之时,又“偶然”从趁机做谎的叶任生口中,证实了此事。

    至此,蒋升翰心中疑虑方才打消。

    只是,关于贪污敛财,勾结外贼之事,叶任生始终不认,无奈之下,蒋升翰只得接受郑曹二人之提议,施用刑罚。

    为防女子身份泄露,叶任生只得在刑具上硬抗,直至将要被剥衣施烙刑时,才连忙求饶认下罪行,签字画押。

    供状乃是郑曹安排在蒋升翰身边之人一手所书,不仅包含叶氏罪行,还囊括了如何与林氏同流合污,一同勾结外贼之详情。至此,即便林啸洐始终潜逃在外,也无济于事,林氏全族之罪在劫难逃。

    郑曹二人只以为是叶任生不堪一击,屈打成招,蒋升翰却当真落下了心头巨石,连忙上书禀奏。

    处罚旨意在等候多日后,终于下达,叶林二人当即问斩,所牵连之九族,或立春前处死,或流放至苦寒之地。

    由于饶听岘离晟入京禁中受罚,圣上只得另择人入晟宣旨监刑。

    新继内官宣完旨后,便悄悄离了人群,潜去一处隐秘宅院,进到密室之中。

    那本被免去总监之职,远在京都皇宫之中受罚的饶听岘,正堂而皇之地坐在案前,轻嗅着茶香。

    “长尊。”内官连忙走上前行礼。

    “京中情形如何?”

    “如长尊所料,水下的鬼全都浮了出来,徒儿还未离京时,就听到风声,已经有人上书,调任靳州方向的人入晟,主持商会事宜。”

    饶听岘恬不为怪地饮了口茶汤,“那叶林二氏的族人,你可要给咱家好生安排妥了。”

    “长尊放心,徒儿明白。”

    “嗯,”饶听岘抬过下颌,“那就去吧。”

    “是,徒儿告退。”

    内官方一离去,饶听岘的心腹护卫便走了进来,眉宇间有些异色,“长尊,林啸洐跑了。”

    “什么?”饶听岘扬起眉峰,缓缓抬眸瞥向来人,“跑了,从你手上跑了?”

    护卫满面羞愧,跪地用力叩首,“奴才一时不察,奴才无能,请长尊责罚。”

    饶听岘冷嗤一声,“你是无能,区区一个商人,都能从你眼皮子底下跑了。”

    南溪一派除却易容伪音之术,还有一项缩骨功于江湖中远扬。林啸洐母亲徐月溪在世时,将秘籍传授给了两个儿子,只是彼时林啸洐年幼不好学,直至母亲与兄长离世后,才因悲愤而终日苦修,成就满身功夫。只是他鲜少露于人前,自然少人知晓,大内之人更不可能知晓。林啸洐凭着此功,趁人不备脱离刑具,从暗室中逃得悄无声息。

    那护卫再度伏低,额头紧贴在冰凉的地面上,片语不敢发。

    “跑了就再抓回来,”茶盏落在案上发出闷响,饶听岘冷冷地望着脚下人,“然后去饶阙那里领三十鞭。”

    饶阙便是那日望仙楼顶窗而下的影卫。

    护卫颤巍巍地卸去一口气,“是。”随而立即起身,满腹斗志地走出了密室。

    ……

    林啸洐逃出生天没多久,便在街头巷尾间,听闻了叶林二氏之遭遇,心下大震。

    他顾不得满身伤痕,连忙赶回家府附近,不成想,林府大门紧闭,黑白封条左右交错,门口严兵把守,门内人去楼空,而几条街相隔之外的叶府也是如此。

    林啸洐被囚禁多日,对外界发生之事一概不知,不成想眼下竟是这幅光景,叫他如何也不能接受。

    “哎,今日叶氏要在城门前行百箭之刑,你不去瞧瞧?”

    “唉,不去了。”

    “为何?”

    “说实在的,我到如今都不能相信,叶掌事会行那等贪污结贼之事……”

    “嘘,叶氏如今满门罪人,说这话你是不想活了?!”

    “听说那罪逆林啸洐到如今都还未归案,近些日子往来搜查的官兵,都把晟州翻了三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捉拿归案,老子生意都做不好了。”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从前哪个没受过叶林二氏的好,如今墙倒众人推,在这嚼舌根。”

    “你也说是从前了,现在就算再不信又能如何呢,上头查得明明白白,还能作假不成?”

    “那还真不好说……”

    “嘘,别胡乱说话!”

    林啸洐隐在角落,望着几个商户窃窃私语后,忌讳地纷纷散开,心头痛恨不已。

    是他当初于落枫楼不慎被发现,才招来如今的杀身之祸,连累阿生,连累林氏与叶氏满门。早知如此,他就不该从落枫楼地下逃出,就该直接被悄无声息地灭口,一了百了。

    越想越悲愤,林啸洐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悄悄潜回了从前藏身的宅院,寻出了三叶风镖和长剑。

    简单收拾过凌乱不堪地鬓发与衣衫,将称手的武器带在身上后,林啸洐朝着城门刑场而去。

    时近午时,城门刑场附近围满了晟州商民,人群或嗟叹或诧异,一片嘈杂。

    林啸洐隐在一处暗巷中,望着不远处围着囚车的一队人马渐渐走进人群。

    “都让开!都让开!”

    巡兵驱散了两侧商民,将囚车推至刑台之下,随而打开门锁,将车中囚犯拉出,两厢架着其手臂蹬上刑台,将其绑在了刑架之上。

    林啸洐望着刑具上,鬓发凌乱,满身血污,垂头耷肩,奄奄一息之人,泪水霎时从眼角滑落。

    “阿生……”

    “闪开,都闪开……”

    巡兵走下刑台后,又一队人马从人群中走出,为首的是身着大内袍服的内官,和紧随其后的廷司判蒋升翰等监刑之人。

    几人走到台下正中,面朝囚犯而站,守卫上前摆上座椅,“距离行刑时辰还有不到半盏茶功夫,公公稍安勿躁。”

    内官瞧过天色和刑台旁日晷后,不耐烦地坐到了座椅上,“嗯,等会动手麻利点儿。”

    “是。”

    林啸洐望向紧随其后而来的郑曹二人,眸中闪出滔天的恨意。

    四下巡守众多,皆目光肃穆地游移在人群之间,林啸洐打量过各个方向,心下渐渐沉定。今日若不能救阿生于刑箭之下,两厢生还,就一定要同她死在一起,黄泉结伴。

    日光渐渐偏移,人群焦躁不安,时辰将至,眼看行刑者纷纷拔出弓箭,引燃箭头,林啸洐一手拔出腰间长剑,一手紧攥袖中的三叶风镖,缓缓从暗巷走出。

    却在这时,一记飞刀破空划过耳际,林啸洐下意识闪过后,背后突然传来一瞬锐痛。紧接着,他周身气力似被瞬间抽去般,笔直向后倒去。

    风镖与长剑落地声响在耳际,林啸洐后背将要触地时,一只手忽而从上方扯住了他的肩膀,随即将其重新拖回至暗巷中。

    林啸洐浑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刑台在视野中渐渐远去。

    人群嘈杂之际,刑时已至,监刑者的大手挥过,烈焰正旺的数百只箭头,笔直地朝向刑台正中的囚犯。

    不……

    “放!”

    大手落下,百箭齐发,四下惊呼。

    林啸洐目眦欲裂,歇斯底里的哀嚎与悲恸,于心口霎时炸开,然而面上却连一声轻叹都被压在喉咙深处,如何也发不出。

    视野朦胧,人影扭曲,暗巷若深渊之井,将他一点点吞蚀。

    在那片至深的黑暗来临之际,林啸洐惝恍地发现,上苍对他的惩罚竟是如此残酷。

    他这一生,所爱之人悉数离去,便是曾经抓在手上的,也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弄丢。

    从前他弄丢过叶掌事,后来又弄丢了叶任生,如今,连阿生也被他弄丢了。

    百箭穿心,烈焰于血肉之上滚滚燃烧,亲眼见证着爱人的惨死,似乎成了他永远走不出的恶兆轮回。

    两年前的那场大火,终究蔓延到了今日。

    只是这一次,他心里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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