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破局

    空旷的暗室内,锁链相撞的哐啷声响来回回荡。看守将铁门打开后,恭敬地向来人示意室内。

    饶听岘款款走进暗室,身后跟着那先前请罪的护卫。

    “哗!”只见那护卫上前,执起一瓢冰凉的井水,朝地上之人泼去。

    刺骨的冰凉伴着伤口的疼痛,霎时将昏迷中的人激醒,“嘶……”

    一阵剧烈的粗咳后,林啸洐缓缓睁开双眸,目光被不远处的火光吸引。

    他警惕地抬头望去,入目的却是那先前将其囚禁虐打之人,不禁浑身一凛。

    他下意识从地上爬起,试图挥手防备,不想气力尚未完全恢复,重重跌回。

    “哼。”

    一道冷哼自那人斜后方不远处传来,林啸洐缓过痛劲,循声望去,不曾料想,对方竟是他先前于望仙楼外监视过的人。

    “能从本尊的人手下逃走,你也算有点儿本事。”饶听岘坐在木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眼神从对方移向其身侧护卫又移回,林啸洐这般才明白,原来先前发现并囚禁自己的,正是眼前之人。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般无所顾及的口气,并非无畏无惧的血性骨气,反倒像是心死之人不再挣扎,试图求一个痛快了结。

    饶听岘嗤笑一声,“愚蠢,你以为你跑去刑场,就能力挽狂澜,拯救一切?”

    “即便不能救,也要死在一起,总好过在这腌臜世道,苟延残喘。”

    说着,他抬头看向高座之人,“要杀赶紧杀,何必啰嗦。”

    “哼,”饶听岘漫不经心地睨着他,“想死,没那么容易,否则两年前,你就已经是一把灰了。”

    听闻此话,林啸洐眉头蹙起,眸间显出几分困惑,“什么意思。”

    像是懒得再与之多费口舌,饶听岘自座上起身,向他逼近两步。冷厉眸光从睫羽之下射出,若睥睨蝼蚁般,高高在上地盯着地上之人,声音自喉咙深处挤出时,显得格外阴冷。

    “林啸洐,你如今还能活着,是有人慈悲,但你最好不要让本尊再注意到你,否则,你会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话音沉落后,暗室一片死寂。

    少顷,饶听岘侧头弹去肩上看不见的灰尘,转身缓缓走出了暗室。

    林啸洐拧眉望着对方渐渐消失在晦暗入口的背影,心头一片惘然。

    生不如死……难道眼下还不算生不如死吗,难道那两年的日日夜夜,不算生不如死吗……

    林啸洐不禁垂头嗤笑,声音回荡在复归静寂空荡的暗室中,格外凄然而苦涩。

    喉间哽塞酸痛,眼眶刺疼难耐,可令他感到可悲的是,眼睛分明还是好的,却连一滴泪也流不出了。

    焰火自沉寂中徐徐燃烧,偶有灰蛾飞扑而上,林啸洐默然凝望许久,忽而自地上爬起,走到灯火照耀不到的墙角。

    伸手抚过那最硬的一处墙壁后,他深吸一口气,撩起遮挡在额角的鬓发,面上带着释然与欣悦,用力向后仰过,随即猛然向前一撞——

    “林啸洐……”

    千钧一发之际,那道轻微而带有试探的声音,若一柄明烛,穿过悠长的黑暗,直向他奔来。

    “林啸洐?”

    林啸洐动作骤然凝滞,额头擦在墙壁渗出血迹,直至第二声询问传来后,他才猛地转过头。目光所及的,是那自入口阶梯缓缓走下的身影。

    昏暗之中,她并未执有任何明笼,却若那仲夏天际最耀目的灿阳,霎时驱散了林啸洐眼前的所有绝望。

    “阿生……”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那身影一步步朝他走来,直至停在眼前,满脸惊诧地看着他,“林啸洐是你吗,你还好吧?”

    当啷声响在耳际,门锁再次被打开,来人甚至还未曾走进站稳,便被他那猛然袭去的身影扯住。

    林啸洐若谵妄般紧盯着她来回打量,直至对方说话的气息扑在脸上时,才恍然回神,随即再也无法克制地,猛地将其抱在怀中,悲恸嚎啕至彻底失去了声音……

    叶任生从未亲历过如此撕心裂肺的痛哭,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任由对方将自己越抱越牢,直至气息自胸腔内一点点被逼空,就快要窒息。

    “林啸洐,你放开……我快要喘不上气了……”

    或许是她声音里的挣扎让人感到害怕,亦或许是歇斯底里之人已痛哭到脱力,话音落下没多久,林啸洐忽而浑身绵软地往地上滑去,若非叶任生下意识扯住了他的胳膊,只怕他已头颅跌地,昏沉不醒了。

    叶任生将其扶到门边,望着他满身血污与伤痕,不禁蹙起眉头。

    她猜想过,那多年未能相认的父亲得知一切后,会给他一些难堪,却不曾想是如此的狼狈。

    “我去叫人来给你治一治吧……”

    然而不待她起身,林啸洐便迅速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像是一刻也不愿再与之分离般,不停摇头。

    叶任生望着面前之人苍白的面色,恐慌的眼神与颤抖的双手,不论是从前张扬不羁的林啸洐,还是后来假作温文尔雅的徐徊,眼前的人身上,都难以再寻出半分影子。

    好像在她不知晓,不经意的某些时刻,那个从前的人,已经死了。

    去为那两年前大火中丧生的“叶任生”,陪了葬。

    “林啸洐,”叶任生皱起眉头,心里莫名生起烦躁,“你这副模样是做什么,给我站起来!”

    然而不论她如何斥责,激将,对方都似是全然无法理解般,默然无动于衷,只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放开。

    无奈之下,叶任生只得任其握着自己的手,将其从地上拉起,搀着他一步步走出了阴冷潮湿的暗室。

    两年前那场大火惨烈,林啸洐却并未亲眼目睹,事后的一具焦尸模糊了太多真相。然而不久前那百箭穿心,烈焰焚灼血肉之躯的画面,却是真真刺在了他的眼里。

    心爱之人于面前惨死,而自己却生不能救,死不能伴的无力与痛苦,深深灼伤了林啸洐的心神,以至他元气大损,从暗室出来后,整整昏迷了七天。

    醒来后,便成了一副病态且痴魔的模样,终日寸步不离地跟在叶任生的身前身后,对其他一切事宜都漠不关心。

    即便叶任生将那日受刑的是乔装的死囚,且叶林二氏全族仍旧安然无恙,一切皆是为谋大业做得布局之事悉数告知,他也只是默默听过,无动于衷。

    像是脑海中除了叶任生,再也融不进其他……

    时间就这般在纠缠不清,捉摸不透的痴与怨中流转,秋去冬来,大雪纷纷落覆长街,似是将一切喧嚣与阴谋都掩盖。

    叶任生与林啸洐被困在晟州西郊的密宅内,已经快要忘却时节变换。

    年关临近,晟州商贸渐次通达,一切都按着先前设想那般运转着。

    靳州商会的人被调来晟州,主持大胤最大商会及晟州城中一切事宜,南边镇旸侯终于笼络通了东北境的冯安军侯,集结了图谋大业所需的兵马将帅。

    至此,北有冯安军侯,南有南疆刺杀团,中有镇旸麾下军,朝野有诸多大臣,夏鸿翊蓄谋已久的野心终于到了要实现的时候。

    腊月二十八前,诸侯入京朝拜,百官应和,三方兵力暗中朝晟州与京都方向进发。

    除夕之日,闭朝休节,皇家贵胄齐聚一堂,忽有刺客以为先帝废太子复仇之名夜闯皇宫,刺杀当今圣上。

    留于京都同用宴席的镇旸侯,临危不乱,勇护君上,倍得赞扬,然而翌日京都大街小巷中,忽而传遍当今圣上非皇室血脉,继位不正之流言,满城哗然。

    为拥护皇家正统,许多在野先臣、文人纷纷作诗撰文,为先帝、废太子与诸逝世皇子鸣不平,声势浩大。京都百姓议论不休,民心浮荡,以至朝中人心涣散,正月十五开朝之后,不少大臣竟在镇旸侯内应怂恿之下,不再上朝。

    恰在这时,先前被免去天崇司总监一职的饶听岘,擅自带领天崇司影卫饶阙暗杀“不上朝贤臣”一事东窗事发,四方震荡,镇旸侯夏鸿翊以清君侧之名,携大军闯入皇宫,直逼乾心殿正门,与御前军杀作一团。

    镇旸侯兵马众多,御前军很快败阵,夏鸿翊闯入乾心殿正门,却并未寻找并不在场的饶听岘,反倒剑指当今圣上,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然而,就在大业将成之时,大批皇家铁骑涌出,与镇旸侯的兵马殊死搏杀,夏鸿翊见之大惊,不知为何本该被冯安军侯控制在宫门之外的皇家铁骑会忽然涌入。

    见势不妙,夏鸿翊立时拉燃红焰,向埋伏在四处的南疆杀手传递信号,然而等待许久却不见丝毫动静。

    不待他细想,大批东北军忽然闯入,以为是援军赶到,不成想东北军进门杀得是他的兵马。

    乾心殿前刀光剑影,血风肉雨,很快,镇旸侯的兵马便被降服擒获。

    夏鸿翊见之大骇,转身冲向乾心殿试图鱼死网破,就在这时,那始终不见头尾的饶听岘,与一干天崇司影卫遽然出现,将之当场生擒。

    “还在等着冯安军侯与那些个南蛮来援你?”

    饶听岘冷笑一声,向身后示意,数位大内侍官悉数走出,将托盘上那血淋淋的头颅一一摆到他面前。

    “可惜他们虽然来了,却救不了你。”

    夏鸿翊如何也想不到,早在三日之前,冯安军侯与南疆刺杀团首领,都被天崇司的人给杀了。

    而年前本该早已离京的另外几位军侯,除却去往晟州缉拿南疆潜伏贼军的两人外,其余都未离去,镇旸侯与冯安军侯驻守在城门之外的军队,皆被他们控制了起来。

    更想不到,自晟州贪污案以来的所有一切,都不过是场引蛇出洞,瓮中捉鳖的戏而已。

    “哈哈哈,”夏鸿翊扬天狂笑,“成王败寇,本侯无所畏惧!”

    他愤红的目光在皇帝与饶听岘之间流转,“我夏氏一族战功赫赫,为大胤鞠躬尽瘁,最终却要被天崇司,被几个阉佞踩在脚下,真是可笑,你们这对阴险奸诈的主仆,早晚会有遭天谴的一天!暨憧小儿,先太子是如何被废枉死,你又是如何登上的皇位,苍天可都看着呢!”

    “暨历被废,是他勾结朝臣,结党营私,妄图谋夺皇位,才会被父皇废去太子之位幽禁,且在禁中还遣人行刺父皇,才会被赐死,从来都不冤。至于寡人的皇位……”大胤天子冷眼睨着刀下之人,“夏卿若是有异,可去找先帝好好问一问。”

    语毕,皇帝不愿再多瞧他一眼,留下一句“饶听岘你看着办”便转身愤而离去。

    “是。”

    目送着天子背影离去后,饶听岘转头冷冷地望向夏鸿翊,“阉佞……呵,是,咱家是阉佞,今日咱家会让夏侯知道,阉佞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说罢,他侧头示意,“带下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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