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庙会

    三个月后。

    叶林重返商会已有两月余,晟州街巷商贸渐渐恢复往日之融洽。

    而因诸多意外停滞一年后,每年一度的蒙面庙会终于再度提上日程。

    一十二族再同席而坐,一齐就庙会各街巷布置事宜商议不休,让商会众掌事心头万分感慨。

    想当初叶任生大火丧命,后又死而复生,其后疫蛊肆虐,贪污冤案爆发,每一桩都是猝不及防,无比艰险。商会几度处在风口浪尖,期间各种无奈辛酸滋味,除却彼此外,无人能知。

    以至商会复归原貌之初,一众人心有戚戚,彼此商讨时之口气,都十分委婉与珍惜,不复往日雷厉风行之姿态。

    好在近三月时间,未再出现任何意外,一切步入正轨,晟州城内繁荣之象渐次复兴,众人悬空的心神,才算落回。

    于叶任生而言,这是时隔三年后,再度组办蒙面庙会,内心感慨自然远盛他人,甚而还觉出了几分恍如隔世的陌生。但好在,还有林啸洐在主持大局。

    而林啸洐自打重返商会之后,再不复从前那般,或玩世不恭,或冷漠萎靡。而是像倏尔开窍般,振作一新,对于庙会如何承办,他提举了许多奇思妙想,令叶任生也不禁刮目相看。

    与先前庙会以东市梅、兰两街为主不同,此番庙会,林啸洐提议将西市竹、菊两街一并启用。

    除却叶任生从前提议的,糖铺与蔻丹水粉等女子钟爱之事物仍旧保留,三楼一阁之酒艺选美也仍旧保留外,其余一干商事活动都迁到西市。并在西市围吟月楼而建圆场,邀各方商会话事人出席,举办大规模商货交流辩题赛事,胜者,可免租金于晟州东市上佳铺位出货一年。

    此举一是为增加各方商会与四方商贾间之交流,消除误解,促进合作,二是为尽快恢复晟州商贸活水,弥补营收亏空。

    而梅、兰两街之余空,可置办舞乐戏曲等技艺赛事,参赛者不论门第出身,得优异者可入晟州即将新建的百艺楼为伎。

    “百艺楼?”众人诧异。

    “是,”林啸洐点头,“在下本打算,从林氏宅田中择一处位置优异之地,建成此楼,容纳身怀才艺,却所投无处者,坐班谋生。但考虑到此事重大,便打算向诸位提议,以商会之名共同筹建,所得营收按份例分配。”

    众掌事是头一次听他提起此事,李掌事思忖少许,困惑道:“身怀才艺者……三楼一阁难道不是个好去处?”

    “不不,”林啸洐摇头,“三楼并非人人皆可入内为伎,且一阁,诸位也都明白,韵清阁本质上是个什么样的去处。在下所提的百艺楼,只是献艺谋生,绝无其他。而往来顾客或可登楼赏艺,或可点伎出楼献艺,甚而是出城,艺酬近则按时辰算,远则以日算,由我百艺楼负责伎者之进出安全,且只收女子。”

    “只收女子……”

    听闻此言,四下纷纷议论,叶任生也好整以暇地望向他。

    “是,”林啸洐眉宇蹙起,思量间染过几分惆怅,“疫灾肆虐时,不知诸位可有去疫区瞧过,多少年轻女儿或一夜丧失双亲,走投无路,卖身葬亲,或为替家中筹钱换粮药,为奴为婢,便是一口吃食,都要让与兄长或小弟……世道艰难,她人之苦谁能知悉……”

    “唉……”李掌事听得入神,不禁跟着叹了口气。

    “在下还曾邂逅过一友人,”林啸洐说着,下意识瞥了眼对面之人,“家乡远在雁州,官人饱读诗书,得为秀才,却遭人陷害死在狱中,她也被歹人强占,历经坎坷辛酸。后来好不容易脱离歹人之困,却因家中无人身前无依,孤身女子世道不容,无奈只得谋生于青楼之地。”

    闻此,叶任生心下一紧,微微垂眸掩去了眸中异样。

    林啸洐不动声色地转头,“在下想建此楼,并非为贪图享乐,实在是不忍再见那般凄惨之景象。或许百艺楼无能解天下女子之困,但即便只是一人,在下也想试试……所以诸位,还请好生思量。”

    说罢一席话,众掌事皆是面带怅惋,摇头叹息,两厢低语交换着心中考量。

    叶任生自然不会过多犹疑,却还是等待了片刻磋商的众人。

    直至嘈杂声渐落时,她才开口道:“在下跟林掌事的提议。”

    “嗯,”李掌事点头,“若能行通,未尝不是件善事,在下也跟。”

    “那,在下也跟。”

    “在下也跟……”

    众人纷纷点头,提议都还未记贴,便全数通过。

    林啸洐不禁望着叶任生,抿起了一道极其欣慰的笑意。

    后者本也想回以微笑,但不知怎的,瞧见他眉眼轻柔的模样,眼前倏尔闪过,那日西池夜景,一人立于旋梯之上,回首邀她共渡良辰时,月染眉梢,笑若清荷,佼佼兮若临风玉树,俨然便是眼前情景,叫她心头莫名一空。

    “既如此,那对于此次庙会之布置……”

    李掌事的话音拉回了叶任生游走的思绪,她转头望着四下投来的试探目光,微微怔然。

    “叶掌事是否还有其他提议?”

    闻此,叶任生立时摇头,“没,在下没有提议,也没有异议。”

    “那好……”

    见林啸洐及众人并未对她难得走神感到诧异,叶任生默默舒了口气。

    庙会之事就此敲定后,日子便渐渐逼近。

    许是先前的多灾多难,让所有人心口都憋闷不已,庙会如期且远盛从前规模地操办,令城中上下都提起了一股气,诸事都进行得十分顺畅。

    庙会庆开当日,晟州满城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热闹纷繁,俨然若从前之繁华景象,一点瞧不出过去一年曾遭受过那般曲折坎坷。

    叶任生戴着假面,漫步在东市的大街小巷,见着往来嬉笑欢颜,韵清阁门前娇娘曼舞,花簪纷飞,竟有一瞬间恍若回到了三年前。

    陈年冰花酿的醇香经夜风吹拂,缭绕过鼻息之间,她转头望向阁内柜台前,熟悉的掌柜与长队,熟悉的花童与酒壶,仿佛只要她不慎再往前走一步,那纷乱的故事,便会重演。

    “叶掌事……”

    一抹掌心中的温热自肩头传来,制住了她的脚步,也打断了她的恍惚。

    叶任生转头,望着只戴了半副假面的来人,似乎能从他那微启的唇齿之间,看出他急切地庆幸。

    庆幸自己找到了,赶上了。

    庆幸她还没有进去,自己也不曾吃醉。

    “听说兰街的舞艺赛事很热闹,要不要一同去瞧瞧。”

    韵清阁的乐音婉转而妩媚,来人的声音试探又惴惴,叶任生在一片喝彩声中,缓缓点了头,“好。”

    见此,他嘴角微抿,放下了那只逾越的手,同她一起转身,向着另一条街走去。

    烟火于天际怦然炸响之际,涟漪于醉星湖面圈圈荡漾,鲜瓣粘成的花灯随波飘去时,二人于岸边瞧见了祈愿的年轻男女。

    那双双祈福过后,互望向彼此的熟悉身影,让脚步缓慢的二人皆是一阵惝恍。

    似有熟悉的画面,自脑海中缓缓闪过……

    “叶掌事,林掌事……”

    熟络的声音响在耳际,打散了两厢浮荡的记忆。

    二人转头,只见那鲜少下山,许久不见的章济邗,从人群之中走了过来。

    当日林啸洐从惠仁堂逃走后,惠仁堂上下连同章济邗等人受到牵连,皆被郑曹抓去逼问,甚而还被用了刑。

    叶林彼时自顾不暇,没能顾及到他,甚为愧疚,好在后来在大内的援手下,将其从牢房中要了出来,才没在筹谋大计时,被郑曹等小人所害。

    只是,自那番磋磨之后,本就对权力之争多有不屑的章济邗愈发绝望,连夜回到巴怀山,再未入世过。

    叶任生先前得空去看过对方一次,还邀他下山来瞧一瞧庙会,但被对方拒绝,不成想,最终他还是来了。

    “我瞧着背影像你们,果不其然。”

    “济邗兄,你到底还是来了。”叶任生甚是欣慰。

    “唉,”章济邗摇摇头,“我本不想下山的,只是……”

    说着,他望向不远处,那蹲在岸边放花灯的两个人。

    叶林二人也顺之望去,方才便瞧着那对年轻男女的背影眼熟,这下愈发确定了。

    叶任生惊讶又惊喜地望着湖边,“这是浣姑娘与……”

    “六尘居士?”林啸洐也颇为惊诧。

    “嗯。”章济邗点点头,望着浣髴兮的背影,颇有一副老父亲的姿态,“女大不中留啊。”

    叶任生再度望向湖边,来回打量过那满心满眼只有彼此的二人后,不禁笑起来,“目成眉语,两情相悦,挺好的。”

    说着,她看向章济邗打起趣来,“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济邗兄可要好生操心了。”

    “可不,”章济邗无奈地笑过,“但愿浣大佬不要怪我才好。”

    “怎会,浣大佬是那最爽快不过的人了。”

    两人嬉笑着转身,一同朝兰街走去。

    林啸洐紧随其后,走出几步后,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向那坐在湖边,或眺望远处烟花,或两厢低语,情投意合的两个人。

    浣髴兮与六尘居士……谁曾想到,缘分这般奇妙,让他如何也猜不到的人,走到了一起。

    望着那依偎的背影,林啸洐眼前一阵朦胧,忽而想起了三年前的涟州花庙,他也曾在碧波花灯前,向着花神,许下过最真挚的祈愿——

    祈愿凡俗之心,上苍垂怜,恕他之过,得一君倾。

    “林掌事?”

    “哎。”

    章济邗的呼唤将林啸洐从晃神中拉回,他阖眼隐去那阵酸涩,状若无恙地跟上前,“来了。”

    兰街因舞艺赛事格外热闹,叫好声不绝于耳,三人不禁也停步于台下欣赏。

    因着不限出身,且又是商会承办,与赛者极多,加之游人如织,攘来熙往,不过多会儿便十分拥挤。

    六尘居士鲜少下山,庙会人流这般复杂喧嚷,章济邗放心不过他与浣姑娘,只得同叶林二人告辞离开。

    围观者愈渐增多,叶任生虽不舍,但却也被挤得不适,便想招呼林啸洐一起离开。但谁知转个身的功夫,二人便被突然涌入的人群隔开,眼睁睁看着彼此被越推越远。

    林啸洐面上急切,只得踮脚向其挥手示意,“去后面,后面。”

    好在他身量足够高挑,叶任生抬头便瞧见了,“好。”

    应过,她转身逆向而行,左拥右挤一番后,好不容易冲出了人群。叶任生庆幸地舒了口气,朝林啸洐示意之处走去。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忽然经过,外围游人慌忙避过时,不慎撞到了一手持琵琶的姑娘。眼看那姑娘便要摔倒在地,叶任生连忙跑上前,试图搭救,却被躲避马车的游人挡住。

    “小心!”叶任生不禁大喊。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从人群中伸出,一把托住了姑娘的后背,将其从半空捞起。

    “哐当!”一声锐响,琵琶不幸摔在地上,姑娘慌张之际双手乱抓,不慎抓到搭救之人的脸上,半副假面被打掉,险些抓伤林啸洐的脸。

    后者堪堪避过,下意识扯住对方手腕,将其稳住,“当心。”

    姑娘闻声,愣愣地看向身前之人,半晌才回过神,面上隐隐泛起羞赧。

    叶任生在人群之中,见到人被救下后,微微松了口气,正欲拨开人群上前,却正好抬眸瞧见了那姑娘面上的红晕。

    “多谢公子搭救。”

    “不必多礼。”

    说话间,林啸洐迅速松开了双手,疏离地作揖,“一时情急,多有得罪。”

    “没关系……”那姑娘连忙摇头。

    游人散去,叶任生将地上已经摔断弦的琵琶捡起,默默走上前,“姑娘,你的琵琶。”

    姑娘闻声一怔,随而转头接过了她手中的琵琶,“多谢公子。”

    “可惜弦断了,”叶任生惋惜,“姑娘是要参与赛艺?可有备用的琵琶?”

    那姑娘摇头,“无碍,我本也只是来凑个热闹,并未打算真的参比。”

    “那就好,否则真要耽误姑娘了。”叶任生微笑。

    “小姐,”一丫鬟气喘吁吁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哎呀小姐,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我们走吧。”林啸洐看向叶任生。

    “嗯,”叶任生点头,随而朝那姑娘示意,“那我等先告辞了。”

    姑娘嘴角微启,欲言又止,然而二人却已转身离开。

    走出人群少许后,叶任生不知怎的,下意识回了个头,正巧看见那姑娘还站在原地,朝她二人离去的方向,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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