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唐家

    东市舞曲赛事赏心悦目,西市圆场商货辩题精彩纷呈,蒙面庙会之成功,属实为晟州引进了一波活水。

    庙会之后不过月余,营收亏空便补齐了大半,叶任生走到街头之上,看着往来络绎,几多铺面顾客盈门,俨然将要胜过从前之热闹景象,不禁心生雀跃。

    行至东市,见那王治九的铺门前一大早便排起长队,叶任生心下愈发畅快。

    “王掌柜,生意愈发红火了。”叶任生上前打趣道。

    “哎,叶掌事。”王治九连忙叫小二接手,自己从柜台后头走出来。

    “别别别,”叶任生赶忙制止,“在下只是路过瞧一瞧,不必招呼。”

    王治九端着酥饼和甜浆走到她身前,“那哪儿成啊,小的能有今天,多亏了叶掌事和商会啊。”

    自打同浣家帮共建工坊,引入蒻青果制干工艺后,在商会的牵线下,晟州许多商户同浣家帮合作,借其熏炉与特制蜜蜡干燥存鲜之法,使商货得以传出晟州,流向四方。王治九的槐花酥饼,便是其中最为受益的商货之一。

    因着备受远途行商者喜爱,槐花酥饼名声很快传向大江南北,如今俨然已成为晟州特产,往来晟州者,无不赶来尝一口鲜。王治九的生意因而愈发火热,从最初的小摊面到大摊铺,再到如今上好地段的商铺,可以说是日益月滋,更上一层。

    几日不吃,叶任生本身也有些嘴馋,便也没有太客套,接过了碗碟。

    “嗯,不愧是‘晟州第一饼’。”叶任生不吝夸赞。

    王治九闻之,面上不禁也显出几分骄傲,“叶掌事客气了。”

    叶任生打量过门前长队,发现其中多以慕名而来的四方商贾游客为主,且许多商贾肩背大小包裹,瞧着便是行迹匆忙,不禁眉心微蹙。

    王治九眉眼活泛,立时顺之望去,“叶掌事是不是感到有些吵闹?”

    “不是,”叶任生摇头,“在下是在想,大半行商者喜爱此饼,但路途上轻装简从,即便想带也带不了多少,至多两三处驿站之距便吃完了。”

    “是,”王治九也点头,“也只有那些大规模的商队,方能多带些。”

    叶任生垂眸,边吃酥饼边思忖,少顷,抬头望向他,“王掌柜可曾想过,同驿站及周遭客栈合作。”

    “驿站……”

    “嗯,这样行商者即使不便来晟州,也可就近吃到饼,且还能愈发扩大‘晟州王氏槐花酥饼’之名声,甚而日后若时机成熟,还能在别地再开设原名原貌的王氏酥饼门面,由你亲培心腹厨工前去掌舵,签订契约,按约回收所得盈利,你不必人至他乡,却能叫他乡尽知王治九其人,尽尝王治九之饼,岂不美哉。”

    王治九眼前一亮,“就如隆州苏氏的精茶,兖州邬氏的白瓷……”

    叶任生嘴角微抿,“不错。”

    “好啊,那甚好啊,”王治九连忙点头,“还要叶掌事多多指点才是。”

    叶任生轻笑,“在下也只不过是提个点子,至于能否行得通,还得看王掌柜如何经营了。”

    “是,是,小的会好好琢磨琢磨的。”

    酥饼吃完,叶任生打算离开,“王掌柜不必相送,快去忙吧。”

    “哎,叶掌事慢走。”

    从王治九铺中走出后,叶任生本欲去往商会,谁知行至街口不经意转头时,瞧见一身着翠衣的女子,站在距胭脂铺子不远处的小巷中抹泪。

    叶任生心中诧异,立时走上前去,靠近了才发现,哭泣之人竟是林家大小姐林皖素。

    “林大小姐?”叶任生讶然,“你怎的独自一人在此哭泣,身边伺候的人呢?”

    猝不及防遇见来人,林皖素有些慌乱,赶忙擦去眼角泪水,“不用你假惺惺。”

    林皖素与林啸洐虽非一母同生,但兄妹感情却很好,叶林从前那般水火不容,她又向来维护兄长,叶任生早就习惯了她这般态度。

    “在下哪有假惺惺,不过却也当真好奇,这晟州城内竟有这等奇人,能将林大小姐惹哭?”

    许是因这话回想起先前之事,林皖素愈发郁结,面上也愈发不悦。

    “你若不介意,在下倒愿闻其详,为林大小姐排忧解愁。”

    闻此,林皖素眉心微动,竟当真起了心思,她转头瞥向叶任生,唇间踌躇。

    叶任生将面色放得和缓,叫她慢慢放下警惕。

    许是当真心焦神烦,林皖素鼻间抽泣,声音有些沉闷,“本小姐问你……我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堪。”

    叶任生立时皱眉,“怎会?”

    “那,那怎么窦姨娘询遍满城,无一人愿同我结姻缘……”

    窦姨娘乃是晟州城中有名的红娘,促成过无数对好姻缘,城中有头脸的门户子女,到了年龄都会去窦姨娘处记个名,叫其留意着好的人家,仔细算来,林皖素确实也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

    “竟有此事,那窦姨娘可说,他们为何不愿与你结缘。”

    林皖素想起来便委屈,“他们都嫌我刁蛮跋扈,毫无礼教,终日抛头露面,全然没有半分女子之德……”

    听闻此言,叶任生不禁轻笑出声。

    林皖素抬头瞪向她,“你竟敢嘲笑我!”

    “在下可没有嘲笑你,”叶任生连忙摆手,“在下是觉得他们可笑。”

    见其满脸不解,叶任生不以为然地说:“谁言女儿家定要温婉贤淑,隐忍克己了?树有百里不同根,花有千株别样红,人又何须陷于囹圄,女子生而为‘美’,为‘好’,若要都将之困于桎梏,美非美,好非好,本源之自在霎那便成了绝望之深渊,那这人世间,当真失了‘可走一遭’的盼头,祸兮,悲矣!”

    说着,她转头认真地望向林皖素,“在下倒觉得你率直可爱,天真坦荡,敢于行天下之不敢为,乃是勇者。”

    “勇,勇者?”林皖素茫然呢喃。

    “是。”叶任生点头。

    “在下……”说着,她声音微顿,眉间隐隐泛起怅意,“在下若是女子,只怕是没你这般恣意洒脱的勇气,所以,在下敬佩你。”

    “而他们......他们不愿与你结缘,是他们没有福气,你何必在此自困自扰。放眼瞧去,林大小姐你的家世样貌哪点不如他人,何愁寻不到好人家。在下相信,终有一天,你会寻到一个能不惧世俗,完全接纳你所有好与坏的好郎君。”

    “当真?”

    “当然,”叶任生坚定,随而又轻笑起来,“但林大小姐可不能着急啊,你现在也才刚到能说亲的年纪,总要多瞧一瞧,好郎君得慢慢挑才行。”

    许是叶任生的话令其心下宽慰不少,林皖素神色与口气,皆恢复了先前的率性,“本小姐才没有着急呢。”

    “嗯,不着急,”叶任生故意打趣她,“不着急为何如今就去寻窦姨娘呢。”

    “谁去寻了,分明是窦姨娘来府上为兄长说亲,本小姐不过是随口一问……谁知听到那些个不中听的话。”

    闻此,叶任生面上笑意微滞,“为你......兄长说亲?”

    “对啊,”林皖素手指绕着帕子,快人快语,“听说是从前治鉴内史的孙女,庙会那晚受我兄长搭救,一见倾心,连忙托了窦姨娘来说亲......”

    庙会......原本叶任生还有些许思量,以为说不定是林府的另一个儿子,但庙会搭救之事她亲眼目睹,自然知晓那被说亲的是谁了。

    说来也并无奇怪,林啸洐与她同庚,早就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便是商会掌事成家再晚,也不可能完全无人说亲。叶任生也不知方才那瞬间,为何会下意识略过林啸洐,去想那年岁更小的林家三子。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本小姐说话!”林皖素接连叫她几声都不应,不禁面露不悦。

    “嗯?”叶任生回神,“你说什么?”

    见状,林皖素眉头紧拧,本想冲其撒气,但想到方才她那般宽慰,便硬是咽了下去,“算了,本小姐懒得跟你说了……”说着,她面上显出几分别扭,“刚,刚才那番安慰之言......本小姐多谢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语毕,林皖素立时从她身旁经过,走出巷口,朝林府所在方向跑去。

    叶任生望着对方背影渐渐远去,许久才收回视线,转身走向商会。

    在经过先前那般冤案的曲折磋磨后,林皖素明显比从前成长了不少,虽然言谈举止仍保持着从前的率性张扬,但也渐渐开始学会为家中思量。

    叶任生这般回神细想,才发觉林皖素方才竟是在考量,那治鉴内史的孙女唐姝允,与其兄长是否门当户对,是否般配,兄长又是否会中意对方。

    先治鉴内史唐瞻祖籍确实在晟州,据说他是少时离家入京,长大科考为官近二十载后,难得急流勇退,拖家带口告老还乡,如今已在晟州居住多年,为人谦逊低调,是难得的好门楣。

    即便林氏名望于晟州再显赫,说到底也不过是商贾之家。若当真论道,还是林家高攀了唐家。

    想来该是那唐家千金唐姝允十分中意了林啸洐,否则,唐老爷子怎可能会答应孙女下嫁。

    行至商会,还未进正堂,便听到里面传来几位掌事的嬉笑恭贺之声。细听去,果然是众人听说了唐家有意与林家结亲之事后,纷纷向林啸洐道贺。

    叶任生微一缓神,抬脚走进大堂。

    “哎,叶掌事,”李掌事瞧见她后,立时招呼,“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叶掌事听说了吗,林掌事马上要大喜了。”

    “是吗?”叶任生漫不经心地搭腔。

    “可不,是那治鉴内史唐家,人大小姐对我们林掌事有意呢。”刘掌事笑着朝林啸洐的肩头拍了一掌。

    后者眉头微蹙,见到来人后,本来无动于衷的面色,倏尔变得有些局促。

    叶任生并未抬眸瞧他,只客套地同众人一起说了句恭喜后,径直走去了案前。

    众掌事嬉闹一阵过后,便散开走去各自的席位,林啸洐站在案旁,望着对面之人,有满心满腹的话想说,却又不得时机,几番试图暗示对方离席,却始终未被注意。

    直至日头西偏,天色渐晚,众人依次离开商会后,叶任生终于起了身。

    眼瞧着对方走出堂门,林啸洐赶忙追上前去,助干侍童间或从院前经过,说话不便,他只得一路跟着对方走出商会,才在街角将她拉住。

    “阿生......”

    不知怎的,心绪不宁了一整天的叶任生,眼下听见他这般称呼,只觉烦躁,下意识便甩开了他的手。

    “林啸洐,你自重一些。”

    一听她这般口气,林啸洐便知晓她是恼了自己,不敢再轻举妄动,但却忍不住憋了整日的话。

    “唐家的婚事,我不会答应的,不仅是唐家,其他人也不会,我谁都不会娶。”

    “那与我何干。”叶任生撇开脸。

    空去的拳心蜷起,林啸洐喉间泛起酸涩,“我林啸洐此生只爱过一人,但我知晓我伤她太深,不配被原谅......但不论她是否原谅,在我心里,她都是我的妻,所以,除她之外我不会娶任何人。”

    面前之人并未言语,错开的目光,也叫他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即便她此生都不能嫁与我,即便……即便她以后会有别的人,”话到此步,像是从喉管深处挤出一般艰涩,林啸洐浑身因痛苦而颤抖不已,“我也会默默守在她身旁,不离不弃,只因我曾许诺过她,此生唯有她一人。”

    泪水从眼眶中溢出时,刺痛伴着朦胧,致使林啸洐再也看不清身前之人。

    想到终有一日,她的身旁会有他人相伴时,林啸洐忽而没了将眼前一切看清的勇气。

    或许就这般模糊着,混沌着,永远看不清另一个人的存在,也未尝不好。

    说罢一切,林啸洐忽而感到满身疲倦,他握了握手心,默默转过身,向着从前林啸洐会回府的路,走了。

    直至那微晃的背影自余光中消失,叶任生才轻轻转过头,望着华灯渐染的长街尽头,内心纷乱如麻。

    良久,她背过身,朝着身前的小巷走去。

    昏暗之中,有人影出现在前路不远处,叶任生抬头望去,心下没来由的生出一阵伤怀。

    “你这是什么眼神。”

    解厦倚在墙边,声音仍如从前那般不甚正经,可却无比清明,腰间也再不见那只破旧的酒葫芦。

    叶任生竟倏尔便明白,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与之相见了。

    “前辈,是否再去吃壶渡梦。”

    解厦抬头望向天际愈发深沉的夜色,摇摇头,“时候不早了。”

    许是今日心绪太过波折,叶任生竟一时没能忍住,眼角溢出了泪水,“前辈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老子什么时候担心了......”

    像是不愿瞧她那般哭哭啼啼的模样,解厦转过了身,“走了。”

    然而走出几步后,他又不放心地停下,侧过头,“对了,韵清阁之事,那小子知道了。”

    叶任生闻声微怔,随而轻叹过,“什么时候?”

    “我去地牢找你之时。”

    叶任生垂眸,思绪霎时于脑海中疯狂翻涌,再回神时,身前之人早已不再。

    夏氏一门覆灭,同源族人落叶归根,前世今生的恩怨已了,世间再无解厦。

    叶任生心口倏尔一阵抽痛,但痛着痛着,连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离别,还是因为那句最后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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