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悬崖之边

    林啸洐终究没答应唐家的婚事,并为此与林家老爷大闹一番,接连多日未曾踏进过林府半步,且也未从林氏宅产中寻找其他住处,终日昼时于商会坐班至很晚,夜里就随便宿在商会空置的厢房内。

    那商会厢房原本是用来放置书卷册薄的库房,后来走水重新修缮后,成了临时休憩的去处。但由于位置西偏且狭小,除非疲乏极了,鲜少会有掌事前去。对于林啸洐而言,属实是有些委屈了。

    然而不知当真是百艺楼筹建之事提上日程后,太过忙碌,还是林啸洐心有郁结,需要借着埋首伏案来麻痹自己。

    这几日,他睁眼闭眼都是在推进百艺楼之进度,窝在商会鲜少出门,也鲜少说起商事之外的其他琐事。且不说从前终日不见他在商会露面,便是后来他不再去风月之地后,也不曾如现今这般,趣事闲话都不再提及。

    便是连叶任生,与之交谈时,都见不到几个笑脸。

    可偏偏他又并非是颓靡不振,反倒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来得勤勉克己,叫人寻不出错处,也无法随意开口劝诫。

    纵然众掌事时常为缓和局面,打趣道如今商会中终于有人能勤勉至压倒叶掌事,可叶任生心里却明白,林啸洐之异样,并非是因那桩婚事与家中生隙,更非因百艺楼操劳,而是因为那日街角,他剖出得那番心里话。

    他的心结,并非不能解,只是眼下,解铃之人自身仍是一团乱麻,爱莫能助……

    是日,叶林二人再度留至暮色降临,林啸洐仍如往日那般宿于商会,叶任生收起册子,不经意地抬眸瞥了他一眼。

    见其无动于衷,仍专注于手中游走的笔迹,心下无奈又纷乱,只得径自起身,走出了大堂。

    转出商会,行至长街街角,叶任生下意识停驻了脚步,眼前倏尔闪过那日情形,林啸洐那颤抖的话音,仍清晰地响在耳际,甚至连每一声停顿的哽咽,都那般鲜明。

    像一柄不伤人却作乱的软刀,于心口处来回翻搅,让她不知所措,悸荡难安。

    其实林啸洐的心,自那场大火之后,叶任生就看得很明白,正因为看得明白,所以返晟之后所行得每一步,都能精确地踩到他最柔软的伤痛之处。

    只是,她到底还是低估了,林啸洐其人与其情意。

    或许从前母亲说得并没错,于某些事,某些人,她太尖锐刚硬,太过不留余地,以至最终难免害人害己,两败俱伤。

    抬眸望向天际,浓沉无星月的暮色,昭示着来日并不明媚,叶任生忽而感到内心无比憋闷。

    她深呼过几回,不愿再于此地久留,快步走出了那条长街。

    只是脚步匆忙,心神又太过杂乱涣散,并未注意到,一条小巷之外,有人正在悄然跟踪。

    直至彻底走出商会护卫范围,欲抄近道往东市小酒馆去时,在巷角被人从身后敲晕。

    ……

    萦绕在脸前的刺鼻气味,霎时将叶任生从昏沉中激醒。

    她粗咳着倒在地上,眼前因而一瞬朦胧,视野中隐隐有火光摇曳。待到视线清明,她才发现自己身处于一间阴暗闭塞的密室之中。

    不远处正站着几个身着黑衣,手持刀剑,头戴面具之人。而几人身前的座椅上,同样戴着面具,身披长袍的男人,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地上。

    见她苏醒,那人冷笑一声,“叶掌事,睡得可真是安稳。”

    “你是谁?”叶任生从地上爬起,“为何要将我绑到这里。”

    “在下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叶掌事是谁。”

    “什么意思......”

    那人不紧不慢地从座上起身,面具后的目光颇有几分戏谑,“谁能想到,晟州商会的首要话事人,百年商族叶氏如今的大当家,竟是个女人。”

    闻此,叶任生双眸大睁,下意识低头看向身上衣着。

    “叶掌事不必担心,在下还没那么龌龊,只是若叶掌事接下来让人不快,在下就不能保证,这几个弟兄会如何了。”说着,他示意向身前的几个黑衣剑客,后者故意发出了几声暧昧晦笑。

    “哼,”叶任生不禁冷嗤,“你以为这般威胁,我便会心生畏惧,任你摆布?”

    “啧啧,”那人咂舌,“临危不惧,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在下就敬佩叶掌事这种女中豪杰。”

    那人朝她走了两步,“所以,在下相信,叶掌事一定能与我等好好合作。”

    “将人打晕捆绑至此,动辄威胁,我看不出有何可与尔等合作之必要。”

    “有没有必要,不由叶掌事说了算,况且在下是个好说话的人,与在下合作叶掌事会十分轻松。”

    见其满脸愤然不悦,对方轻笑出声,“叶掌事不必如此冷眼相对,在下方才不过是先小人后君子,嘴上说说长些气势,哪里真敢亵渎叶掌事。”

    叶任生不愿再听其捻腔掐调,“打开天窗说亮话。”

    “好,叶掌事爽快,”男人姿态稍有端正,“在下不过只需叶掌事每月多往南疍派支商队,多进些南疍的商货,叫我们大胤的子民尝尝鲜而已。”

    南疍......叶任生眉头微蹙。

    南疍乃是近些年南疆对大胤最具威胁的部族之一,先前镇旸侯谋逆,南疍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因着大胤目前南北两地灾情初稳,不宜作战,所以并未与之算账。没想到,镇旸侯被株连九族那般惨烈之后,还有人敢与那等南蛮勾结。

    但听眼前之人口音,并不似远居南边,与南疆部族接壤的大胤子民,倒像是......靳州方向的口音。

    叶任生心下一震,倏尔恍然,原来眼前这干人,是镇旸侯等逆贼之残余势力。

    如今不知为何忽然将她绑架至此,但显然误打误撞知晓了她女子身份,企图捏为把柄,威胁利用,以达成控制晟州商会,攫取财富,听其差遣,做他们卷土重来的基石之目的。

    “借商队进出,先是输送财物,后是兵器军资,步步为营,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那人闻此,并未显出丝毫被戳穿的慌乱,“叶掌事果然是聪明人,一点即透。”

    叶任生双眸怒瞪,“痴人说梦,你休想!”

    “哼,”对方冷笑,“在下是否痴人说梦,叶氏全族的性命,晟州嘉商的名声,会替我好好问一问叶掌事。”

    叶任生拳心攥起。

    对方缓缓走到她身前,冰凉的剑鞘拍在她的侧脸上,“欺君呐,就算是金笔再题几块匾额摆在祠堂里头,也救不了叶氏全族的命。”

    叶任生用力甩开头,避过那抹恶心的寒意。

    见状,那人冷嗤过,声音透出几分阴鸷,“叶任生,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说罢,他收回佩剑,将一封信笺扔到她身前,留下一句“别妄想逃,没有人能救你”便转身走出了密室。

    随即守在旁边的两人上前,以黑布套在她头上,将其架出密室,塞进了一辆马车中。

    马车颠簸不知多久后突然停下,车夫将叶任生拉出马车,扔在路边,挥鞭扬长而去。

    叶任生趴在地上,几番挣扎后,终于挣开了手上绳索,取下黑布。四处一片昏暗,她似乎被扔到了西郊的树林。

    叶任生从地上爬起,身上除却被捆绑的酸痛外并无伤口,想是那些人日后用得着她的地方太多,所以才没有动粗。

    胸前的信笺因起身而掉落在地,叶任生将之捡起拆开,里面记着该在南疍何处进货,所进货物名单,与所需金银数目。

    看到最后的金银数目,叶任生眉头紧紧皱起,这才只是刚开始,便如此之多,日后怕是将整个商会都搭进去,也填不满那些贼人的嘴。

    双手用力攥起,她将信纸揉作一团,狠狠掷在了地上。

    ......

    从西郊回到城中叶府时,时辰已经很晚,然而叶任生刚进大门,就被管家叫去母亲院里,她只得收拾起心神。

    纵然叶任生故作无碍,可眉宇间那心事重重的愁绪,却叫叶怀清一眼便看穿。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嗯?哦,”叶任生立时摇头,“方才因百艺楼之事与掌事们争执了几句,无大碍,母亲叫我来是有何事?”

    “有何事?今日不是小处回来用饭的日子吗,你怎的都忙忘了?”叶怀清蹙眉。

    因着如今叶任生还未“娶妻”,也未传出有“外室”,所以小处暂时无法入府。

    但自打见过祖父母后,董嫂嫂每隔段时间,便会悄悄带小处回叶府,同叶怀清用饭,以解祖孙思念。今日便是团圆之日,然而却左右等不回叶任生,叶怀清自然惦念。

    “都怪那李掌事,同他争论入魔,给忘了,”叶任生扯了个谎,“小处回去了吗?”

    “没呢,在我房里头睡了。”

    “那我去瞧一眼。”

    叶任生悄悄走到母亲卧房里,坐在榻边,抬手为正睡得香甜的女儿掖了掖被角。

    小处许是正在梦中嘬蜜糖,嘴巴间或蠕动咂吧,显得极为可人。

    叶任生瞧着,心口不禁泛起阵阵柔软,嘴角也勾起了笑意。

    然而不过片刻,那笑意又渐渐落了下去,面色也愈发晦暗。

    冰冷的威胁仍旧清晰地响在耳畔,她、母亲、小处,乃至叶氏全族的性命,百年商族的名声,若千斤巨石般,在一刹那被推至悬崖边上,然而拉住一切的,只有她鬓角的一根青丝。

    袖口中那被糟揉一团的信笺,是邪恶的推手,更是架在肩颈上的铡刀,压得她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灯花噼啪炸在耳际,叶任生顺之望去,摇曳一瞬的火焰再度汹涌,只是滚烫的蜡油淌落后,残烛燃尽,那般明亮的烛火也很快便熄灭了。

    母亲的脚步靠近时,叶任生缓缓抬起了头,眼望着新一柄黄烛自母亲的手中燃起,光亮霎那间驱散了所有的黑暗与不安。

    母亲望着女儿,叶任生望着母亲,静谧的卧房内,萦绕的轻缓呼吸声,若山川入海,于叶任生的心头荡起层层波浪。

    她倏尔发觉,近自这间狭小的卧房,远至大胤的万里河山,天地悠然浩荡,装不下她祖孙三代人的肉躯,更容不下她母女三人的魂灵。

    这发觉突如其来,猝不及防,让她感到了莫大的悲哀。

    “娘……”

    她的轻声呼唤,划破了浓重的夜幕。

    若将要扑入深渊般,她望向身前的母亲,“我有些话想对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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