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们越活越回去,斗气嘴来跟孩子似的。先威逼利诱,再循循善诱,斟酌着对方脸上的表情旁敲侧击,“不过讲起来算一桩谈资,那位国公的名声的确是臭臭的。回礼酬答的事让老大走一趟不就好了,非要让愿愿也跟着去,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祖母被气得没话说,一口一口喝着茶,旧年陈茶没有春茶那么新鲜甘甜,也有一股子醇香,吃起来还算受用。

    庾太夫人见她不说话,不好再继续拉踩下去,只得悻悻说,“反正马球会得去啊,你要是回绝了,我亲自提着杆子来找你打马球。”

    孟夫人与管夫人对视一眼,各自心里暗暗感慨,论脸皮与胆量,还有说话的艺术与策略,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天欲晚时,四处点起灯来,猩红的一芒。

    虔意请完安便被留了下来,大抵是老太太思量了半日,想单独与她说说话。

    为了透光,东京城人家屋里的窗子惯例开得大。暮色四合,景物远遁,花梨小几上的香粉已经摆放整齐,祖母坐在一边用小戥子取量,虔意便用襻膊将袖子挽好,坐在下首炼蜜,准备过会子搓香丸。

    祖母眯起眼,就着天光看刻数,一面道,“你七岁那年我去了潍州,好像从没有教过你合香吧?”

    虔意连忙应了声是,惴惴不安地解释,“幼时顽皮,并不懂事,学不会香道精妙,搓香丸跟搓泥丸一样暴殄天物。后来长大了,娘娘请嬷嬷们教习,这才慢慢会了。”

    “所以不到一定的年岁,不必揠苗助长。天生万物,道法自然,大多顺其道而为之。制香也是一样,有些香需要应季的花朵来蒸爇,在寒冬腊月里做不来,有些香需要应和时令的一场雨水,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行。万事万物都讲究一个恰到好处,才不会有大的舛误。”

    “孙女知道。”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呢?”

    老太太将配好的香粉,示意她看看蜜色。以百花蜜为上乘,今天合的是东阁藏春,一春之中最常用的香丸。虔意忙仔细去看泛起来气泡的大小,觉得合宜,把小碟夹起来,将不老不嫩的蜜倒在紫砂碗里。

    她怎么想的?其实她一开始没有什么想法,但是现在祖母问起来,她明说自己没有想法有点不太尊重长辈,只能绞尽脑汁逼自己生出些想法。

    说起这件事还是很有些惆怅啊,果然年轻的时候不能碰见太惊艳的小郎,也不能碰见太差劲的老郎。自己幽居深闺——好像也没有,情窦初开的年月碰上了一个那样虚伪且深沉的男子,从此之后对于其他的男子,都打破了很多不切实际的妄想。

    香粉和着蜜,黏黏糊糊的,巴在手上。虔意垂下眼耐心的揉捏着,“孙女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辈们的眼光自然是错不了的。”

    老太太笑了下,没在意,知道两辈之间有隔阂,有些话她不太愿意与长辈说,再者自己前一阵子对她太过严厉了些,让她学会在长辈面前装出一份温顺听话的模样。

    她像澄怀种下的柑橘花,虽然本生南国,但长在北地依旧纷其可喜,心中有主意,坚持她认为正确的,便放开手不顾一切地做下去。鲜艳、热烈、蓬勃,这是北地风光赋予她的品格。

    她也没有想去试探她,祖孙之间用不着这些虚与委蛇的东西。她待她的婚事很珍重,总希望能帮她觅得一门好姻缘。

    不需要公侯勋贵,更不需要高门大户,最重要的是逢着一个对的人,体心知意,少年夫妻纵然情深,年岁日长,再浓厚的情份也难逃消磨。那么彼此还能宽容理解,知道对方的不易,日子中的磨折便又要少很多。

    所以纵然庾五郎千般好万般好,有容貌、有才学,更有光明的前程,看上去貌似顺遂的家庭关系,她也没有贸然点头。

    一来要在相处中问过她自己的体会,世间的好总不会堆到一处,占了好也有数不清的坏,只是尚未显露,隐而不发。

    “你也知道,上午庾太夫人与管娘子过家里来。男儿立了功名才算有本,你二哥哥出去远游,眼下是可以慢慢紧着你的事。你对那庾五郎是什么看法,大可以与我说一说。”

    迄今为止就见过一面,她是打太极的好手,一边嘴上打太极,一边手腕上打太极,把香粉和成均匀的黏度,搓成一个大丸子,心中油然而生一股骄傲的成就感。

    “容貌俊朗、博学多才、功成名就、谦谦君子。”她散漫地说,“总之是个很好的郎君。”

    而祖母却陷入沉思,不着急接她的话,“玄参、丁香、乳香、沉速,几种香粉经过碾碎,混合,又在千百次揉搓下归一,等窨过上炉,燃出来才会有百花香。”

    她顿了顿,眼中有苍苍暮色,“大爹爹与老郡公都教过你五行,是吗?东方主青主木,青帝应东方。到了孃孃这里,所能教给你的便是用心,无论合香也好,识人也罢,都要用心。譬如搓成丸后要用青柏粉为衣,闻起来也都是药香清苦,但是上炉却气味不同了。”

    “之所以要你傍晚时分来合这味香,是因为此时此刻将一日的天光都看得清楚。庾五郎到底是良人还是非偶,五日后洪大娘子的马球会上,你自己用心去体会吧。”

    昌国公夫人洪大娘子的马球赛算是东京城里一春中比较盛大的活动,这位国公随他娘的性子,偏安一隅,从不惹事生非。本来按照惯例,先帝的皇子们累进封王,官家起初也要给他封王,却被他婉拒了,他说他家人不多,混个国公足够一家上下吃吃喝喝,再者并非大娘娘亲生,比不得梁王那般尊贵,因此自降一等。

    洪大娘子爱打马球,在城郊兴建了一座鞠场,依山傍水,极尽风雅之能事,当然也成为小郎君小娘子们谈情说爱的绝佳场所。

    每到春暖冰消,洪大娘子便会遍请官勋人家的主母,并不因为官职大小而随意青眼白眼。是时千山翠黛,桃花临水。才俊争相吟咏,娘子们相约踏青,也是人间一大赏心乐事。

    这种场合太夫人们一般是不回去的,年轻人打打马球还没什么,都五六十岁了还去凑这种热闹,不说有没有眼色,一着不慎从马上摔下来,一片呜呼哀哉,却是何苦来哉!

    开了春草长得快,一夜之间都能没上马蹄。孟夫人带着虔意姊妹四个,都是冠子褙子,丝毫没有要上场打球的欲望。

    虔意知道今天又是姊妹相聚的好时候,并且知道除了郑连珂其他的都不爱打马球。故而自己也没有起这个兴,刚刚与主人家洪大娘子见过礼,安坐又撑着笑脸陪孃孃与几位相熟的夫人寒暄,

    她隔老远就瞥见王惠吾,碍于娘娘还在这里,不好太嚣张。孟夫人也看见了,朝她点点头,知道年轻姊妹相聚不易,今天难得出门,不必约束太严苛,各人都有各人要相聚的去处,便对姊妹几个摆摆手,“想去就去吧。”

    虔意刚偏过头就看见马上的陈且且,发髻挽得清清爽爽,远远望过去跟浓云一样。一身圆领窄袖团花锦袄子,流光溢彩,随着鞠杖挥舞显得威风极了。

    “会打马球真是好,打得好尤其好。”虔意不免感叹,“小时候我也想学来着,我大爹爹说让我长大点再学,五六岁一个小崽子连马肚子都夹不住。后来薛郡公也曾想教会我和薛姊姊,她学得还不赖,我学了数十日,连马都骑不好。”

    王惠吾知道不必安慰她,很快她就会自我开解,“可是人各有志啊,我不太会打马球,我会打叶子牌,我会赶双陆,听起来还是蛮不错的。”

    “是蛮不错的。”惠吾揶揄她,“到时候你家郎君在球场上打马球,你带着一群娘子们坐在帷帐里赶双陆。”

    想起那场面还有点好笑,她们沿着鞠场慢慢地走。虔意只管问她婚嫁的事,“就放过定了?这么快的吗?请期了吗?今日可曾来了?”

    王惠吾随手往球场上一指,“那个穿紫地衫子的就是。”话还没说完,头又偏回来了。

    虔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球场上有几位郎君娘子们在打球。

    骑马扬起尘沙,迷得看不清。她盯着看了好一会,才隐约看出那位曹郎君的轮廓,牵着王惠吾的袖子,“姊姊怎么不看?这么英气的郎君,要是我,我得天天挂在跟前看个够。”

    王惠吾被她说得笑了,牵着她就要往前走,还是忍不住,又匆匆扭头去看了一眼,“远远地知道他来了就够了,纵然有婚约,终究还不是夫妻,不能离得太近,会被人说闲话的。”

    “有什么好怕的。”虔意只管盯着看,“这一场都是谁在打?”

    目光一路逡巡过去,看见女眷的帷帐里有一团格外热闹,就连洪大娘子也陪在那里,顺着她们面朝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位在马上极其潇洒的小郎,穿着一袭赭色团花圆领单衫,那气势,纵然看不清脸,也会让人觉得是马球队里的风流人物。

    “那谁啊?打归打,转个脸来给我看看啊。姊姊别拽我。”说着抬手在眼檐上搭了个凉棚,年轻小郎君越是看不清,越激发起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

    她眯起眼睛看了半日,总算等到那位郎君勾到球的时机,一张俊脸毫无保留地偏向这边。

    “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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