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鉴重帷,凉风吹绮疏。

    姜明月第一次听见这两句诗,是六岁,在边疆。

    那一岁,人们刚从艰难世道中挣扎出了一点元气,但那元气也只够自给自足,不够施舍旁人,饿了许久的她随一众花子跪在边疆街道上讨了整整三日,也没从本就拮据的边疆百姓那儿讨到半点饱腹的东西。

    她不是一个轻易就会丧失生存欲望的人,但六岁那一年那一回,她是真的以为自己也会如城门外的堆堆白骨一样,从此归顺阎王爷。

    不过,到底是她命好,有一个人冒着被打死的危险,替她从路边小贩热气腾腾的蒸笼屉里抢了一个烫手的包子。

    那个人立身极正,就算自己也已经饿的快要将小命交代出去了,却仍固执的只为她,抢一个。

    很早很早以前姜明月就知道,世家儿女刻进骨子里的教养比自己的命重要,可比世家儿女刻进骨子里的教养还要重要的,是别人的命,而她何其有幸,不是那个人苛待的自己,而是那个人看重的——

    别人的命!

    从六岁到十五岁,距离那个立身极正的人为她抢包子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九年。

    九年能模糊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再回首,姜明月已经不记得包子的滋味了,但她永远记得摊主手持擀棒追上来时,那个人紧攥她腕骨在边疆小巷穿梭逃命时自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为甩开身后穷追不舍的摊主,她带那个人偷溜进富户女儿闺房后,那一缕擎半开的支摘窗照进来,穿透被过堂风吹的摇摇曳曳的厚重纱帘,静静落在瑟缩于床榻旁的她们脚边的月光。

    便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那个人探身凑到她耳边小声对她说:“梁有誉诗里写,明月鉴重帷,凉风吹绮疏,不曾想咱们竟逃到诗里来了。”

    彼年彼时见短识浅,她从来没有读过梁有誉的诗,更不知道这句诗里的下一句是,佳人扬清讴,孤影伤离居。

    那一刻的她只是觉得,穿纱而过的月光很亮,身边人因说起梁有誉的诗而升起星星点点微光的眸子,也很亮很亮。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见短识浅的姜明月机缘巧合下读到这两句诗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给她抢包子的人了,唯一可供她怀念的,是头顶的月光。

    活在天子脚下,十年如一日的囿于被母亲亲卫舍弃公主府自生自灭痛苦中的姜明夜不会明白,月亮对边疆奔命过的她而言有何特殊之处。

    将思绪从被岁月掩埋的往事里拽出,姜明月一点一点松开抓紧腰间月牙形玉坠的手,一双湿漉漉的眸子从青铜镜面移向旁侧长身玉立的兄长。

    她忍住哽咽之音强扯出一抹笑,“哥哥画的月牙儿很是好看,小妹喜欢的紧,作为回礼,小妹送哥哥一样东西吧。”

    说着,她扭头走向床榻旁的黄梨木小几,俯身端起小几上摆放着的粉彩八方花盆,“这株昙花,是小妹回京途中从山野里拔的,但种昙花的土胚,是小妹从边疆一路背回来的,因是新栽,还不曾开过花,今儿小妹将这株昙花连同八方盆里的土胚都送予哥哥,权当做……”

    她抱盆折返回青铜镜处,抬臂将手中物件递与兄长,“权当做是哥哥画在小妹额上这弯月牙儿的谢礼。”

    昙花虽不常见,却也没稀罕到遍寻不获的地步,边疆贫瘠,边疆的土胚更是不如京都土胚肥沃,这样的谢礼对于如今已坐到太府寺少卿位置上的姜明夜来说并不算多贵重,但一弯月牙儿花钿也非多了不起的付出,当不上需要谢礼的地步。

    对方将栽种着昙花的粉彩八方盆递过来,满目热切的希望他接住时,姜明夜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拒绝,但他还没来得及张嘴,便听见屋外喜婆着急忙慌的催促声。

    “先生推算好的吉时就在眼跟前儿了,新娘子可梳妆打扮好了,咱们这就要出门了……”

    许是被催的急了,见他没伸手,姜明月复上前一步,将小心翼翼捧在手掌心里的方盆以一种不由分说的架势强塞进他怀里,而后转身拿起恒愎托架上的合欢扇挡住面颊。

    喜婆只示范过一次,举扇的高度和遮面的宽度一时拿捏不准,她反复调整了好几回,确定和喜婆教的没差后,才压声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应,“好了。”

    “了”字落地,瞬间涌进来好多女眷,她们簇拥着她往外走,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但每个人脸上的笑意都不是真心的,她们无一不揣着看她笑话的心思。

    及此,姜明夜才猛然惊觉,自己只一门心思的要她代庶妹嫁去御史大夫府,却从头到尾不曾记起替她挑选一个巴心巴肝的小丫头随侍。

    倘或是庶妹,大抵……他不会忘。

    愣神的片刻,他没当回事的、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已经在喜婆引领下,由着一众丫头婆子半是恭请半是推搡的带出了房。

    岁暮冬寒,天凝地闭,风雨长廊上的藤蔓都已经枯萎,仅剩下光秃秃的枝枝丫丫。

    姜明月侧头,视线略过合欢扇面看向这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风雨长廊,一双伪装的波澜不惊的眼须臾红透了。

    因是哥哥所望,所以她心甘情愿的代庶妹嫁人,可心甘情愿,就不难过吗?

    想象中,不该是这样的,她历尽千辛吃尽万苦也要奔赴的哥哥,不该……如此不值得……

    不值得的念头在脑海里只冒出了一个头便立马被她按下,仿佛再多想一刻钟,都是对哥哥的亵渎。

    为将不好的思绪遏制住,她自欺欺人的想,虽然哥哥没更改教她代庶妹嫁人的念头,但这婚宴却是依她所言未让姜氏一人插进一只手,如此来瞧,哥哥……

    还是在意她的?

    荒谬绝伦的事一遍接一遍的想,想的多了,便也合乎情理了,就在她自己快要说服自己的时候,现实又在她心上狠狠捅下一个窟窿。

    先生推算好的吉时,并不是上花轿的吉时,这就要出的门,也不是姜氏府宅的大门,喜婆引领她去往的,是家主姜恰海和其妾室柳茹昭所在的正堂,姜明月意识到不对劲想要逃离的时候,已经逃不掉了。

    簇拥在她周遭的丫头婆子就像那日在都城长街上杀人后强押她去往大理寺牢狱的卫兵,将每一处可能会被她溜走的出口都堵的死死的,仅余下一条她千般不想万般不愿却也毫无他选的路,然后用蛮力胁迫着她不得不继续往前走。

    新人在临出门前被带到家主和执掌中馈的主母跟前是为何意,即使不用询问姜明月也能想得到,正因为想得到,所以才会一瞬溺进慌张的情绪中,惊悸的快要喘不过气来。

    在几乎是被丫头婆子架着去往正堂的途中,姜明月挣扎着回头,遥望来时路嘶声力竭的唤哥哥,但她刚开口喊出一个字,嘴巴就被一双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粗糙大手紧紧捂住了。

    如果说前一刻身体感受到的窒息是情绪带来的,那么这一刻的窒息是实实在在的,那只不知从哪儿伸出的粗糙大手不仅捂住了她的嘴巴,连她的鼻子也没放过,气儿吸不进来也呼不出去,她小小一张脸涨的通红。

    求生的本能促使姜明月不断反抗,然而她越反抗,那只手收的越紧,与此同时,手的主人用一种极其轻蔑的语气与同伴调笑,“哟,这外头回来的小娘子真真儿不一样,力气大的就像过年待宰的豕,没点子力气,还真按压不住。”

    她的同伴们亦用一般戏虐的语气回应——

    “可不就是豕,旁人家的姑娘出阁,为彰显感恩之意,同爹娘行拜别礼时,一个个儿都恨不得将脑袋叩出大疙瘩来,咱们家这位姑娘可倒好,非逼着家主和主母下硬茬子,这才带的到面前去,这姑娘和姑娘相差怎的如此大?”

    “要我老婆子说,夜哥儿虽书读的好官做的大,但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想事情不如咱们主母周全,家主是大理寺的少卿,如今结的亲家又是御史大夫,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府里的姑娘出嫁不到父母跟前行拜别礼,这要教朝中多少官老爷笑掉大牙,混不知的还以为咱们府上这位姑娘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呢!”

    话弦儿撩拨到此处,当即引起一阵哄笑声,哄笑声过后,性子略谨慎的丫头忍不住插嘴问,“各位妈妈,姑娘到底是姑娘,况且即将要嫁的又是那等高门大户,咱们如今这么做,怕是……不妥吧,万一……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打头说话的婆子不耐烦的打断小丫头,“你以为这位姑娘跟咱们梨姑娘是一样的么?梨姑娘是谁?她又是谁?咱们梨姑娘可是家主和主母手心里的宝贝,她呢,不过就是一个被史书唾弃的罪妇之女,若不是看在那微末的父女之情上,这位姑娘没准还在外头风餐露宿呢,再说了,京都城里谁人不知御史大夫家的公子是个什么情形,你真当那御史大夫是给自己儿子找正经媳妇么,说白了就是怕老祖宗流传下来的姓氏无人继承,着急忙慌的给自家儿子寻生育工具嘞!”

    “死丫头用你那猪脑子好好想一想,倘或真是一门有大前程的好亲事,缘何会落到一个罪妇之女头上?高门大户听着显贵,其实那里头的日子且难着呢,这位姑娘充其量就是咱们梨姑娘的替死鬼,一个既无所长又无依仗,甚至连咱们夜哥儿、她那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都满不在乎的死鬼,日后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你们一个两个,都给我壮起胆来,没什么好怕的,咱们这是在为家里的主子分忧,行的是当赏之事!”

    “是是,没什么好怕的……张妈妈说的是……”

    “……”

    恭维应承声不绝于耳,但后面的话在那句“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都满不在乎的死鬼”响过后,便一句也钻不进姜明月耳朵里去了,她所有的情绪全都不甘心的痴缠在了“满不在乎”这四个字上。

    多可笑。

    她一遍又一遍的说服自己哥哥是在意她的,可却连这府里最下等的人都能看的出来,她的哥哥对她满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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