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躲在墙角下看边疆城内的百姓放焰火,油线点燃药粉,砂锅儿里的铁屑“咻”地一声窜上天空,在云端以雷霆万钧之势爆破。

    姜明月觉得,此时此刻既无进气也无出气的自己,胸膛憋闷的就像是下一刻也会如窜上天空旋即炸裂的铁屑一般,倏忽碎成不计其数的小片儿。

    窒息的感觉不好受,但比窒息的感觉更教她不好受的,是接下来要见的人,和……要行的礼。

    记忆中,有个人总将脊背挺的比儿郎还要直,就算年岁长些的花子仗着身强力壮欺她们辱她们,用拳脚将她们折磨的遍体鳞伤,那个人的膝盖也从不肯打弯讨饶,如果……

    如果说,当下面临相同境况的是那个人,那么她会不会同全无半点父女之情的爹爹和至今连正妻之名都没混上的妾室柳茹昭行叩首礼?

    是那个人的话,大抵……

    她会对着乱葬场所在的方向,冲早就在建兴十一年被马革卷住扔去那儿的阿娘叩首。

    思及此处,也不知是突然从哪儿多出来的力气,姜明月双手用力掰开那只捂在自个儿嘴上的巴掌,如同疯子一样横冲直撞,硬是冲撞出了一条逃离的道,然而,就在她正准备奋力向外跑时,一名自家主和执掌中馈的妾室柳茹昭所在正堂出来的彪形大汉,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生生堵住了她冲撞出来的道。

    大汉的手劲儿极大,拽住她胳膊轻轻往上一拎,便似拎禽鸟般将她拎进了正堂。

    诺大堂内,家主姜恰海端坐在正中间摆放的一张四出头官帽椅上,而妾室柳茹昭,就以当家主母的姿态理所当然的落坐在丈夫右手边位置,分坐两侧的,是姜氏本家和旁支的各个长辈,每一个长辈身后,还立着个侍奉茶水的丫头。

    归家的时间虽已不短了,可这却是姜明月第一次见这么多的姜氏长辈,亦是她第一次见早就听闻过无数遍的掌家妾室、姜梨生母、能让兄长自觉自愿自称为子的姨娘柳氏。

    十数年的后宅岁月,早已将柳茹昭身上的商贾气息冲刷干净,时光重新赋予她的,是同每一个高官家妇相差无几的雍容之相,不知根不知底的人见了,哪怕是想破脑袋,也绝不会再将大理寺少卿枕边人与同恶相求的市贾联想在一处。

    姜明月任由穿过厅堂落在父亲江恰海旁侧妇人身上的视线肆无忌惮的流露出审视和打量之意,那不加掩饰的模样就像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她在对比,在将眼前披了副贵妇皮囊的商贾之女同十年之前那个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女做对比。

    未蒙面之前,姜明月在心里不止一次的想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取代朝歌公主成为兄长认定的母亲,蒙面之后,捕捉到对方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类似于如意算盘盘成的精光,她没来由的有些失望。

    “夜哥儿虽书读的好官做的大,但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想事情不如咱们主母周全,家主是大理寺的少卿,如今结的亲家又是御史大夫,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府里的姑娘出嫁不到父母跟前行拜别礼,这要教朝中多少官老爷笑掉大牙……”

    来的路上,婆子与同伴的闲话回响在脑海里,姜明月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主子鼻息底下讨生活的仆妇,眶子里再装十颗眼珠子,也不一定能看出来她们为显殷勤逾矩一声一声唤做主母的柳氏打的是何主意。

    什么大理寺的少卿,什么御史大夫亲家,又什么官老爷笑掉大牙……

    丈夫的体面不过是掌家妾室柳茹昭冠冕堂皇的由头,她眸底一闪而过的精光里分明清清楚楚的写着,她要的是从前金尊玉贵的朝歌长公主之女匍匐于自己脚下的那份快意!

    商贾小民纵是做了大理寺少卿的妇,变了身份改了地位,却还是没摒弃爱算计人的习惯,这么想着,姜明月嘴角扬起的弧度愈发鲜明。

    她洞若观火的视线和满含嘲弄之意的笑容轻易就引得柳茹昭皱了眉,柳茹昭避开她的目光,俯在丈夫姜洽海耳边不疾不徐道,“人既带来了,便教行礼吧,御史大夫家的轿子在外头侯了好一程子了,擎等着接人呢。”

    闻言,她的丈夫没有应声,只是赞同的点了点头。

    侍立在柳茹昭身后的婆子见状,冲彪形大汉使了一个眼色,大汉会意,顷刻松开姜明月胳膊上的手,与此同时,婆子面朝中堂目视刚得自由的姜明月,朗声宣——

    “新妇跪,拜高堂,见别礼!”

    跪字和高堂二字一样刺耳,姜明月听见婆子这话后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人挺得像颗小白杨似的背影,连带的,她的脊背也不由挺直了。

    瞧见新妇毫无反应,朗声宣话的婆子变了变脸色,堂上姜氏本家及旁支的各个长辈你看看我,我再看看你,无声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姜明月趋近于忤逆的举动在妾室柳茹昭看来,不过是金尊玉贵的天之骄女另一个失败之处,因而她不仅没生气,反将那双微皱的眉舒展开了。

    堂上且等着受礼的长辈,包括将体面与女儿膝盖绑在一处的姜洽海在内,皆端的四平八稳,最先被这一忤逆之举激怒的,反倒是躲在檀木雕福禄寿挂屏后偷窥的姜梨。

    姜梨自屏后冲出,气势汹汹的指摘替她填火坑的新妇,“姜明月,你是耳朵聋了吗,听不见张妈妈教你跪下叩拜爹爹和阿娘?”

    全无一丝闺秀之仪的亲生女儿显露人前那一刻,一直表现出副波澜不惊之态的柳茹昭终于慌了一下神,她从座位上站起,压声儿低喝,“回去。”

    姜梨心生惧意,蹑手蹑脚的退回到檀木雕福禄寿挂屏后。

    小小一个岔子,并不影响事态的走向,在柳茹昭重新坐回椅圈里后,婆子契而不舍的宣——

    “新妇跪……”

    这一次,没等到后面的话脱出口,姜明月的腿腕子便吃了重重一记,膝盖不受控制般的砸向地面。

    紧接着,婆子继续宣——

    “拜高堂……”

    喑哑噪杂的妇人声将将落下,立马有一双手擒住她后脖颈往下按,手的主人力气大的吓人,压根没留给她一点反抗的余地。

    身子被压的越来越低,额上明月花钿与细墁小砖的距离越来越近,姜明月第一次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什么是害怕!

    混在难民堆里往八千里之隔的京都来,她不害怕,手持月牙玉坠敲开庄严肃穆的高官门庭,她不害怕,哪怕是在人满为患的街道上将短匕插进陌生男人身体里,她也没觉出一星一点的惧意,但这一刻,唯有对着堂中人即将行出叩首大礼的这一刻,她怕的恨不能就此死去。

    倘或她还是边疆小城里居无定所的花子,倘或她只是边疆小城里居无定所的花子,那么她可以毫无顾忌的跪天跪地跪街巷阡陌每一个施舍过她或没施舍过她的人,毕竟,审时度势是她的强项,顺势而为是她的本能,可……

    “倘或”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与现实期望相悖才会出现的词,事实上的她是大昱王朝曾祸乱过朝纲的长公主之女姜明月,而姜明月,绝不是没脸没皮没品没性的软骨头。

    胸腔里的心脏因当下毫无转圜之法的境况越跳越快,快到好像她一张嘴就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档口,一只微凉掌心从旁伸出,轻轻的、稳稳的托住了她额上不断下坠的明月花钿。

    “嘶……”

    紧随在那只微凉掌心之后的,是一道极像风从齿缝挤出的呼气声,呼气声响起的同一时间,紧紧擒住她后脖颈的那一双手蓦地泄光了所有劲儿。

    不断向下的上身没了自后欺下来的压力,人从方才那种毫无反抗之力的状况中解脱出来,姜明月将距离地面细墁小砖不过两寸远的额从那只微凉掌心中豁然抬起,头下意识偏转向掌心的主人。

    电光火石的那一瞬间,她想过救自己脱困的人许是随后追来的哥哥姜明夜,但当她偏转过头看见的,却不是想象中的那个人。

    她的哥哥,唇薄鼻挺眉锋眼亮,明明是棱角分明的明艳长相,却被书本子里的之乎者也锻造出了一身与之不符的温润气质,活像幅框在水墨画中的缤纷春色,而这一刹那跌进她黑色瞳仁里的,是张睛点漆口涂朱、鬓似刀裁面如堆琼的美人脸,但美人脸上不止只有美,还有股子不怒自威的凛冽气势。

    螓首蛾眉和燕颔虎须,前者柔而后者刚,但这两个刚柔不一的词用在咫尺之外的那张脸上,停停又当当,无缘无故的,姜明月想起了不知从边疆小城哪一任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八个字——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意识到自己将这八个字套在了谁头上,姜明月身子一软,不自觉跌坐在后脚跟上,便就是跌坐下去的那一霎,她再次挺直的脊背猝不及防的撞上了一个绵软的身体,或者说……

    是一具绵软的尸体。

    救她脱困的人,一只手托住她即将触地的额头的同时,另一只手摸进她喜服宽大的袖摆,准确无误掏出那把她新备下的短匕,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了妄图以蛮力胁迫她行叩拜礼的彪形大汉头骨中。

    她新备下的短匕,是出大理寺牢房后在市集随手买的,因还未开刃,这把短匕钝的只够削皮,但就是这一把钝的只够削皮用的短匕,在眼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少年人手中发挥出了穿骨入髓的力道。

    至此,姜明月适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来她以为的风从齿缝挤出的呼气声,其实是短匕钝刃破开人骨后,血汁混着脑浆迸溅而出的声音。

    时移势易,物非人也非。

    三年之前的姜明月不会想到那个总爱跟在自己身后常没个干净模样的小乞儿,有朝一日竟会蜕变的如此金质玉相,正如她没想到,那个同她讨要半个馒头就心满意足的小乞儿,杀起人来竟会如此的干净利落。

    不仅干净利落,甚至是……漫不经心。

    死人在旁,血在指尖,周遭是自他踏入后就跪了乌泱泱一片的人头,而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偎在她身侧,拽住她衣袖,似奉浼孩童般委委屈屈瓮声瓮气唤“姐姐”,而后仰头盯着她的眼睛,用一种擎等着表扬的语气说:“我就知道,这里,一定有刀。”

    在袖兜放一把防身用的短匕,是她自年幼时就养成的习惯,而这一习惯,全天下只有两个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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