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八年,先皇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帝王将薨,储君仍在乱世里漂流。

    恐江山社稷落入虎视眈眈的亲王之手,那一年,当今太后几将禁中亲卫尽数派出,遍天下的搜寻建兴十一年在回宫道上消失的皇子叶澜溪。

    天家卫兵一路辗转至边疆时,也是现下这样一个寸草不生的隆冬,天子行将就木,不仅朝内局势动荡,朝外蛮子也摩拳擦掌蠢蠢欲动,那个隆冬,与蛮子相邻的边疆每天都处在立刻开战或马上就要开战的恐慌中。

    两军形势严峻,怕被战火殃及,边疆子民大多闭门不出,街道上没人了,靠行乞为生的花子断了来源,一个个都龟缩在七穿八洞的破庙里。

    挤了乌泱泱一堂的花子们,有的在保存体力,有的……在等死,而彼时的姜明月,就介于保存体力和等死之间。

    赤贫如洗空空如也,手心向上下贱的同好心人多讨了几年活头,姜明月已很知足,所以她并不惧怕死,只是害怕自己死后那个本就柔脆易碎的人也会活不下去。

    饿到头开始晕眼也开始花时,姜明月对那个人说:“倘或我死了,你便把我吃了吧,我这么大个儿,总能替你多抵挡几日饥荒。”

    便是这句话落地的一瞬,破庙大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紧接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天家卫兵举着火把阔步踏入。

    那是姜明月第一次见除开戍边将士和边疆衙役之外的其他军人,如果说被瑟瑟寒风吹皴了面颊的戍边将士朴素的像一颗颗光秃秃的白杨树,那么自京都而来的御林卫,就是郁郁葱葱的景观藤,繁荣、茂盛、不可一世。

    火光映亮人满为患的破庙,花子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年纪大些的,能一眼区分出性别,小些的,却不大容易分出男女,京都卫兵用手里的长剑一一挑起花子们低垂的头颅来辨别,虽猜到那些人搜索的很可能是与王朝皇子年龄相仿的小儿郎,可姜明月的心还是因为恐惧猛烈的跳动了起来。

    是了,她恐惧,深深的恐惧。

    从十一年到十八年,中间隔了整整七年光阴,十二岁的朝歌公主之女已与五岁时的容颜有了很大的差异,可她还是在京都卫兵手里的长剑即将划过来时,恐惧到无法自已。

    电光火石千钧一刻,她抬起满是寒疡的食指指向观音像下双颊通红的小乞儿,颤声同已走到自个儿面前即将挑起那个人下颌的御林卫说:“在那,军爷,你们要找的贵人在那儿……”

    “儿”字尾音将收,面前的御林卫率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再然后,所有御林卫都看向了她手指的方向……

    那一夜的最终结果,是灰头土脸瘦骨嶙峋的小乞儿被带去驿站盘查,临走之前,十一岁的小乞儿回过头来看她,也看她身旁一直低垂着头不敢抬起来的那个人,湿漉漉的目光中,是说不出的哀伤。

    她没有想过,小乞儿从此就回不来了,急中生智的一指,不过是为自保的权宜之计,她想着,待到天家卫兵查证清楚小乞儿并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就会把他放了,等小乞儿出了驿站,往后形势好起来,再多分他几个馒头弥补折腾这一遭的罪过,可……

    那时候,她怎么也没有料到,小乞儿出驿站,便是直奔京都。

    建兴十八年的尾巴上,小乞儿的脚踪还没抵达禁中,先帝就薨了,紫薇星陨落,举国大孝,她穿着戍边将士们分发的素服挤在乞儿堆里吃戍边将士们分发的素食,无意间听见戍边将士们说,大昱王朝走失的皇子殿下叶澜溪……

    找到了。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成为皇子殿下叶澜溪的人是谁,她坐在空旷无垠的草地上不眠不休的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想明白一无是处的小乞儿究竟使了什么样的阴谋诡计、又是吃了怎样的熊心豹子胆,才能冒用、才敢冒用那样金贵的人的身份。

    先皇尸身入殓,葬入皇陵后的第二十七日,戍边将士引领边疆数以万计子民对着京都遥遥叩首,贺新帝登基大喜,便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她生出了写一封信寄去红墙碧瓦里勒索小乞儿的念头。

    十二岁的脑袋,尚还不能将事想全乎,彼时压根儿未顾虑过区区一个花子的信是否能越过重重宫门抵达王朝少帝的书案,她顾虑的是那个人的想法。

    那个人不许她这么做,那个人要她自食其力。

    想起那个人,姜明月左胸膛里的心脏撕扯般的痛了起来,她本能抬手,重重压在痛感传来的位置,然而这种本能的方式,并不能替她减缓苦楚,胸膛里的一颗心,仍被故人和往事折磨的如刀在绞。

    时隔三年再次站到她面前的小乞儿借着夜月浑浊的光芒窥出她异样,伸出手一把扶住她不断下坠的胳膊,慌慌张张问,“姐姐,你怎么了?”

    小乞儿的声音响在耳边,姜明月的思绪猛的从过去的记忆里拔出,她适才反应过来脚下所处之地早已不是边疆,而扶住她因疼痛慢慢扭曲下去的身体的小乞儿,身上也再没有了做花子时候的馊臭味。

    如今的小乞儿,里里外外散发出来的,都是她从未闻过的昂贵香料气儿。

    咬紧牙关,将左胸膛里的疼痛感生生压下,她掌心顺势搭上小乞儿前臂,隔着既厚又重的衣料子,她探不到小乞儿身上的温度,只能隐约感觉到,小乞儿宽大袖袍下的臂,几不可察的颤了一下。

    无心做他想,姜明月只顾借着小乞儿手上的力道一点一点支起上半身,直站到像故里戍边将士那样挺拔,才罢休。

    痛楚压下去了,人也站直了,她的手却没有松开小乞儿的前臂,指尖反而收拢,越攥越紧。

    十四岁的小乞儿,像是铁打的,无灯唯月的深夜里,无论她怎么用力,他都始终不吭一声,手上的劲儿使完了,她抬起一双不知何时猩红的眼望向她,噙着几许期冀开口,“小乞儿,你现如今的这个身份,不止能轻而易举的阻止姐姐嫁给别人。”

    敏锐捕捉到对方话里传达出来的意思,一直被唤作小乞儿的王朝少帝想也没想的问,“姐姐希望我还做些什么?”

    “我希望……希望……”

    她想做的事,在心里压了太久太久,久到种子已经发芽,在时光中悄无声息的长成了参天大树,甫要从嘴里说出来,那些枝枝丫丫挂在喉间齿缝,总也出不来。

    深吸一口气,将涌至喉间的枝丫咽回肚子里,一根一根理顺了,她复逐字逐句,用史无前例的庄严表情看着跟前小乞儿,说——

    “我希望你,能让谋朝篡位的佞妇叶朝歌,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写进史书里!”

    朦胧月影下,忽然钻进耳朵里的竟是这一句,站在说话人对面的小乞儿抬了抬薄薄的长睫。

    建兴十一年那场动乱,和掀起那场动乱的人,早已被史书定了性,罪名是先帝爷连同百官一起敲定的,史书是三省联合写的,经年日久再想翻案,牵涉之广、之深,难以估量。

    建兴十八年,他从边疆入皇城,先帝崩猝,亲王掌权,世家猖獗,朝中百官拉帮结伙党同伐异,天知道,年仅十一岁的他在那种境况下入宫,费了多少心机才顺利登上帝位,端坐明堂这三年,他的一双手又沾了多少人的血使了多少龌龊伎俩,才勉强能在朝中与虎视眈眈的亲王和鼎盛世家分庭抗礼。

    要正曾令朝野震怒的佞妇叶朝歌的名,比他从遥远边疆走到九五至尊的位置还要艰难十成百成,不过……

    个中麻烦与艰辛,他并不打算告诉好不容易才肯来到京都城的姐姐,正如他永远也不会将手掌心里欠下的血债摊开来给姐姐看。

    “小乞儿……”一直未等到回应的姜明月攥着对方臂膀摇了摇,蹙紧眉心焦急追问,“你应,还是不应?”

    不应?

    怎么能不应。

    建兴年间十载光阴,他欠了她那么多半个馒头,没有她,他兴许活不到现在,命都是她的,这世上又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应她的呢?

    索性,她不是向他讨月亮,一桩旧案,左不过多费些心思,用些手段,填些人命,总能翻过来。

    他在心里早早儿应了她,但,他不想白白应她。

    “姐姐,”他迈步向前,金丝绣龙纹的赤舄鞋头轻轻抵着她趿在脚上的卧履,呵气如兰,“我可以用如今的地位和手中的权势,帮姐姐清洗姐姐母亲身上的污名,但有一样……”

    “哪一样?”

    “我要姐姐,随我入宫。”

    “不行!”

    姜明月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小乞儿,就像数年前,她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初登帝位的他派来边疆接自己入京都的侍从一样。

    第一次,隔着千山万水,她并不知晓他看见空手而归的侍从时是何等的落寞,而这一次,一拳之外的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清清楚楚落进了她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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