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的落针可闻。

    呼吸声、心跳声,在仅有彼此的狭小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就连嗅觉,也变得比白日里灵敏许多。

    小乞儿的赤舄鞋头挨着脚上卧履,小乞儿身上的香气扑到鼻尖,小乞儿的脸和小乞儿脸上的灰败色在眼前不断变清晰,姜明月没来由的慌了一下,她松开紧攥住小乞儿前臂的手,不自然的拉开距离。

    想起从边疆到帝位的艰难历程,小乞儿没有皱眉,闻及替佞妇叶朝歌正名一事,小乞儿也没有皱眉,察觉到姐姐身体刻意的躲避,他两弯好看的眉一点一点蹙到了一起。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固执的追着前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行?”

    “因为……因为……”姜明月支支吾吾好一阵答不上来。

    她想说自己是姜恰海的女儿,姜氏府宅是她的家,家这个字眼横陈在心头,连她自个儿都忍不住发笑,更何况别人。

    女儿和女儿的处境是不一样的,姜梨可以坦坦荡荡报出父亲的名字,而她这个不被宠爱、甚至被当作累赘一样的女儿,是没有底气谓之为父、谓之为家的。

    至于“为什么不行”的原因,姜明月绞尽脑汁也编不出一个像样的,不过,她也不必绞尽脑汁的编,因为下一刻,提问的人已准确无误地说出了问题的答案。

    “姐姐不愿随我入宫,是怕往后不能时时见到太府寺少卿,对罢。”

    小乞儿低低沉沉的声音穿透月光钻入耳中,姜明月暗暗品咂了一遍他话里的语气,发现“对罢”二字并非疑问句式,于是,她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我擎小离家,在红尘里摸爬滚打十年,什么都不惦记,唯惦记哥哥一人,现如今回来了,自是要在哥哥身边的。”

    她说自是要在哥哥身边,那样坚决笃定,不费吹灰之力,便伤了小乞儿的心。

    禁中的夜,不能没有帝王,可他实在想她想的紧,便央近身伺候的太监套了马车,宫门落钥,近身伺候的太监好一番周旋,才驱车将他偷偷带出。

    疾驰在京都城的长街上,朝从前那个分明舍不得却还是会咬牙分他半个馒头的姐姐奔去,他像是吃了蜜糖一样,从舌根一路甜到了灵台,但……

    从舌根蔓延至灵台的甜味,在此一刻,尽数化成了难以启齿的酸涩,忽然而然的,他生出一股子何苦走这一遭的懊悔来。

    “姐姐,”敛去面上异样,按下起伏心绪,他一动也不动的盯着她沐在弯月清辉中的眸,“我知咱们岁小的情分不够,所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永远都不会选择我,但……那个人呢,你为了太府寺少卿,舍得将那个人独自留在边疆?”

    那个人……

    只一个简简单单的代称,姜明月却迅速将其与记忆中的某张脸联系到了一处,紧接着,她将将缓解的胸口又开始生出钻心一般的痛楚。

    痛到极点,她蹲下身子将脸埋入膝前,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见她如此,小乞儿下意识抬腿,正欲迈步上前关切时,想起她刻意拉开的距离,他宽大锦袍下抬起的腿,就再也迈不开了。

    不敢上前,却也不忍见她难受,小乞儿不顾自己偷摸儿来的处境,转身走到双扇镂空漆朱木门前,撂下一句“我去寻府医”便握住铜环拉开门,大踏步走了出去。

    没了窗棂纸遮挡,夜被头顶的月映照的更加明亮,他踩着铺满银光的石子路直奔向空无一名随侍的偏院外。

    心急切,而路悠长,赤舄起起落落,总也碾不尽脚下石子,他干脆抛却帝王体统,沿道儿疯跑起来,但……

    就在他即将将鞋底压在距离院门仅有三步远的青石板台阶上时,他听见被自个儿一气儿甩在身后的寝卧门口,传来姐姐裹着哭腔的说话声。

    姐姐说:“那个人……死了……”

    还未压实在青石板台阶上的鞋底,骤然悬在青石板台阶上方一寸处,边疆的风雪霎那间掠过千岩万壑,吹到了他面前。

    死了……

    那个人……竟是死了。

    其实,该想到的,知晓惦记了足足三年的姐姐来到京都那一刻,就该想到,那个人一定是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否则,他的姐姐怎么舍得只身离开边疆。

    轻轻慢慢将悬空的鞋底落到青石板台阶上,他仰起头看向顶上苍穹,月牙儿清清白白,像极了那个纵是在乞儿堆里也永远干干净净的人。

    意识到往后只有天上的月牙儿,再没有那个人了,他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面向石子路尽头倚着门框才能稳住身形的姐姐。

    姐姐一身白色寝衣,泼墨般的青丝垂在身后,长的快要及地,掠过千岩万壑抵达京都的边疆风雪,穿透他身形吹进姐姐眼睛里,化成一串又一串止不住的泪珠子。

    就着月光,窥见记忆里宁可他人流血也绝不独自垂泪的姐姐落了泪,他当即沿石子路折返,展臂倾身,一把将倚着门框摇摇欲坠的姐姐捞进了怀里。

    被如水泻般宽大柔软的袖裹在其中,听着少年温热胸膛下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这一次,姜明月再顾不得两副异性身躯之间该留出多少距离才算合适,她放纵自己抓住他描金绣朱的衣料子,将脸埋入这个她以为坐上明堂便当忘了堂下蝼蚁的小乞儿襟口,放声大哭,哭声撕心裂肺。

    两个打小没有家,栖身在破庙,跟着边疆一众花子抢活路的乞儿,隔了三年时光再次相逢,寒暄的话儿还未说几句,却不得不先替另一个同样打小没有家,栖身在破庙,曾以为还要一起走很长一段路的乞儿断尽肝肠。

    从京都到边疆,八千里路,两个月,姜明月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但这一夜,扎在大昱王朝十四岁的少帝怀里,她为再也回不来了的那个人,哭的几度喘不过气来。

    泪淌干了,人哭累了,她闭上眼睛,倚着他胸膛,第一次在这所予她的全是不善的宅院里,沉沉的睡去。

    翌日醒来,她躺到了床上,肩头被角掖的严严实实,像是生怕有风灌进去,而替她掖被角的人,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虽然已经猜到那人定是趁她睡着又摸黑回去了,但撑着床塌坐起来,她还是忍不住四下里张望了一番。

    昨夜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梦,梦里昔年那个总爱黏在她身后唤姐姐讨吃食的小乞儿从窗户上翻进来,两次拥她入怀。

    姜明月瘫坐在床塌上正思筹着出现在记忆里的究竟是虚无缥缈的梦境还是真真切切的现实时,一缕日光穿过撑开的支摘窗,斜斜铺到了榻沿。

    好天气总能驱走人心一二分阴霾,她收心歇神,抬掌接住铺到床前的金黄色日光,将灵魂短暂沉溺进这片探窗而入的旖旎风光中。

    “叩叩叩。”

    她放空之际,房门被人从外敲响,三叩之后,不待里头应声,外面的人便拉着铜环将门推开。

    来人是这姜氏府宅里头的丫鬟,丫鬟瞧着面熟,应是在她眼跟前儿来来回回过好多遍的,但她并没有记住对方的名字,反正这府里头的主主仆仆眶子里也装不下她,她又何苦记他们叫什么。

    本以为,来的丫鬟还会像以前一样趾高气扬的同她说话,但这一次,从来没给她好脸儿的丫鬟竟出乎意料的对她委了委身子,用虽算不得十足十恭敬,但却也还看得过去的态度道,“姑娘起身了,就下床洗漱吧,今儿天好,夫人在院里摆了桌,邀府中女眷吃茶叙话,姑娘也在受邀之列。”

    “夫人……”从一长段话里单剔出这一个称呼,姜明月抬睑,恹恹看向站在床榻数步远处的丫鬟,“一发妻二平妻三侍妾,你口中的夫人是家主发妻,还是平妻?”

    “这……这……”

    未料到她会问这个,丫鬟先是一愣,而后支支吾吾好半天,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姜明月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双腿垂在榻沿用脚去够卧履,履放的有些远,她够了几次没够到,答不出话来的丫鬟察觉到这一点,忙小跑到榻前,跪坐在后脚跟上为她及履。

    卧履套在脚上,丫鬟退开些,躬着身子说:“姑娘的鞋,穿好了。”

    姜氏府宅侍从异样殷切的行为,令姜明月微微有些错愕,但细想,又似乎全都在情理之中。

    从昨天夜里的虫白蜡,到今日晨起的跪地及履,不过都是惯会见风使舵的奴仆们在向被王朝少帝称作姐姐的她示好。

    犹记得,刚回到姜氏府邸时,这府中下人为向商女柳茹昭一房表衷心,不是冷面待她这个家主发妻落在人世的嫡女,便是冷言奚她,后来她当街杀人,下人们知她不是善茬,当面避之不及,背地里恨不得戳断她脊梁骨,而现在……

    现在,王朝少帝仅仅只是流露少许亲近她这一脉堂亲的意思,府里头的下人便迫不及待的表现出趋炎之势。

    果然,天底下最易笼络人心的,是王权。

    将鞋底踩在地上,姜明月一面揉肿胀的眼,一面往妆台镜前走,途径那名为她及履的丫鬟,她停住脚步,头也不转的说——

    “在我们边疆,奴仆错把侍妾唤做夫人,是要被拖出去乱棍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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