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夜做了一个梦。

    梦里,时间回到了建兴六年,那一年,小月儿出生了。

    乳母抱着裹在藕粉色襁褓中的婴孩给他看,他踮起脚尖,隔着道门朝里张望了一眼,那藕粉色襁褓中的婴孩……可真小,就像……

    就像后院李大娘捡回来的母猫下的那窝崽。

    李大娘知道他将小月儿比作猫崽,连“呸”了三声后抬手抚摸着他后脑勺,满目慈爱的说:“月小姐才不是猫崽,月小姐是小公子的妹妹。”

    妹妹……

    对于这个称呼,姜明夜一开始是没有任何感觉的。

    巷子里那条无家可归的大黄狗是他的小弟,回回同叔伯家的子侄斗蛐蛐输了,他只要高喊一声大黄,那条狗就会从巷子里冲出来,将赢了蛐蛐在他面前得意洋洋的叔伯家子侄撵的屁滚尿流,门房老张头养了一只鲁西鸡,那只鲁西鸡是他拉着拜了关二爷的大哥,每次咬鸡赛,他只要去门房老张头那把大哥借出来溜一圈,整个京都城没有一个是他的敌手……

    一开始,姜明夜是真的以为妹妹和那只是他小弟的大黄狗,以及那只是他大哥的鲁西鸡没有什么差别,直到……

    某日春和景明,乳母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婴孩到花园里来晒太阳,而他也正好在花园里捉蝴蝶。

    蝴蝶从盛开的白芍丛中惊起,在半空盘旋数圈后飞向乳母,最后稳稳落在乳母怀中婴孩葱白如玉的食指上。

    他走近乳母伸出手的时候,真的只是想捉住那只擎白芍丛中逃走的蝴蝶,但不知怎的,蝴蝶没捉住,反教自己的手被那根葱白如玉的食指勾住了。

    乳母怀中的婴孩勾住他的手,像突然获得了某种满足感一样,痴痴地笑了起来。

    小猫崽的笑容……是真的很好看,小猫崽的食指也是真的很柔软,电光火石的那一瞬间,姜明夜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五指骨节钻进了自己身体里,但他说不清楚那东西是什么,只知道那东西令惯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突然畏首畏尾起来。

    是了,是畏首畏尾。

    若不是畏首畏尾,他何以会在想回握住那根葱白如玉的食指时,又平白生出恐握疼了她的顾虑。

    若不是畏首畏尾,他何以会在想抽回自己手的时候,又害怕她还没有握够。

    乳母瞧见这一幕,眯起眼来笑的花枝乱颤,说:“咱们月小姐这是认识自己的哥哥了。”

    哥哥……

    这一称呼钻入耳中,姜明夜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妹妹和巷子里的那条大黄狗,以及门房老张头的那只鲁西鸡是不一样的,甚至可以说——

    天差地别。

    阿娘给他生了个小妹妹,一个只能唤他一个人哥哥的妹妹,姜明夜高兴的好些天没往外头跑,那些天,他就趴在彩漆小床旁守着嗜睡的小妹,从不出声惊扰,亦从不伸手触碰,只单纯的,守着。

    阿娘知晓这件事,同繁粟阿叔笑说:“夜哥儿长大以后,一定是世上最护妹妹的人。”

    姜明夜听不大明白这话,他歪着脑袋走到阿娘眼跟前儿,蹙眉问,“阿娘呢,阿娘也会护着妹妹么?”

    那时候,阿娘伸手托起他偏向一侧的脑袋,托的端端正正后,分明清清楚楚的和他说了一个“会”字。

    阿娘会保护妹妹,这一点,是在遣繁缕暗中前往姜氏祠堂,给想掐死自己的妹妹送衣服之前的他,始终坚信不疑的。

    繁缕走了一遭姜氏祠堂,不仅没把他备下的氅衣送出去,反倒……

    反倒带回来一个教他悔断了肝肠的真相。

    阿娘……他的阿娘明明说过会保护妹妹,建兴十一年被抛弃的那个人……明明是他。

    “哥哥……哥哥……”

    梦境转换,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叫他,他应声回头,一眼就瞧见了那个端立在琉璃亭下的人。

    那人见他回头,提裙拾级而下,一气儿跑到他身边,仰起头问他,“阿娘自彩画红墙上一跃而下,我也被卷出了京都城,哥哥一个人留在这府上是如何自处的?”

    如何……自处的?

    姜明夜绞尽脑汁的想啊想,他想在梦境之中给那个人一个与梦境之外完全不相同的答案,可他想着想着,梦……

    醒了。

    睁开眼,是在姜氏府宅寝卧,周遭围满了丫头婆子,还有府里的大夫,和妾室柳茹昭。

    柳茹昭似连熬了好一段时间,眼下乌青一片,髻上一支金步摇歪斜着,身上衣服也还是御前大监万福来府里接人时穿的那套……

    姜明夜突然记起来,他便是在御前大监带着那个人离开以后,一头栽进雪地里的。

    栽进雪地里后,直睡到现在,也梦到现在。

    “夫人,夫人……”有婆子发现他睁开眼,赶忙冲春登上坐着的柳茹昭喊,“哥儿醒过来了,夜哥儿醒过来了……”

    柳茹昭闻言,立时从春登上站起,快步扑到榻沿抓住姜明夜臂膀,“夜哥儿你可醒了……”

    说着,她顺势抬手摸了摸姜明夜额头,指尖触及额上温度,旋即喜极而泣,“总算是退烧了,夜哥儿,你真真把母亲吓死了,大夫说你是那日在井里受了寒,而后几日又没好生将养,这才……”

    柳茹昭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姜明夜无声抽动臂膀的动作打断。

    姜明夜的动作很冷淡,姜明夜面上的表情亦很冷淡,柳茹昭还没弄明白他突如其来的冷淡是为何,便听他用同样冷淡的语气低低唤了一声,“繁缕。”

    声落,一袭黑衣装扮的年轻侍者从外走入,立在床边恭敬应,“属下在。”

    姜明夜抬起那只将从柳茹昭手掌心里抽出的臂膀,缓缓递向床边侍者,一字一句吩咐,“带我去见父亲。”

    夜很深了,姜恰海寝卧的灯,早已熄灭。

    小厮心惊胆战的叩了家主房门三次,一次也没有得到回应。

    胆怯的小厮不敢再惊扰家主,躬身走到由侍者紧紧搀扶住的姜明夜跟前,噙一抹谄媚笑意劝,“少卿,今儿个太晚了,老爷许是已经睡着了,有什么事什么话,要不都推到明儿个白日里?”

    姜明夜没有理会旁侧小厮,亦没有理会旁侧小厮所说的话,他的视线越过奴仆手中灯笼散发出来的微光径直落在甬道尽头那间黑漆漆的屋子上。

    说来矛盾,此时此刻的姜明夜分明孱弱的只能依靠旁侧黑衣侍者才能勉强稳住身形,但那双眼偏又坚毅的像是有站到天荒地老的气力。

    小厮无法子,扭头看看甬道那头紧闭的双扇门,再扭头看看甬道这头不肯离开的太府寺少卿,噙在嘴角的那抹谄媚笑意,逐渐变的比哭还难看。

    子时三更,姜明夜伸手,一点一点推开旁侧黑衣侍者,甫离了侍者借予自个儿臂膀的力道,他身形不受控制的猛晃了一下,但好在,在黑衣侍者将手重新搁回他臂膀下之前,他穷尽全身上下最后一分力气,凭自己站稳了。

    “繁缕,”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甬道尽头那间无光无亮的寝卧,忽而拔高音量,用足以教屋内人听见的声儿吩咐,“再去叩门!”

    “是。”

    黑衣侍者应声向前,但侍者的脚还没将甬道走完,甬道尽头紧闭的双扇门开了。

    那间寝卧,至此仍没有点灯,奴仆手中灯笼里散发出来的光亮,微弱的只够攀爬至门槛后一尺远的地方。

    瞧见双扇门开,黑衣侍者赶忙折返回姜明夜身边,欲伸手搀扶他前行,只是这一次,黑衣侍者的帮助也被拒绝。

    姜明夜凭借自身力量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形,再凭借自身力量迈开脚步,一步一步从烛火微光中走向黑暗。

    黑衣侍者繁缕与所有提灯的奴仆一起留在了外间,并不知晓这样一个霜色沉沉的夜,在那样一个无光也无亮的寝卧,究竟进行了一场怎样的交谈,他只知道他的小公子姜明夜从黑暗再次步入烛火微光中时,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那种笑,是他伴在他身边这三年……

    又或者说,那种带着风光疏朗气的笑,是擎建兴十一年后,就再也不曾在他的小公子脸上出现过。

    小公子从寝卧走至他跟前,像是终于耗光了全部的力气,完全信赖的、任由身形倒向他。

    稳稳接住倒过来的人,并毫不费力的将其背起,黑衣侍者沿来时路头也不回的行去。

    十九岁的黑衣侍者繁缕背着十七岁的小公子姜明夜在这座宅院花草树木之间穿行的某一瞬,像极了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同穿一身黑衣的父亲陪着父亲的主子朝歌公主在这座宅院花草树木之间匆匆穿行的样子。

    命运的手,越过时间的长河,将不同的两对主仆,拨弄成了相同的形态。

    多巧。

    月上中天,繁缕踩着脚下影子终于将他的小公子背到了院门外,在他抬脚将跨入院门内时,背上沉默了一路的小公子忽而黯然开口,“原来,他们全都知道,只是瞒着我。”

    小公子的声儿太弱,繁缕听的不大真切,下意识追问,“公子说什么?”

    虚弱的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姜明夜,却在这一刻抬起了头。

    仰面望着头顶被四方院子框在正中天的月亮,姜明夜像是没听见侍者的追问声,只自顾自低声呢喃,“原来,建兴十一年,我阿娘真的没有抛弃我。”

    这一次,耳背的繁缕清清楚楚听见了那句“我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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