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的人被御林卫拖走后，御史大夫亦退出了值房。
因是经筵日，又近巳时末，少帝未作休息，便跟着寺人去了弘德殿。
姜明月清洗完那只昂贵的狼毫笔，并将其挂回青白玉三阳开泰架上时，已是午时一刻。
顺手将杂乱的奏本归置整齐，再把错金螭兽炉里的灰烬除去续上新香，她才迈开脚步往值房外走去。
拉着镀金铺首合上双扇镂空雕花木门，姜明月转身就要入飞霜门，但在转身的那一刹，她的眼锋突然瞟到了一个人影。
那是……
意识到那个人影是谁，姜明月别开的视线顷刻移回。
隔着直通到遵义门处的长廊望向遵义门数级白玉台阶之上的人影，从不大一会子前才在脑海里留下印象的轮廓确定人影身份，她来不及收势的脚猛地僵停在半空中。
工部和御林卫的人前脚走，那个人后脚就出了值房，她在房内为些许琐事拖了好长时间，直到这会子才走出，然，明明错开许久、明明只要各自拐入一个门就再无相同路径的两个人，却意外的在值房外隔廊相望。
是相望罢？
姜明月目光紧紧锁住白玉台阶上的人，试图辨别出那张被距离模糊的面庞上的一双眼是否也正如自己凝视他一样凝视自己，但廊太长了，任凭她如何努力也无法准确辨别出对方视线所及何处。
略略迟疑，姜明月将还悬停在半空中的脚落到地上，调转方向往遵义门去，没去几步，悬在腰间的那枚月牙玉坠子不知怎的松了，她驻足垂首，快速解下松散的玉坠子握进掌心，而后继续抬脚朝遵义门所在的方向迈步，可……
当她再抬脚的时候，立在遵义门数级白玉台阶上的人影却消失不见了。
玉坠冰凉，带起掌心一阵寒意，姜明月手指一点一点上移，移至温软佩绳处，她指尖穿过绳结缝隙勾住佩绳，掌心顺势松开月牙玉坠。
寒意自肌肤退却，姜明月痴望着遵义门前空空荡荡的白玉阶，忽然有些怀疑自己方才是否真的看见了那位御史大夫——
周光景。
“走快些，再快些……”
周光景在心里如是告诫自己，一遍又一遍。
隆冬的日头，即便是在午时，也一点都不烈，可迎着日头往宫门外走的他，却偏走出了一身大汗。
在值房里，他分明看清楚了御案后那个默立在红木雕花挂屏处的女子，看清了她腰间系着的羊脂白玉月牙坠，可出了值房，他还是忍不住的想等一等、再等一等，等那女子出来……
多看一眼。
人呐，便是如此的不知足。
“小……月儿……”
失声呢喃着这个名字，周光景猛的停了脚下急促又蹒跚的步子。
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还在禹山书院，随先生修治世之道。
先生于晚课前递于他一封书信，信上未署收信人名，亦未落寄信人名，唯一个用簪花小楷写下的“月”字。
许是知他不喜，“月”字的最前头没有带姓氏，就像两年前那封用簪花小楷写下的“夜”字前头也没有带姓氏一样。
两年前收到信，他坐在禹山书院的房顶上看了一宿的夜色，两年后再收到信，他坐在同一个位置瞧了一宿的月光。
不喜……他是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所以用簪花小楷写成，自遥远京都寄来的封封书信，他一次也没有回过。
本以为人生百年，记个十年十数年的气，也依然来日方长，可他错了，错的彻彻底底……
禹山书院誉满天下，禹山书院的先生更是名动四海，他在最好的书院跟着最好的先生修学，却没修明白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百年。
建兴十一年，佞妇叶朝歌自彩画红墙上坠亡的消息传至禹山，他收到了此生最后一封用簪花小楷写下的书信，而那封信，擎他走下禹山到步入朝堂，从一个寂寂无名的世家子到今时位同王朝副相，都一直不曾拆开过，仿佛……
永远不知道书信的内容，未来的时间里，亡人就永远还有话同他说，他可以一直怀有期待。
午时的金乌刺目，恍的周光景双眼生疼，他强忍不适固执抬头仰面，直视正前方高高的彩画红墙。
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给他用簪花小楷写信的人就站在这堵禁中最高的红墙之上，抬手遥指王朝最远疆土，对他说——
“国家昌衰的体现，不在天子脚下这方土地，而在那里，京都的繁盛是举国之力堆砌出来的，徒有金玉表象，只有那里也繁盛了，方不败絮其中，小景以后要做我大昱的经世之才，让咱们这个国，真正繁荣昌盛。”
他是世家子弟，即使一生碌碌无为，也永远有享不尽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可为了那句“小景以后要做我大昱的经世之才”，他年少便背起细软远赴禹山，同名动天下的先生取治国安民的道，可他学成归来……
那个站在禁中红墙上同他说话的人，却永远的不在了。
瞳仁被金乌的光芒灼瞎之前，周光景像是终于认了这场命一样，颓丧的垂下了高昂的头，随着他这一举动转变，肩头一缕从冠中散开的发滑到了颊边。
余光瞟见颊边那缕散发的颜色，他怅然的想，又该是用猢狲头遮发的时候了。
建兴十一年，在禹山书院，他一夜白头，而后十年，他冠中发丝的颜色，具来自于一种叫猢狲头的东西。
想着要遮发，他复迈开脚步，越过红墙继续朝宫外府邸走去。
今日宫外的都城街道上，到处都是皇家卫兵的身影，以及……从工部侍郎杜乘风府宅传出来的惨叫声、血腥味。
工部侍郎杜乘风涉足朝堂之前，也曾是这京都城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二世祖，与年少时还未生出要做王朝经世之才的他当过三两年酒肉玩伴，只不过后来他去了禹山，道不同，便不再为谋。
工部侍郎杜乘风……
也是而今朝堂中，为数不多的知晓他与死在建兴十一年的佞妇叶朝歌旧交的人其中之一，正因为知晓，所以飞霜殿值房中，才清楚朝向他的刀子该往哪捅。
站在都城街道上，望着皇家卫兵来来往往的身影，听着不绝于耳的惨叫声，闻着空气里一连飘出好远的血腥味，周光景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而后扭头，拐入一条距离御史大夫府宅更为遥远，却很是清静的小道。
御史大夫周光景，是否真的在遵义门前数级白玉阶上出现过？
这个问题，直到夜里躺在飞霜殿后院配房的床上，仍然还困惑着姜明月。
她于榻间辗转反侧思来想去，直琢磨到光影昏暗的榻旁传来一道困倦至极的人声，那声问的是，“姐姐还要这样翻来覆去折腾多久？”
还要这样翻来覆去折腾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问出还要这样翻来覆去折腾多久这句话的人。
几乎第一时间，姜明月就从床榻上弹坐起来，吹亮了近身搁置的火折子。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原该宿在飞霜殿帝寝的小乞儿此刻正着一身薄薄单衣，乖乖巧巧侧躺在她身下这张床榻最边缘处。
姐姐的目光同忽明忽暗的火光一并漫过来，小乞儿旋即弯眉眯眼，露出一张讨好意味十足的笑脸。
“你……”
“姐姐莫恼，”小乞儿手肘撑着榻面微微支起上身，抢道，“我知很不合规矩，所以我来时格外注意，没教一个人瞧见，姐姐……”
小乞儿一边唤着，一边探身靠近坐于榻上的姜明月，睁大一双眼，眼中流光不像白日才下了诛人九族之令的王朝执事者，反像一个从未被命运亏待过的烂漫稚童，天真，又无邪。
他便是用这种天真又无邪的眼神凝望着姜明月，楚楚可怜的央，“姐姐别赶我走，我睡不着，想和姐姐说说话，说完……”
“说完如何？”姜明月板着脸，冷冰冰质问。
“说完……”小乞儿咬咬牙关，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后，才接着未尽的话头，用一种类似于保证的语气信誓旦旦说：“我自己走。”
借火折子微弱的光芒瞧了好一会子那张在自个儿跟前惯会扮委屈的脸，姜明月到底没狠下心来撵人，她吹灭火折子的微光，将身体往床榻最里头挪了挪，直挪到里头再没有一点多余的地方，才翻身平躺下去。
夜色重新朝床榻所在的位置拢过来，这间小小的配房，忽然变的很静很静。
静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床榻另一头，对方的呼吸声。
良久，久到姜明月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揣测咫尺之外的人是不是言而无信的睡着了时，那人忽然开口，轻轻的又唤了一声，“姐姐。”
“嗯？”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你做我的笔墨侍奉。”
“为什么？”
“因为，”说话的人似换了个姿势，幽静的房间里忽而传来一阵衾被摩挲声，紧接着，姜明月听见发出声响的那个人俯在她右肩上方寸远处，压低嗓音轻轻对她说：“我只想姐姐瞧见我对着姐姐时候的样子，不想姐姐瞧见我对着别人时候的样子。”
因是经筵日，又近巳时末，少帝未作休息，便跟着寺人去了弘德殿。
姜明月清洗完那只昂贵的狼毫笔，并将其挂回青白玉三阳开泰架上时，已是午时一刻。
顺手将杂乱的奏本归置整齐，再把错金螭兽炉里的灰烬除去续上新香，她才迈开脚步往值房外走去。
拉着镀金铺首合上双扇镂空雕花木门，姜明月转身就要入飞霜门，但在转身的那一刹，她的眼锋突然瞟到了一个人影。
那是……
意识到那个人影是谁，姜明月别开的视线顷刻移回。
隔着直通到遵义门处的长廊望向遵义门数级白玉台阶之上的人影，从不大一会子前才在脑海里留下印象的轮廓确定人影身份，她来不及收势的脚猛地僵停在半空中。
工部和御林卫的人前脚走，那个人后脚就出了值房，她在房内为些许琐事拖了好长时间，直到这会子才走出，然，明明错开许久、明明只要各自拐入一个门就再无相同路径的两个人，却意外的在值房外隔廊相望。
是相望罢？
姜明月目光紧紧锁住白玉台阶上的人，试图辨别出那张被距离模糊的面庞上的一双眼是否也正如自己凝视他一样凝视自己，但廊太长了，任凭她如何努力也无法准确辨别出对方视线所及何处。
略略迟疑，姜明月将还悬停在半空中的脚落到地上，调转方向往遵义门去，没去几步，悬在腰间的那枚月牙玉坠子不知怎的松了，她驻足垂首，快速解下松散的玉坠子握进掌心，而后继续抬脚朝遵义门所在的方向迈步，可……
当她再抬脚的时候，立在遵义门数级白玉台阶上的人影却消失不见了。
玉坠冰凉，带起掌心一阵寒意，姜明月手指一点一点上移，移至温软佩绳处，她指尖穿过绳结缝隙勾住佩绳，掌心顺势松开月牙玉坠。
寒意自肌肤退却，姜明月痴望着遵义门前空空荡荡的白玉阶，忽然有些怀疑自己方才是否真的看见了那位御史大夫——
周光景。
“走快些，再快些……”
周光景在心里如是告诫自己，一遍又一遍。
隆冬的日头，即便是在午时，也一点都不烈，可迎着日头往宫门外走的他，却偏走出了一身大汗。
在值房里，他分明看清楚了御案后那个默立在红木雕花挂屏处的女子，看清了她腰间系着的羊脂白玉月牙坠，可出了值房，他还是忍不住的想等一等、再等一等，等那女子出来……
多看一眼。
人呐，便是如此的不知足。
“小……月儿……”
失声呢喃着这个名字，周光景猛的停了脚下急促又蹒跚的步子。
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还在禹山书院，随先生修治世之道。
先生于晚课前递于他一封书信，信上未署收信人名，亦未落寄信人名，唯一个用簪花小楷写下的“月”字。
许是知他不喜，“月”字的最前头没有带姓氏，就像两年前那封用簪花小楷写下的“夜”字前头也没有带姓氏一样。
两年前收到信，他坐在禹山书院的房顶上看了一宿的夜色，两年后再收到信，他坐在同一个位置瞧了一宿的月光。
不喜……他是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所以用簪花小楷写成，自遥远京都寄来的封封书信，他一次也没有回过。
本以为人生百年，记个十年十数年的气，也依然来日方长，可他错了，错的彻彻底底……
禹山书院誉满天下，禹山书院的先生更是名动四海，他在最好的书院跟着最好的先生修学，却没修明白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百年。
建兴十一年，佞妇叶朝歌自彩画红墙上坠亡的消息传至禹山，他收到了此生最后一封用簪花小楷写下的书信，而那封信，擎他走下禹山到步入朝堂，从一个寂寂无名的世家子到今时位同王朝副相，都一直不曾拆开过，仿佛……
永远不知道书信的内容，未来的时间里，亡人就永远还有话同他说，他可以一直怀有期待。
午时的金乌刺目，恍的周光景双眼生疼，他强忍不适固执抬头仰面，直视正前方高高的彩画红墙。
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给他用簪花小楷写信的人就站在这堵禁中最高的红墙之上，抬手遥指王朝最远疆土，对他说——
“国家昌衰的体现，不在天子脚下这方土地，而在那里，京都的繁盛是举国之力堆砌出来的，徒有金玉表象，只有那里也繁盛了，方不败絮其中，小景以后要做我大昱的经世之才，让咱们这个国，真正繁荣昌盛。”
他是世家子弟，即使一生碌碌无为，也永远有享不尽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可为了那句“小景以后要做我大昱的经世之才”，他年少便背起细软远赴禹山，同名动天下的先生取治国安民的道，可他学成归来……
那个站在禁中红墙上同他说话的人，却永远的不在了。
瞳仁被金乌的光芒灼瞎之前，周光景像是终于认了这场命一样，颓丧的垂下了高昂的头，随着他这一举动转变，肩头一缕从冠中散开的发滑到了颊边。
余光瞟见颊边那缕散发的颜色，他怅然的想，又该是用猢狲头遮发的时候了。
建兴十一年，在禹山书院，他一夜白头，而后十年，他冠中发丝的颜色，具来自于一种叫猢狲头的东西。
想着要遮发，他复迈开脚步，越过红墙继续朝宫外府邸走去。
今日宫外的都城街道上，到处都是皇家卫兵的身影，以及……从工部侍郎杜乘风府宅传出来的惨叫声、血腥味。
工部侍郎杜乘风涉足朝堂之前，也曾是这京都城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二世祖，与年少时还未生出要做王朝经世之才的他当过三两年酒肉玩伴，只不过后来他去了禹山，道不同，便不再为谋。
工部侍郎杜乘风……
也是而今朝堂中，为数不多的知晓他与死在建兴十一年的佞妇叶朝歌旧交的人其中之一，正因为知晓，所以飞霜殿值房中，才清楚朝向他的刀子该往哪捅。
站在都城街道上，望着皇家卫兵来来往往的身影，听着不绝于耳的惨叫声，闻着空气里一连飘出好远的血腥味，周光景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而后扭头，拐入一条距离御史大夫府宅更为遥远，却很是清静的小道。
御史大夫周光景，是否真的在遵义门前数级白玉阶上出现过？
这个问题，直到夜里躺在飞霜殿后院配房的床上，仍然还困惑着姜明月。
她于榻间辗转反侧思来想去，直琢磨到光影昏暗的榻旁传来一道困倦至极的人声，那声问的是，“姐姐还要这样翻来覆去折腾多久？”
还要这样翻来覆去折腾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问出还要这样翻来覆去折腾多久这句话的人。
几乎第一时间，姜明月就从床榻上弹坐起来，吹亮了近身搁置的火折子。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原该宿在飞霜殿帝寝的小乞儿此刻正着一身薄薄单衣，乖乖巧巧侧躺在她身下这张床榻最边缘处。
姐姐的目光同忽明忽暗的火光一并漫过来，小乞儿旋即弯眉眯眼，露出一张讨好意味十足的笑脸。
“你……”
“姐姐莫恼，”小乞儿手肘撑着榻面微微支起上身，抢道，“我知很不合规矩，所以我来时格外注意，没教一个人瞧见，姐姐……”
小乞儿一边唤着，一边探身靠近坐于榻上的姜明月，睁大一双眼，眼中流光不像白日才下了诛人九族之令的王朝执事者，反像一个从未被命运亏待过的烂漫稚童，天真，又无邪。
他便是用这种天真又无邪的眼神凝望着姜明月，楚楚可怜的央，“姐姐别赶我走，我睡不着，想和姐姐说说话，说完……”
“说完如何？”姜明月板着脸，冷冰冰质问。
“说完……”小乞儿咬咬牙关，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后，才接着未尽的话头，用一种类似于保证的语气信誓旦旦说：“我自己走。”
借火折子微弱的光芒瞧了好一会子那张在自个儿跟前惯会扮委屈的脸，姜明月到底没狠下心来撵人，她吹灭火折子的微光，将身体往床榻最里头挪了挪，直挪到里头再没有一点多余的地方，才翻身平躺下去。
夜色重新朝床榻所在的位置拢过来，这间小小的配房，忽然变的很静很静。
静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床榻另一头，对方的呼吸声。
良久，久到姜明月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揣测咫尺之外的人是不是言而无信的睡着了时，那人忽然开口，轻轻的又唤了一声，“姐姐。”
“嗯？”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你做我的笔墨侍奉。”
“为什么？”
“因为，”说话的人似换了个姿势，幽静的房间里忽而传来一阵衾被摩挲声，紧接着，姜明月听见发出声响的那个人俯在她右肩上方寸远处，压低嗓音轻轻对她说：“我只想姐姐瞧见我对着姐姐时候的样子，不想姐姐瞧见我对着别人时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