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死在建兴十一年的那个罪妇时,唯一还肯尊称其公主的千香会为参与非议姜明月一事而偷摸儿向姜明月道歉,但其他人不会,甚至,那些人还会因平和的假象被拆开,故不再遮掩内心的鄙夷和不屑。

    接下来的几天,姜明月感受到的冷眼和轻慢,比前些时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反正她也不在意那些人,连带的,来自于那些人的冷眼和轻慢,也变的微不足道。

    只是偶尔,望着青花瓷瓶里那一把从梅坞摘来的花枝,姜明月会忍不住的想,还好来到这里的是自个儿,还好受人嘲讽的是自个儿。

    她这样的人,皮糙肉厚,只要不是扎进肉里带出血来的刀子,都戳不伤她,而把性命永远留在边疆土地上的那个人,是彩云是琉璃,易散也易碎。

    如果,昨儿个抱枝立在枯树后的是那个人,听到蜚短流长的是那个人,那么,她决计要与长相等一众女侍拼个你死我活,而非这样轻轻放下。

    那个人死了,她一大半的精气神好像也都被抽走了,就连反抗别人恶意这种事,也觉得无趣的紧。

    女侍们说,翻过了年关,小乞儿就十五岁了,而翻过了年关,她也将满十六。

    十六,距离一百岁仍然还有很漫长的一段距离,这段距离她一个人走,光想一想,就觉得很是孤单。

    姜明月实在太害怕孤单了,所以那个会规规矩矩称呼叶朝歌公主、会偷摸儿敲开她的门同她道歉的女侍千香带着几分怯意试探般的靠近她时,她没有将对方拒之门外。

    许是那日留意到了她怀里抱着的梅枝,千香第二次偷摸儿敲开她的门时,怀中亦抱了很大一束梅枝。

    被寒气儿冻红了脸的女侍,在门打开后,小心翼翼将怀中梅枝递上前,“姑娘很喜欢花罢,我下值路过梅坞,瞧见还有一梢没被北风摧残,便折了来送给姑娘。”

    小女侍满是期待的面庞撞进眼里,芬芳梅香紧接着扑鼻而来,姜明月到底没忍心说出“不喜欢”三个字。

    她抬手接住了女侍千香偷摸儿递过来的梅枝,而这一举动,就像是在两人之间建成了某种桥梁,往后,千香顺着这道桥梁偷摸儿朝她递过来了更多的东西。

    有时候,是擦肩而过时突然塞进她掌心的巾帕,巾帕是崭新的,帕角用拙劣的绣工绣着一朵不大好辨认的梅花。

    有时候,是深更半夜悄悄搁置在她窗栏上的几块酒叟饼,酒叟饼用廉价的油纸包裹着,那是小女侍千香宫外上了年纪的阿嬷千恩万谢才讨得出宫办事的宦奴怜悯,逾矩带进来的。

    有时候……

    很多很多这样的时候,但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擎无人留意之时、在无人留意之处偷摸儿予她的。

    姜明月大概能猜到千香为何不敢大张旗鼓的同自己来往,拘拘儒儒的小女侍不过质疑一两句,便被长相和旁的女侍接连嘲傻,若她大张旗鼓的同被一众人轻视的她来往,只怕即刻就会成为下一个由人孤立的对象。

    不拉帮结派,亦不触众怒,是小女侍与这个世界相处的道,姜明月觉得这样的道,无可厚非。

    临近年关,要开笔书福,要祭祖供佛,要会外史见各地入京述职的官员,贵主儿在前朝忙的脚不沾地。

    用千香的话来说,只有贵主儿在前朝忙了,她们这些不用在御前伺候只需留守后殿的女侍才能得闲,但再闲,总归还是要动一动的。

    腊月二十四,是约定俗成的除尘日,这一日还未到寅时,前后两院无论上值与不上值的宦奴女侍都被叫起来洒扫。

    原洒扫的名单里,是没有姜明月的,但不知千香如何得罪了主理此次洒扫事宜的长相,被长相指派了个连身姿矫健的宦奴也觉危险的抚檐活计。

    危险倒在其次,要紧的是千香恐高,压根儿不敢往直梯上站,偏长相放出话来,千香若是擦不完飞霜殿的廊檐,便三天不许吃饭。

    三天不许吃饭……

    这样的惩罚在从前被饿怕了的姜明月看来,简直比打三十板子还要难受。

    站在工字廊上望见高高直梯下快要为难哭了的千香,姜明月忽而生出一股怜惜之情来,就像前些日对梅坞那片即将被北风摧残的梅的怜惜一样。

    于姜明月而言,对一个人的怜惜和对一片花的怜惜,都很难压制的住。

    因而,当千香盈满一眶泪,向她投来无助又慌张的眼神时,她没犹豫就走过去,接过对方手里的襻膊束起袖口,随手抄一块抹布上了直梯。

    长相见她帮忙,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从鼻子里发出一阵冷笑,转头对杵在直梯根下的千香嗤道,“好啊,你既有帮手,不如悬彩灯挂宫训图这些活计,也全指派给你了,凡有一样做不完,都不许吃……”

    都不许吃饭的“饭”字还没从长相齿缝中脱出,一名常伴御前的小阉奴便自门外快步跑入,对着满殿正欲甩开膀子做活计的两院侍从喊了声——

    “贵主儿回来了。”

    闻声,殿中侍从忙打弯膝盖往地上跪,千香慌了神,一壁随众弯膝,一壁仰头催促将将爬上直梯顶端的姜明月下梯接驾,但……

    来不及了。

    小阉奴通报的声儿方落地,贵主儿脚步已经迈过飞霜殿殿门,站在高高直梯上垂眼瞧到圣驾,姜明月侥幸的想,倘或贵主儿不抬头,未必发现的了站在直梯顶端的她,这么想着,她真就停住了下梯的脚步。

    千香见她不仅没加快动作反而停滞不动,又是惊又是恐,但贵主儿脚步已然临近,她全无一点法子,只好随众人俯身将头磕在地上。

    许是年关操劳过度,小乞儿像是瘦了,又许是姜明月的错觉,小乞儿整个身子被铺地的鹤氅紧紧裹着,氅下身形是瘦了还是胖了,其实压根儿就瞧不见,她站在高高直梯上垂眼能瞧见的,只有小乞儿头顶那只高而方正的青玉冠。

    没来由的,姜明月突然想起了长相在配房院中对旁的女侍说的那句,“咱们贵主儿翻过了这个年关,就是十五岁的人了,贵主束发,榻边可不得添人……”

    曾在八千里外那片土地上,追在她身后讨要一口吃食饱腹的小乞儿,竟忽然就到了榻边要添人的年岁了,也是……

    仗着站得高,姜明月耷拉下双睑肆无忌惮的打量自外而归步履匆匆的贵主儿,人还是从前的故人,只是那样的身量那样的气宇,不属于她熟知的那个故人。

    三年光阴将她的故人割裂成了两半,前一半是鞋底子下头泥泞里苦苦挣扎的蝼蚁,后一半是随时随地能将任何一个人碾进鞋底子下头泥泞里做蝼蚁的贵主儿。

    贵主儿一步也没停,快速穿过一颗又一颗抵在地上的人头,径直往帝寝所在的方向走去。

    直梯根处跪着的千香和直梯尖上待着的姜明月,具松了一口气。

    就在伏地恭迎的女侍和阉奴都以为圣驾已走远,试探般的支起身来,而姜明月也在犹豫到底是继续留在梯上擦拭殿檐还是走下直梯喘口气的时候,赤舄鞋底踩踏金砖发出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那脚步声消停了约莫一息时间,一息之后再响起,竟像是调转方向擎金漆描龙木照壁处折返了回来。

    察觉异样,满殿还未来得及将身子彻底支起来的女侍宦奴赶紧又将身子重新贴回到地上,距离地面十数尺高的姜明月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双赤舄鞋沿将将行过的路径一步一步折返,最后正正儿停留在她脚下踩着的直梯前。

    同跪在直梯前的千香从擦的蹭亮的金砖上窥见贵主儿落下来的影子,意识到许是贵主儿发现了躲在直梯上没迎驾的人,一时又是害怕又是担心,两种情绪裹挟下,她俯在地上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而跪在千香旁侧不远处的长相,要显得从容许多,甚至,她还能壮着胆子抬起头来,当少帝面呵斥直梯之上的姜明月,“还不滚下来!”

    长相声方起,随少帝一道而来的大监慌忙用眼锋制止,只是长相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没迎圣驾的姜明月身上,并未瞧见寺人这一救命之举。

    同长相的疾言厉色比起来,擎金漆描龙木照壁处折返回来的贵主儿要和风细雨的多。

    贵主儿在高高的直梯下站定,仰起一张没有血色到几可用惨白二字来形容的脸,牵动嘴角强扯出抹温和笑意轻声细语的问,“姐姐可要到下头来,我替你扶着梯。”

    高而方正的青玉冠后仰,带起那张明明虚弱的像是下一刻就会栽倒在地上,却偏还要在栽倒之前穷尽全身力气为自己绽开笑靥的脸,立于直梯之上的姜明月心猛的咯噔一下。

    与此同时,心猛的咯噔一下的人,还有跪在直梯之下、千香身旁的——

    女侍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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