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小乞儿虽单薄瘦削,但那张漂亮的不像话的脸,永远鲜活有生气,而像现在这般弱如扶病的模样,她从来不曾见……

    又或者说,她从来不曾留意到过。

    小乞儿将一只手从宽而大的黑色鹤氅中伸出,白皙五指紧紧抓住直梯一阶,乖乖巧巧对梯上的她说:“我扶稳了,姐姐只管放心往下走。”

    闻声,姜明月收回投掷在对方面上的视线,抬脚一阶一阶往下腾挪。

    鞋底子触及地面金砖,与五指还未松开直梯的小乞儿咫尺相对,姜明月情不自禁问,“你怎么了?”

    她未用尊称,语气里也没有明显的恭敬意,但被她问询的人全无半点被冒犯的感觉,甚至,还能弯眉眯眼,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反问,“姐姐在关心我?”

    眼前这个人明明脆弱的快要碎掉了,却还不露正形,姜明月忽而有些生气,连带着声音也比方才冷了许多,“我怕你死了。”

    死这种纵是寻常百姓也讳之不及的字眼在掌生杀大权的王朝少帝面前响起,包括大监万福在内的所有人都一瞬紧张起来,尤其跪的最近听的也最清的千香和长相,在这一字眼钻入耳中后,骇的连大气也不敢喘。

    然,想象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从头顶传来,从头顶传来的是少帝敛容正色后发出的、近乎讨好的解释声,“年关,既要理百官的折子,又要见入京述职的地方官员,间或还夹着祭祖供佛这等杂事,我擎昨儿个寅时起床到今儿个寅时,一直未阖过眼,许是累着了,我的样子……”

    少帝挪动鞋尖,再往前靠了靠,“是不是吓着姐姐了?”

    那张苍白面容随他前靠的举动在眼前放大,姜明月没来由的慌了一下神。

    不得不承认,小乞儿长得真的很好看,哪怕是被前朝政事带累的憔悴至此,也依然掩不住那张脸的风华。

    飞霜殿前后两院的女侍阉奴,每日尚能与人换值,得一段休憩的时间,而飞霜殿的主子,却只能硬生生熬着,直熬到这幅惨样才从前朝回后殿。

    一丝丝同情自心底油然而生,姜明月放软语气,“既是累着了,就快些去歇息。”

    “不如……”小乞儿再次抬起那只撑扶直梯的手,不由分说卸下姜明月肩头襻膊,“姐姐哄我睡罢。”

    “哄?”

    “嗯!”

    “你……”

    姜明月声儿将起,垂在身侧的手腕子便被小乞儿握住襻膊的那只手捞入掌心,隔着薄薄的襻膊,她感受不到他掌心的温度,只能觉出那只手上的劲儿真大,大的压根儿不容她反抗一分一毫。

    跟在小乞儿身后跌跌撞撞迈开脚步那一刹,她听见他含着浓浓笑意说:“姐姐定是又要问我如今几岁,如今……我不大记自己的年岁。”

    帝寝。

    大抵是真累了,小乞儿蹬掉脚上赤舄鞋后,连身上那件黑色鹤氅都未解便一骨碌翻上了床。

    姜明月扫了眼御前侍奉的人,御前侍奉的人似没一个有要上前伺候少帝宽衣的意思,便是连最有眼力见的大监万福也岿然不动。

    她踌躇片刻,探身伸手去解小乞儿身上的鹤氅,但手方伸出去,便被小乞儿握住一把带进了衾被里。

    “姐姐,”小乞儿唤她的同时,将沉得再也支撑不住的双睑轻轻合上,似命令,又似商量的道,“你就这样陪着我,便算是哄了,好不好?”

    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替小乞儿脱身上鹤氅的姜明月一时没应声,小乞儿像生怕她不同意般猛的睁眼,攥紧她探进衾被中的手一字一句确认,“好不好,姐姐?”

    姜明月被攥疼了,再顾不上他身上的衣服脱与不脱,连连答,“好好好!”

    “姐姐,”小乞儿心满意足的重合上双睑,由衷称赞,“你人真好!”

    “……”

    “姐姐……”

    “闭嘴!”

    “我还有最后一句……只一句……”

    姜明月腿一软,由半蹲在帝榻边转换成瘫坐在帝榻边,姿势更改,整个人顷刻舒坦多了。

    小乞儿合上的双睑撑开一条缝隙,偷偷瞧了眼倚靠着榻沿的少女,轻轻将最后一句问出,“不见面的日子,姐姐想……”

    话只问出一半便忽然没了声,姜明月纵不想听他没完没了的唤“姐姐”,却还是忍不住好奇,“想什么?”

    想什么呢?

    他很想问她,不见面的日子,姐姐想我吗,但想我吗三个字,实在腻的能滴出蜜来,这蜜粘住了他的牙,以至于后面的话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舌尖抵着牙关使劲儿撬,撬了好一程子,才终于含含糊糊的问出一句,“姐姐想起过我吗?”

    想我和想起过我,天差地别。

    姜明月不谙其中深意,不假思索,“想起过。”

    “当真?”小乞儿倏忽撑大双眼,眼中惊喜不加掩饰。

    瞧不懂对方眸子里乍起的流光是为何,姜明月只自顾自道,“我见天儿都在想,想你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才能做成。”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姜明月耸耸肩,“没了。”

    没……了?

    得到冷冰冰的答案,小乞儿眼中流光骤然暗淡,胸腔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吸气顺了又顺,没顺下去,索性将撑大的眼合实了,气呼呼嘟囔,“权当……我什么都没问,姐姐也什么都没回。”

    “……”

    儿郎的困意说来就来,几乎是在嘟囔声落地的同一时间,姜明月听到了酣睡的喘息声。

    抬眼凝望榻上人憔悴的面庞,确定对方真的睡着了,她才抬起衾被一角,小心翼翼的……

    小心翼翼似乎不大能行,小乞儿将她的手攥的实在太紧了,她足用了十成的力道,才将指尖从对方掌心抽出。

    扬起腕子甩了甩被攥的泛出青白色来的指尖,姜明月探身重将被角细致捏好后,方转身蹑手蹑脚的出了帝寝。

    她的珠花鞋刚跨过双扇镂空木门小槛,榻上本该酣睡的人却缓缓睁开了眼,与此同时,原端的泰然自若的御前侍奉们蓦地乱了手脚。

    一室慌张中,尚还有几分镇定可言的大监万福边使人端热水,边跌跌撞撞扑向榻沿。

    榻上少帝撑着玉枕起身,黑色鹤氅自肩头滑落,赫然露出半只箭矢。

    直穿入胸的是整只箭矢,不过另一半在踏入宫门前,被他生生折断了,这会子余下的,唯没入胸中那半只。

    入胸部分刻意没往出拔,但血还是顺着箭身渗出来,浸湿了他贴身的里衣,和另一只一直藏在鹤氅中没敢往外伸的手。

    各地官员入京述职,有些人宜在宫中见,有些人却要避开各方眼线于宫外见,昨日趁夜出宫,他分明已格外小心,却还是在回程遭遇伏击。

    敌人太多了,随他一道出宫的死士折了大半,外加十四一条命。

    他胸口这一箭,是十四倒向车轮之际,他下意识探出身去扶时中的。

    十四,不是一个人的名字,擎永安取代建兴的第一日到而今,不过才三载,但就这三载,来到他身边顶替这个名字,最后又用死亡卸下这个名字的,没有上千,也有成百。

    昨夜没得那个人,是顶着十四这个名字跟他最久的,因而他动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

    “陛……陛下,”扑到榻前的大监万福望见他血淋淋的胸口,音颤不成声,“不若……不若奴才还是去请个太医来,陛下千金贵体北斗之尊,倘或……倘或有个岔子……”

    慞惶失次,惊魂不定,是他大忌,他不自觉冷了脸。

    见状,大监万福忙往腹腔深吸一口气,将腔中慌乱恐惧尽数压下,改扑为跪,“陛下是王朝的主人,天下万民皆指着陛下护佑,奴才实在太害怕了……”

    “怕?”呢喃一遍这个字,他噙笑不以为意的问,“怕什么?怕像送走先皇一样送走朕?”

    大监万福绝无姜明月那种敢与少帝直论生死的胆量,甫闻此问,他吓的作势就要将脑袋往地上磕,但势将将做出来,便被少帝骤然凌厉的视线无声制止。

    少帝于榻上倾身,直视榻下寺人怖畏未消的眸,沉声用冷的仿佛能悬结出冰珠来的语气提点,“朕要的不是一个只会害怕的大监,朕要的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大监,纵是朕即刻死了,你也得给朕稳住,记住了吗?”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目不瞬……

    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念这句话和这三个字,大监万福似有所悟,鼓足勇气迎上从头顶压下来的迫人目光,掷地有声的答,“奴才……记住了。”

    及此,少帝的脸色终于渐缓。

    宦奴适时呈上一盆热水,万福拧了条热帕便要直起身子替榻上的主子宽里衣擦血迹,然而他握着热帕的手方伸出,就被主子挡开。

    “不着急,”少帝低头拾起滑落后堆叠在腰间的黑色鹤氅,重新披回肩头,拢紧,面无表情吩咐,“处理伤口之前,烦请大监先去外头给朕提个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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