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花山,满树荣华。

    “姐姐,我们这是在哪啊?怎么跟苍烛山不一样?”小夜颂睁着懵懂的大眼睛,满是天真,“哇,好漂亮的花啊!”

    苍烛山近北方,山中只有风雪一季,不像上花山多花树,四季繁荣。

    祝欢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朵五瓣桃花,别在小朋友的发髻上,温声道:“这里是姐姐的家,欢迎你来。”

    小夜颂欢欣雀跃,又偷偷瞧了一眼她身旁的扶舒,有点瘆的慌,不知道该不该对姐姐讲那个大哥哥看起来怎么不大友好的样子。

    扶舒丢给他几个小泥人让他自己玩去,随后拉着祝欢讲话:“姐姐,我以为还是将小战神送回天界的好。毕亮他失踪这么些时就日,朝棠殿无神处理要事,终是不好。”

    怕祝欢不答应,他又道:“且他在姐姐身边,乖点倒也无妨。若他总调皮捣蛋,冲撞他人暴露自己的身份,天界是要问责的。不如把他放在半药谷?那里还有能助他恢复神力的医药。”

    祝欢觉得在理,毕竟如今小战神还需要休养,她对这种医术不比半药谷医神。

    术业有专攻,她道:“那就这样罢。”

    “你们此去可要小心些。”

    扶舒捻着一朵红红的花瓣,眼中晦暗不明。

    “嗯。”

    …………

    良久,夜深了。

    一烛豆火微明,祝欢和衣而卧,风从房中穿过,携来清息。

    一朵红红嫩嫩的桃花悠悠然地落在窗檐,又忽地被风卷起,来到祝欢的榻前,被阴影笼住。

    乾坤袋里抹出一只绯红的毛爪,再窸窸窣窣,乖乖的整个身体都倾了出来。

    那人对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身上的金铃轻声作响。祝欢微微蹙眉,翻了个身,正正面对着他。

    似是梦到了什么,她的面容上,眉颜不展。

    “睡吧。”那人低喃,俯下身来轻拭她额间的薄汗,顺着她鸦羽漆黑的墨发,缓缓落下一个吻来。

    “晚安。”

    …………

    承元十年,秋。冷风瑟骨,寒霜结叶。

    雾景山,是一座能看到一个国家所有盛景的山。那里有一条红枫铺成的小道,人们叫它“往生路”。

    “往生路”取自上古神话,据说在世界伊始,天地分为往生路和向死门两部分。顾名思义,往生路是轮回之境,向死门是重生之地。

    传说在往生路上诞生了一位神明,无目,白发,象征着世界里全部的善念和正义。只要逆向行走到达路的尽头,便可以得到神的祝福,然后逆转时间重生。

    祝欢走在往生路上,藏在袖中的手,早已冻的苍白。

    冷,好冷啊……她哈着气,气息都是冰的。

    她怀疑自己要死了,但是并没有。她还活着,苟延残喘地活着。

    明安已经亡国十年了。

    十年前,明安国繁华无限,国是最好的国,城是最好的城,人亦是最好的人;十年后,这片国土被另一个国家替代,明安城国消亡,人民颠沛流离。

    今日正是承元国的庆日,国民欢歌载舞,传颂昔日开国之王的丰功伟绩;皇室把酒言欢,一场盛世浩宴呈现国中,热闹,欢腾。

    不知为何,她却感到心痛。

    或是秋景衬国哀,抑或物是人非的感慨,她只觉得冷。

    如坠冰窟的冷。

    落叶正被一位老者清扫,发出“唰唰”的声响。

    见老者颇有些吃力,她于心不忍,道,“老人家,我来吧。”

    她的肤色白皙,唇色泛着病色的红,穿的也是上等料子,完完全全像一位久居闺阁的千金大小姐。

    还是久卧病榻的那种。

    老者看她一眼,问道:“小姑娘,你和你家人走散了?”

    祝欢抿唇,道:“嗯。”

    老者道:“这前面不久有个庙子,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估计要下雨,你要不要去那里躲躲雨等你家人来?……你身体也不好,就别干体力活了啊……”

    祝欢知他是好意,便没有拒绝,道了声“谢谢”。

    老者笑着,道:“小姑娘,往日之事可追,但不可深陷。”

    祝欢向他行了一礼,道:“晚辈知晓。”

    ……

    如老者所说,天色被乌云遮蔽,滚出几道雷响。祝欢在雨点落下的前一瞬进了庙,心下庆幸。

    她先给这庙内贡拜的神像双手合十拜了拜,又看了看神像,那面容太过模糊,不知道供奉的是谁。

    瞥见神台上还有一个果盘,呈着挺新鲜的苹果,她没忍住,悄悄拿了一个。

    “得罪了……”祝欢也不顾什么淑女形象,双脚一盘就坐了下来。

    如今的她已没有灵力,雨势渐渐越大,寒气重袭,饿了一天的她决定先把苹果啃完再说。

    毕竟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忽然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意识弥散,唯有意志在支撑着她。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祝欢的整个脑中只有这一句话。

    恍恍惚惚间,她看见一道矮小又并不清晰的身影朝她跑过来。

    “阿烦……”一声噫语。

    “咚——”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

    屋檐上垂坠着的金穗铃摇摇晃晃,晴光初霁。

    药味和着桃花香灌进祝欢的耳鼻,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榻上,身子老老实实地被掖在被窝里,有些茫然。

    她不是应该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她记得,自己明明在一个破庙里的啊?

    好像昏迷之前,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而且还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人是谁?

    她的脑子在胡思乱想,“吱呀——”屋门被人推开,祝欢下意识地看过去,一个矮她半个身子的孩子端着果脯走近。

    “扶舒?”声色嘶哑,干燥。

    “不是告诉姐姐不许出去了吗?姐姐还答应我了。”扶舒的脸鼓鼓的,如同一只包子,满脸写着不高兴。“而且姐姐还吃来历不明的苹果。”

    他其实并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但每每这天姐姐都会心情失落,所以他就称这一天为“姐姐失落日”。他认为是这秋景使人难过,古人不都逢秋悲寂寥嘛!

    为了不让姐姐触景生情,他可是把山下那些好玩的话本玩偶都带回来了,还自学食谱做糖糕点心这些姐姐喜欢的吃食,就为了能让姐姐高兴些,可谁知道,姐姐又双叒叕偷跑出去了!

    意识逐渐回笼,祝欢这才想起他的确讲过这句话,以及自己做的承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忘记了。”

    确实,每到这日,她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便走到了雾景山。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给苹果正名,“……而且那也不是来历不明的苹果,是给神明的……”

    “不高兴小包子”又絮絮叨叨地说开了:“姐姐要听话,这次出去也就算了,怎么不带件外氅?”

    祝欢觉得她就是人间私塾里的小朋友一般,还是被先生训话的那种:“……忘了。”

    小包子叹了口气,摇摇头,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姐姐啊!……”

    祝欢:“……”

    她当初是为何把小包子捡回来的啊?!

    先前提过,扶舒是她捡回来的。当时正遇寒冬凌冽,祝欢偶在庙中躲风雪时看见莲座内盛着的婴儿,有同行的村民告诉她,这是一个弃婴。她心生善意,又觉得有缘,便将于襁褓中熟睡的婴儿拾回上花山,并取名扶舒。二人生活倒也安适,无人打搅。

    “好扶舒,姐姐知道错了。”祝欢叹气,“姐姐去镇上置办家具,这才回来晚了些。扶舒就不要再生姐姐的气了,好不好?”

    小扶舒哼了一声,道:“我才没有生姐姐的气呢!”

    祝欢含着笑,捏了捏他软嘟嘟的脸蛋,只听他道:“姐姐,你可不要像这样然后不喝药。”

    她手指僵硬了一瞬,讪讪收回:“一定要喝吗?”

    “要!姐姐还想不想好了?而且这里有甜甜的糖,药也一点都不苦。”

    祝欢自幼不喜喝药,觉得那股子药味难闻,她受伤了也不喝药,是故宫中那些大夫婢子都以为他们郡主不是不喝药,不过身怀奇能,百毒不侵,不用吃药。

    苦涩在她口中打转,暖意流经小腹,药不苦是扶舒骗人的,祝欢的心底却泛着甜。

    万物欣欣向荣,一派暖色,他们的生活恬静,欢乐。

    可是,这种祥和,很快被打破。

    …………

    “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山中灯火彻明,人声沸扬。

    小院子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诸位……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祝欢刚开口,就被人攥住了手腕。

    锋厉的指甲划过她的柔荑,留下深深的红痕。

    “什么误会?你这个妖女!还不快随我去国师大人那里!”

    祝欢愕然:“什么?”

    另一个士兵模样的人啐道:“跟她废话什么?带过去就是了!快点儿的,老子还要回家睡大觉呢!”

    “……姐姐?!”扶舒寻声从房内出来,一见祝欢被围住,急急跑过来,也忘了自己并未穿鞋,“不许欺负我姐姐!”

    “哟,这还有个小的呢?不会是个小杂种吧?”

    有人偷伸出脚,扶舒没注意,一下子被绊倒在地。

    尘灰洋洋洒洒,他们捂住口鼻,满脸嫌恶:“真晦气!”

    “这小杂种要带走么?”

    “国师只说了将这个妖女带回去,剩下这个丢了罢……被狼吃了才好呢。”

    “…………”

    ……

    叩神台。

    大片大片的青雾压摧城府,天边金光淡淡,薄云淡彩。

    祝欢被绑于台中神柱之上,身着黑金龙纹祭服的青年一剑指她,底下,乌泱泱的人潮拥挤。

    “苍生有命,天伊为道。汝乃明安遗民,妄图算改天命,逆转天道,搅毁吾承元盛世,实乃离经叛道,祸国乱世。”

    我没有。

    祝欢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们都不信任她,因为她是遗民,是“罪人”。

    “国师大人,请快些处死她吧!”有人在台下喊道。

    国师闭了闭眼,再看向她时,瞳孔变成了金色。

    他挥剑在空中作符,金光起承流转。

    “吾以天道之名替天除害,妄摧国运之祸惩,汝将入永世轮回,不得超生。”

    “——焚!”

    霎时,金符成绛红色,凝散成细雨,临至处燃起片片大火。

    浓烟喷薄,呛得祝欢眼眶发涩,火舌燎过她的红裙,烧在身上,却并无痛楚。

    她已经痛过很多回,并不会再痛了。

    只是等死的过程很漫长,她恍然记起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没有采茶,没有喂鱼,没有栽花,昨夜扶舒托她要的小泥人,她也还没有做好。

    扶舒……扶舒。

    只怕是要苦了那孩子了。她想。

    姐姐对不起你啊,扶舒。

    你一定要好好的,倘若有缘,日后我们定能再见。

    她缓缓闭上了眼,周遭一切沉寂。

    “姐姐!!!!”声嘶力竭,足矣破碎。

    …………

    祝欢猛然睁开眼,古木雕花样纹映入她眼帘。

    祝欢起身,有些头疼。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忽推了推她的手,低头一瞧,才发现是云折。

    “云折。”她的眉眼温柔下来,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云折是跟她一起回来的,只是昨晚她忽然很累,早早睡去,把云折忘记在阴阳镜里。

    “吱吱吱!”她忘了,云折不可以说人语。

    虽然她听不懂云折的话语,但并不妨碍她们的交流。

    “你想要这个?”腕上的金铃铛。

    “吱吱吱!”想要!

    “喏。”取下一只,用红线穿了,挂在了云折的脖子上。

    轻轻晃一下,云折的耳朵也就摇一下,摇头晃脑甚是可爱。这让本身就对毛茸茸没有抵抗力的祝欢忍不住亲亲它的脸,道:“你啊!”

    眨眼间,云折的狐耳变得通红,尽力缩进祝欢的怀里,窝成一小团,不敢看她。温度滚烫。

    好在它的毛发本就绯红,再红一些也无妨。

    祝欢抱着它,目光被书案上摆着的一只檀色木盒所吸引。

    她拿起木盒,下面垫了一张纸。

    【姐姐亲启:

    近日魔尊重出人世,帝君命我暂代小战神职位,辅重光战神巡守四方。时间仓促,故匆匆书信一封。

    愿姐姐平安喜乐,顺遂无忧。扶舒留。】

    木盒中盛着一尊小巧玲珑的冰雕,整体通华萤透,澄澈分明。面上神色淡淡,眉目柔波,仿佛不曾沾染世俗人间的仙祗神明。

    “这孩子。”语气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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