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小江眼看着任厥头也不回地走开,心里正纳闷呢,就又看见桓孝晖不披衣服,穿着单薄的衣衫站在门口,手里更是没有捧暖炉。“郎君,外面冷,你身子不好,受冻了可怎么办!”

    桓孝晖的目光依旧直直望向墨色群山,他曾在寒冬腊月随军远赴碛西,那是一个更为残酷的所在,常有嘶吼长风,卷起冰碴和砂砾,像一把把小刀往脸上划。那时候笔墨都冻上了,手上冻疮痒得睡不着,现在这场小雪算什么?或者说,跟柳泊宁常年随军远征身先士卒比起来,他在将军府的从容自适算什么?他不觉得冷,小江眼睛再明锐,也看不清他眼眸里的绝望。

    西境数十年,就出了这么一个不劫掠、所到之处民心顺服的柳泊宁。

    就这么一个。

    柳泊宁的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战野军的希望一夕之间化为齑粉,意味着不惜死的尽头就是死在异乡——很多人不怕死,是因为这样做能够拼出功名来,而不是成为河边皑皑白骨中的一个,大周初年的战将心中所想大多如此。

    太行山没有这么冷的天气,终南山也没有。起伏的山脉孕育出有血性的人,桓孝晖作为记室,见证了战野军从草创到全盛。结果一夕之间,柳泊宁一死,战野军就像一块肥肉一样被瓜分得干干净净。

    “郎君!”小江洗完碗筷,忙不迭往腰上擦了擦手,这才敢把去年柳泊宁给桓孝晖的披风拿出来披上,“小心着凉。”

    “你手上的冻疮年年冻年年长,怎么不担心自己,还来担心我。”桓孝晖从袖口掏出一瓶药,“拿去……”

    还未等他说完,小江接着说道:“因为我的身子我自己会放在心上,而不像你,整天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用读书人的话来说,叫深谋远虑,可是谋着谋着,就把自己忘干净了。这种药膏珍贵得很,我粗人一个,就算治好了也会再长出来,没什么用。再说了,我阿耶,我翁翁,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就我得用药了呢。”

    桓孝晖哑然,自己那里深谋远虑了,明明方才,他为了保全自己,放弃了追查柳泊宁之死的真相,他就是世上最懦弱的混蛋!豫让吞炭,渐离眇目,他桓孝晖却……

    想着想着,他面前开始浮现数个画面,意气飞扬,柳泊宁闲来和将士打马球,一身月白色衣衫,头上戴着红色幞头,这个人好像无论怎么样都会笑着,输球赢球的得失好像从来不在柳泊宁心上。桓孝晖不会打马球,毕竟在大周,马球和他这样的子弟向来无关,他只好在旁边的小胡床上坐着,一边练字一边赋诗。

    一局罢了,柳泊宁小跑着过来,腰间香囊里的香味和汗臭味交织在一起,教桓孝晖皱了皱眉,“桓记室,让我看看,你写了什么诗。”

    桓孝晖说道:“哪里有什么诗,以前不中举的时候,一天能写十几首愤世嫉俗的言志诗,可自从跟了将军,竟也江郎才尽起来,只会写些最没意思的应制诗了。这些诗没什么巧思可言,都是些东西堆砌起来,最重要的是旁人看了知道你在拍马屁,而上头看了也欣喜。虽然以前我不喜欢这些,总觉得应制诗是枯朽了的雕香木,毫无生机可言,不过自从管了文书,就免不得练着写了。”

    柳泊宁从密密麻麻的圈和叉里,只看出来几个“清明”、“良时”,便摇了摇头,“应制诗我弟弟常写,不是这样的。你这太明显太刻意了,有朝一日离朝廷更近,这样的诗不免捉襟见肘。我教你,首先要注意观察,不过大内你应该没去过几次,不知道宫里陈设究竟是什么样的……应制诗,不应该重在夸人,而应该用最华丽的言辞描写周围的物,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比如,帝王垂拱这四个字,太露了,应制诗就是要把你心底里的想法藏起来,写景色,写圣明。”说罢,柳泊宁内疚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我教你这些做什么,文人就是应该以手写口,写自己心里的想法才是啊。”

    “我心里哪有那么多想法,能稳稳当当的就够了。我不是受大任的人,文人不幸诗家兴,我可不想不幸。”

    “不……”柳泊宁道,“罢了,你我以意气相交,我总怕之后,你会失了意气。我现在做的一切,你理解,但是往后不一定会这样。我就是害怕,有那么一天,他们不理解我,连带着你也不理解我起来。”

    彼时桓孝晖还没明白柳泊宁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对方杞人忧天,意气?大周不缺有意气的人,初兴的王朝最需要的就是向外开拓的意气,整个长安城每年的举子数以万计,他们笔下的诗句,最终汇成了一条长河。清明世,倾杯客,失意人,太多人来了又走,走了之后梦中还会眷恋长安,意气?怎么可能消磨意气呢!江郎能够才尽,那也是因为江淹得遇梁武帝,生活优渥不必发牢骚,当世读书人,能有几个像江淹这样!读书人正是因为“意气”才踏上科考之路,若是没有意气,当真是白读了圣贤书!

    “我要是不理解你,当初你找我当幕僚的时候我就连夜搬走了。”桓孝晖捶了对方胸口一下,“你说的,我从没有忘。”

    可事实上,他不仅忘了,还麻痹自己,他连任厥都不如。任厥仅仅是仰慕柳泊宁,就甘愿为柳泊宁查清真相,而他桓孝晖,深受知遇之恩,却沉默、逃避。

    “桓记室……”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哦,不对,现在应该是桓判官了。”

    “傅花醉。”桓孝晖大惊失色,“你来找我做什么?”

    “告别。我和你没什么话好讲,但将军在三个月前,曾为你准备了升迁之礼,说是年后就提拔你为将军府长史,他死了,东西我代为转达。”

    漆黑夜色里,傅花醉背着一把剑,身上落了不少雪,这人是战野军里的一名都尉,平素不修边幅,桓孝晖不喜欢酗酒的人,平日很少与他往来,也只有去碛西行军的时候,二人有过数面之缘。不过,据将军府里的文官说,傅花醉机敏,又擅长刀剑,常常为柳泊宁佐贰,只要傅花醉在,柳泊宁必定战无不胜。当然,这些话有夸张的成分在。

    沉默,桓孝晖接过他手里的印鉴和笔墨纸砚,后者被小心地包好放在木盒子里,印鉴是一块玉,上刻的是“晦之”二字,“他没跟我说过擅长金石镂刻啊……”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将军常年在外行军,行营才是他的家,像你们这些娇贵的文官,去一趟碛西就累得要死要活,让他怎么敢随时带在身边。”

    这人说话还真是让人气恼,不过想想也是,傅花醉这样的武人,不会郁闷也不会抱怨,心里有气了就会爆发出来可怕得很,对于文人有所误解也是常事。桓孝晖不想解释,转过身就关上门。

    “我就知道,你这样懦弱的人,肯定会跑得远远的,就怕火烧到自己身上。无所谓了,反正打天下从来就不能指望读书人。乱世,不需要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乱世?!”桓孝晖的怒火被点燃,他猛地打开门,目眦尽裂,“什么乱世?大周的皇帝还在明堂上坐着呢,你就说这是乱世?还有,书生怎么了?张良运筹帷幄,楚霸王见了都只能自刎,他也是书生!”

    “张良不是书生,他有相才。”傅花醉冷冷看了他一眼,“我从来不觉得大周太平,或者说大周从来没有太平过。皇帝不过是几个世家推举出来的盟主,他们那些老狐狸老滑头斗来斗去,千里之外的都护府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吃的米盐,你穿的衣服,哪一件事跟长安那些人没关系?只要他们想,西境怎么样还是他们说了算。这本来就是乱世,你看到的只是平稳的湖面,你看不见暗流涌动,真是可悲。”

    “你……”桓孝晖反驳,“若你此行只是为了来嘲弄我,那你大可不必……”

    “嘲弄?真的,我还挺担心你的,我傅花醉从来不说假话,”傅花醉的眼神锐利如芒刺,那是不同于小江的锐利,一瞬间桓孝晖觉得自己像是被这样一个武人看穿了,赤手空拳无处可逃,“边塞这种地方鱼龙混杂,长安遥控着,又有地头蛇,斗来斗去,明面暗面都没停过,你们这些书生,本身就为了皇帝说话,从来不肯低头看看。”

    桓孝晖想起,傅花醉是曾经的都护府长史傅伯玉之子——之所以说“曾经”,是因为傅伯玉当年在都护府任职,而后辞官打铁去了,所作所为,令人震惊。连带着傅花醉不能依靠父亲的关系,只能从军。“傅长史当真教子有方,你当一个小小都尉真是太可惜了。”

    “什么可惜不可惜的,你这种人,怎么和柳大认识在一起的,他竟能忍你至此。不劳你为我担心,这都尉我也不愿意做了,对我而言,若是没有柳泊宁那样的人为伴,还不如辞官继承老头子的衣钵。”

    桓孝晖哑然失笑,他考个科举考了六年没考上,眼巴巴想当个官,而人家早就不在意这些了,说起来还真是庸俗呢。

    “今日见你,略感失望。还以为在柳大这里穷了几年,你早就不在乎那些名缰利锁,现在看来,这判官做得也还不错吧?”

    “你……想过好日子,我有错?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父亲当大官,从小接触到的人就不一样,你是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我可不是君子,要是有机会升迁,我巴不得赶过去,判官算什么?有一天我做长史,做大将军,名缰利锁,我还真就在意了,我就是俗人,俗不可耐,你满意了?”

    “不满意。”傅花醉阴沉着脸,褐色的巾子随风飘荡,“因为你不是这种人,却变成了这种人。我没有看人堕落的喜好,单纯觉得可悲。桓晦之,从你甘愿跟着柳大来看,你不是这种人。向上爬是人的本性,这无可厚非,但若是连心底里最后的一分志向都忘了,那真是太可悲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桓孝晖竟在傅花醉的眼中察觉到一丝落寞,面前的人像一个孤傲的剑客,不属于世俗,也不被任何人理解,虽不是文人,却有竹林之风,这是很多读书人所不具备的。

    “任厥让你来的?”桓孝晖试探地问。

    “我不认识什么任厥,官场往来我不擅长,只认得将军府的几个人。”

    “那你找我用激将法,是想让我和你一起查个水落石出?”

    傅花醉沉默了一会儿,“不。不必了。”像是已经得到了心中的答案,“桓判官,剑客的是非很简单,遇见不平之事,他们会以剑斩之,而不是明哲保身。性命在剑客眼中,从来就不配与意气相提并论。”

    “那你……”

    “找一个答案而已,现在,找到了。”傅花醉欣慰地笑了笑,朝桓孝晖作揖,“绯袍绶带,高冠岌岌,长佩陆离。”这人的语气里,带着必死的决心,“郎君一路好走,云程发轫,未来必是鹏程万里。”

    “这话说得,跟以后不会再见一样。”桓孝晖眼看着对方离开,一抹褐影消失在漆黑的夜里。傅花醉是战野军的孑遗,之后,他桓孝晖是不是就再也和战野军没有瓜葛了?之前还不觉得有什么,从傅花醉来了又走之后,桓孝晖就觉得心里一块最重要的地方被挖走了——而他本来有机会阻止这些。那一瞬间他像行尸走肉,失了浑身的力气,瘫软地坐在地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先是任厥,后是傅花醉,他们都在提醒桓孝晖,西境会有大变故,这时候再置若罔闻,是不是太掉以轻心了?

    桓孝晖穿好袍衫,戴好暖耳,去马厩牵了马。

    “郎君,你去做什么?”小江正在添马草,看见桓孝晖出来心里不免疑惑。

    桓孝晖利落地翻身上马,“找任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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