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西境都护府的司马任厥。“任司马!”

    桓孝晖掀起毡帘,周围漆黑一片,阴沉的天飘起了几篇雪花,任厥看着他迷茫的眼神,笑道:“公务还没忙完?这是你的赏赐,今天都护府很多人都在领赏,还有人为了几匹布抢起来,你要是去的话,估计能拿到的不止这些。我看小江的衣服破了好大一个洞,快过年了,得换件新衣裳,不然到了年关数九寒天,里面的絮跑完了就不暖了。”

    任厥好些年前,跟着西境都护唐不器,这几年做到了司马一职,想来此人在都护府还是有些人脉的。不过,和桓孝晖不同,任厥考进士,只用了一年就考上了,铨选也被分配了官职,而后从十六卫的参军转而到了边疆,先任掌书记,后任僚佐,现在是唐不器的心腹。

    他和任厥,只有过一面之缘,想起来还是去考试的时候,任厥钱袋子被偷了,桓孝晖大发善心,借了一些钱给任厥。而后,两人就是截然相反的轨迹,有时候,桓孝晖有点后悔,如果当初没借给任厥钱袋子,会不会一年考中的就是自己?这种想法有些荒谬,桓孝晖强支着笑容招待,“这里没什么好吃的饭菜,里面也冷得很。”

    “啊?战野军立功无数,你作为记室,不应该连炭火都烧不起吧?”任厥有点难以置信,把羊和鸡放在地上,新做的袍子和桓孝晖那一身破烂比起来,不知道光鲜多少。任厥猛地想起,战野军的将军柳泊宁已经不在人世了,“抱歉,我本无意提起……”

    “没事,无妨。不是我烧不起,是……你是朝廷都护府的司马,你的俸银朝廷负责,都护高兴了,分战利品的时候你也能吃上几口,我么……幕僚而已,全看将军能拿多少,拿的多了,就好过,拿不多,就只能紧巴巴过日子。”桓孝晖一脸惆怅,“而我们将军,又是个高风亮节的人,从不多拿,就算拿了也是优先给士卒,至于我,也就只能跟他一起清汤寡水,缝缝补补。”

    “他是个好将军,在大周,这样的将军可不多见。”任厥叹息,柳泊宁若是活着,边疆也不至于无人可用。边将养痈遗患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像柳泊宁这样的人太少,而自私的人太多,都想着一家私利。

    “你们不过嘴皮子上说说,实际上选择的时候,也不会选择当他的属下,可惜,我没得选。”桓孝晖其实也并不怎么在乎这些条件,因为和自己小时候比起来,现在已经好太多了,足够了,他并不需要那么多家产,钱够花就行了。不过,战野军多年以来,和很多人都不太对付,桓孝晖不懂,为什么书上赞扬的理想和忠义,到了现实中会被目为愚笨,“进来吧,外面冷,里面好歹有个暖气儿。”

    任厥也不知该说什么,“我人微言轻,对于柳将军,向来是敬佩的。若真有那么一天,国家危难之际,我必会挺身而出。也希望,桓晦之你不要辜负了柳将军。”

    小江方才在厨房捣鼓了半天,终于热好锅了,“任司马,留下来吃个饭吧,我家郎君跟您也算有缘,以后在都护府,还要多靠您关照呢!”

    “恭敬不如从命。”任厥笑着作揖,“桓判官,你还不熟悉都护府,年末做账和开春报账都挺忙的,都护也说了,你是个人才,能留在都护府最好,现在战野军重组,你除了都护府,还能去别的将领手下,不过……都护惜才,自作主张把你留在身边了。”

    “惜什么才?科场三年,铨选三年,一事无成,我算什么才。真这样说起来,任司马才应该是那个‘才’。”

    任厥知道桓孝晖这么多年来心里是有不平之气的,因为这一仗,若是柳泊宁生还,按照大周的赏赐制度,桓孝晖高低能升三阶,毕竟他出谋划策又负责周转,做的事情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记室”该做的了,到时候成为安西将军幕下的长史,那就是二把手。结果,柳泊宁一死,什么都没了,还得从文官一步步接着干起。

    桓孝晖的志向,跟着柳泊宁一起死了。痛失战友,志向难酬,连带着他也迷茫起来。

    “当年,你说了什么,让柳将军在明堂之上千金未取却只要了你一人?”任厥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毕竟失去挚友的伤痛,是一句“节哀顺变”无法抚平的,所以,不如不说。

    此时的桓孝晖转身,正擎着烛火,跳跃的火舌映照在他脸庞上,黑暗与光明交织,峻拔的脸像天山一般起伏纵横,“他也没说什么。不过是戍边这么多年,手下没个得力的,正缺人罢了。管文书的人要么不通文墨,要么拖延怠工,像我这样的进士,很罕见。我们……各取所需。”

    眼看着桓孝晖声音越来越低,任厥不便再问,“能遇见一个赏识自己的人,很幸运啊。”

    “你一年中举,然后进了十六卫,再然后跟着唐都护一路升迁。如果不出意外,过几年就能回长安了,幸运的是你。”桓孝晖俯身坐下,收拾好桌子上凌乱的文书,“哪像我,干了几年白干了,在这荒野之地无依无靠的。“任厥模样俊朗,长得高,谈吐得当,最擅长人际往来。比起桓孝晖的清癯和孤傲,明眼人都会更喜欢任厥,也怪不得一年就考中了。

    “哪里,各有经历而已,哪来的那么多你羡慕我我羡慕你。不过,我还确实挺羡慕你的,柳将军这样的人,我一直想要结识,却无缘得见,只能每日与文书为伴,一日一日过下去,日子恬淡,却也没意思。”

    “是啊,能慰藉我这几年的,也只有那么一段情谊。”桓孝晖道,“可是,什么都没了。任司马,有时候真觉得,不如不认识这样的人。因为一旦认识,就习惯了靠着意气过生活,就习惯了苦日子,就会安慰自己还有很多事没做,眼前的苦算什么,比自己苦的人还很多,应该能帮他们就帮他们。”

    小江做好饭食,依次端上饭桌,“郎君,该吃饭了。”

    “任司马,”桓孝晖起身,“多谢。虽然我知道,很可能是都护的意思。我这寒舍,本来就不该有人来。”

    确实,这里可以说是“家徒四壁”,陈设极为简单,地上连个毯子褥子都没有,一地的土灰,方才任厥掀着帘子进来的时候,就带起一阵尘土,强忍着才没有冲人家面咳嗽。连个待客的地方都没有,除了饭桌就是书桌,隔壁就是桓孝晖的卧室,中间可算有个屏风遮挡下。任厥一眼就看出来,那字迹是柳公的墨宝,画好像出自闻名京城的画师顾子岚之手。只不过,在一行墨迹后还有一排小字,小字旁跟着一枚印记,“乘兴闲人……”任厥认出篆刻的四个字,“昔日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兴而来,乘兴而往,却不知这枚印章的主人是谁。”

    “屏风是柳大的,印章是柳大的弟弟柳二公子刻的。那位公子当真是容止出众,我有幸见过一面,生得可真是丰姿俊逸,如秋水朗月。哎,柳二公子现在是东宫右卫率,在东宫,负责巡卫仪仗之事,可惜了,他身上穿的不是戎装。”

    “你为什么这么讲?”任厥问,“柳家起于河东,前朝遇冷落,一门武将戍守塞外,素来有将门之风,在本朝厥功至伟,从龙有功,留在京城不是很正常么。”

    “是我唐突妄言。不过,这一代青年才俊越多,我们这些人的希望就越多,不是么?”

    任厥深以为然,他们二人都起于农户稼穑,因为皇帝想要制衡外戚和勋贵才有机会入仕为官。即便如此,无论在长安还是在边塞,他们还是各为其主,毕竟做官的资格,也是座主给的。任厥是万象元年进士,那年左右科考的是吏部尚书萧公,所以任厥是萧公门生,而桓孝晖是万象三年进士,那年当朝中书令,也就是柳泊宁之父,举荐了桓孝晖,所以桓孝晖是柳令公的门生。

    除此之外,二人的起起伏伏,其实和千里之外的权力交锋也有关系——不过关系也不大,像他们这种品阶的官,朝廷里多如牛毛,甚至唐都护那么大的官,朝廷里也多得是,人家甚至还不想要这封疆大吏的苦差。毕竟……现在整个大周的心脏在长安,心脏不能停止跳动,所以长安城的纷争不会停止。

    除非有哪一天,心脏停了——不过那一天的到来,是乱世的开始,代表着大周已经死了,分封在山河各个角落的诸侯将角逐在战场上,曾经辉煌的珍宝会化为灰烬,喊杀声和哭嚎声会充满整个大地——就像每个王朝都会经历的那样。

    还好,大周建国尚且不到一个甲子,这种危局,估计要他们孙子的孙子才能看见了。

    两刻钟后,杯盘狼藉,任厥朝小江使了个颜色,小江心领神会,知道这次任司马不单单是为了送战利品而来的,“郎君,我收拾碗筷去了,你们接着聊。”

    目送小江离去后,任厥直言道:“我这次来,还有一件最关键的事,都护信不过别人,托我前来。”

    桓孝晖紧张起来,脑海里闪现过无数可能,能劳动唐都护大驾的,恐怕也只有柳大了……柳泊宁是柳令公长子,而唐不器是萧尚书门生,二人分属不同的利益团体,本应该没有什么话可谈,但柳泊宁为人光风霁月,唐不器又出身寒微,明面上还是挺关注这位柳令公长子的,“除了将军,我想不到别的了。唐都护对我已经有了安排,此番又来找我,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嗯。”任厥走到书桌旁,熟稔地拿起桌子上的剪刀,减去多余的灯芯,烛影摇红,影子也满屋子乱跑,“都护高瞻远瞩,他不是将相子嗣,又无门荫,能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他本人睿智,萧公又推举他,试想,能守好一方水土的人,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

    确实如此,唐不器的出身并不比任厥和桓孝晖高多少,在群狼环伺的西境能够以狠辣手腕立足,可见是狠人一个,“所以,都护发现什么了?”

    “柳将军的死,或许有别的缘故。当然,军人为国而死,本因死得其所,但都护最怕的就是,祸起萧墙,同室操戈。所以,便任命为我暗使,查明柳将军遇害真相。”任厥转过身来,炯炯有神的目光撞向桓孝晖。

    桓孝晖不知该不该相信对面这个人,“胜败乃兵家常事,还请任司马不要妄言。战场上的事,本就说不准。”

    任厥明白,桓孝晖并不想掺和进来,他现在没有后台,万一融进了争斗之中,便是粉身碎骨。这也是一种无奈,但任厥的脾气向来耿介,认定了的事会一直坚持下去。“那好吧,既然如此,某便不再叨扰。”桓孝晖的不配合,也是意料之中,任厥并没有太低沉,在对方的注视中掀起毡帘,一望便看见了眼前的巍峨高山。这时天已经黑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山,刺骨的冷传来蚀心的痛。

    桓晦之啊桓晦之,你为什么不肯?

章节目录

登临意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绮逾依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绮逾依并收藏登临意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