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了,我们拼杀半死生,到头来连新衣都穿不起,还得指望朝廷多拨点钱。崔将军手下的兵马却个个脑满肠肥,功勋没看见,升任倒不慢。你看着柳大的灵位,你敢说你心中无愧吗!”傅花醉指着柳泊宁的灵位,“你哭得积极,生前怎么没见你关照呢?”

    “我崔神秀,没什么对不起柳大的。他和我,俱为北方士族,他能在短短几年上阵厮杀,已经是我够意思了,至于策勋怎么转,由唐开府定夺,你是觉得,唐开府偏袒我,漠视战野军的功劳?现在已经没有战野军了,只有安西行营,全天下的兵马都是陛下的,没有一家一姓的私军!”

    桓孝晖看不清也听不明白,“小江,他俩怎么突然吵起来了?怎么没人劝架?开府呢?应该在的啊。”

    任厥和小江纷纷看向一边的唐不器,等着那人来化干戈为玉帛。不过想想,傅花醉这种气性的男子,兴头起来谁劝得住?他应该只服柳泊宁吧。

    “伯玉。”唐不器身形修长,兼有文人风骨与武将凌厉,施施然走向傅伯玉,“多年未见,可还安好?我是看着花醉一步步升任都尉的,也算是半个故人了。”

    傅伯玉叉手行礼,“这么多年,你也知道,我这个儿子,怎么也管不住,嗐,老毛病了,他小时候就爱打架,跟很多孩子有过节,长大也一样。”傅伯玉摇了摇头,“现在我老了,更管不住了,索性随他去。崔……安西?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崔神秀只当是打落门牙往肚里咽,也不能不给唐不器面子,这可是萧公门生,“开府发话了,我又能怎么办?傅花醉,你休要无事生非。”傅花醉并没有上套,冷笑一声,“那日雪下得紧,我们去瓜州救你,结果跟着你走了半路,迷路了。然后,你回来了,柳大没回来,你怎么不把他带回来呢?你怎么就带着你的兵马回来了?”

    “你咄咄逼人!柳大并未在瓜州作战过,不识路很正常,漠北人狡猾,在暗处埋伏,一支冷箭射过来,我能怎么防!说起来,你为什么在打仗前一天,逃之夭夭,留他一个人在战场上?像你这种临阵脱逃之人,也配来指责我么?我战至最后一刻,坦坦荡荡,无可指摘!”

    二人剑拔弩张,萧讱却走了出来,“二位,今日丧仪,还请清静些,别在这里闹事。”萧讱脾气并不好,阴沉着脸,瞟了一眼任厥和唐不器,别的话没再说了,一旁的阿琉音默默注视这一切。

    任厥心里很不舒服,虽然萧讱是萧公长子,任厥和唐不器同为萧公门生,隔着这么一层关系,萧讱脾气躁些不给好脸色也正常,但就是不舒服。哀乐吹奏起来,满堂前来吊唁的人纷纷安静下来,毕竟逝者为大。

    “明公。”卢君陶凑近,“战报应该已经传至长安了。如果按照惯例,我们也该启程回长安。”

    “我就不回去了,你代我回去。西境最近乱得很,需要有个人管着。再说了,你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回去看看也好。”唐不器揉了下眼周,多日辛劳令其早已疲惫不堪,却还是强支着身子来吊唁。卢君陶讶然,面前此人,有一种坚韧力量,让自己心悦诚服。“明公辛苦,还要保重身子。”

    唐不器笑了笑,“你也是啊,多年茹素,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云若,你又不是沙门,为何恪守戒规为难自己?又不娶妻又不食荤,若不是有家里人拦着,只怕你要剃度了。我还能撑几年,匪患不平,漠北不安,咱们就没有休息的时候。”说罢,唐不器回头看向柳泊宁的棺椁,“或者说,只有死了才能消停。”

    “明公……”卢君陶道,“您实在不必让自己这么辛苦。萧公驻守西境,以逸待劳休养生息,现如今在长安,比之前清闲多了,您又是何苦?”

    唐不器哽住,“云若,你不明白。有些事,我不想留到以后,养痈遗患。”周围的人,谁是尽心尽力?谁是好逸恶劳?唐不器心里清楚得很,“能现在就做的,就赶紧处理干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当个前人,也无所谓。而且,像我们这种出身,能走到这一步,更要小心。我从不在别人面前说这些,云若,你信奉佛法,众生平等,自然看寒门与世家都一样,所以,这些话也只有你能懂。”

    “明公想让我在长安做什么?”卢君陶面对唐不器的示好,马上心领神会。

    唐不器附耳道:“柳安西之死,颇多疑点,但我没有真凭实据不敢妄言。云若,你去长安后,多向周围注意注意,说不定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我也知道,你一直对魏侯的死耿耿于怀,此次故地重游,当修养身心,放下过往。”

    “明公,你是萧公门生……这按理说,和你并无纠纷。”

    “我只信公道。”唐不器缓缓说道,“能走到这一步,若忘了一开始为何而入仕,岂不是很可笑?白纨素不容一丝污垢,方能绘事;恰如人不能有一丝卑劣。折节于世道的卑劣之人,可怜可悲但不可敬,强项于世道的崇高之人,可敬可叹却不可怜。我不想仕宦多年,自己竟可怜起自己来。”

    卢君陶见过得志便忘本的人,这些人里,有寒门也有世族,所以在他眼里,寒门和世族只是出身不一样,但是贪欲和贪得无厌是许多人的共性,唯独唐不器。这样的人,心志坚定,不为外物所移,实在像极了……魏庭燎。

    “明公所言甚是,方才是我失言。”周围安静下来,只剩下哀乐,并无人再争吵。卢君陶环顾四周,一下子便看见了那日在迦陵寺门口遇见的女子。女子并未穿红衣,而是一身素服,头上更无什么装扮,没有那块翡翠和花钿的雕饰,真给人一种不染凡尘的圣洁之感。“她怎么也在?是谁府上的女眷么?”仔细看去,萧讱与她挨得很近,想必是萧记室的歌姬。

    傅花醉此刻呆怔守在柳泊宁灵前,任厥劝道:“节哀。”闻言,傅花醉拆下腰间宝刀,“我来守灵吧。”

    桓孝晖如坐针毡,前些日子,他才和这人吵过,见起面来尴尬得很。而且,对方也不知道他已经在着手调查柳大死因,或者说,傅花醉知道一些他和任厥都不知道的?找个什么由头问问?

    在场基本上所有人,都比桓孝晖的官阶高,按理来说他是插不进嘴的。丧仪结束后,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最近积压了不少文牒,那些人什么大事小事都要写一下上报,都护府下辖的州县镇又多如牛毛。一个判官已经累成这样,很难想象唐不器会有多辛苦。以后若是能身膺重任,他桓孝晖会不会担得住?

    “桓判官。”

    那一刻桓孝晖被吓了一跳,立马顿住了。明明都已经够沉默了,怎么还有人提他啊!“嗯,开府唤我何事?”

    “这里有花醉和任司马,你先出来,我有事和你说。”

    桓孝晖差点瘫软在地,跪了很久,脚也麻了,全靠小江的搀扶才勉强站起。唐不器居然在众人面前点了自己的名!这么多人都比自己重要,为何单单提起他来?任厥坚定地看着自己,令他更加慌张。

    “开府唤我何事?是最近的文牒没处理好交上去,所以开府觉得我不堪重任么?我回去这就……”

    四下无人,唐不器也不像刚刚那样端着架子,摆摆手笑道:“你不用这么慌张,我也不是什么吃人罗刹。”

    吃人罗刹?这话形容唐不器丝毫不夸张。根据任厥的回忆,大周初定西境之地的时候,这里历经多年战乱,还是一片蛮荒之地,除了有些往来商旅,有钱建立坞堡。剩下的大多数都是流民,无家可归无地可种。谁也没想到,萧公走后,留下了一个门生。读书人耳,不过纸上谈兵。

    但谁也没想到,唐不器以儒生之身,事事做绝,以身为薪,给万古长夜的西境带来了一片光明。先是勒索富商,把抢来的钱用于西境事务,又广济难民。同时丈量田地,得罪了不少权贵,其中就包括西境扎根的魏氏。若无唐不器,西境恐怕不会如今日这般太平。更令人敬佩的是,他于人品上更是清正,私德无亏,就算政敌想要搞垮他,都找不到由头。而且朝中的萧公,是他的靠山。

    所以有很多人寄希望于刺杀,若是能当街结果了唐不器的性命,就能避免被其迫害。不过可惜,唐不器私邸如铁桶一般,又与一些江湖人往来密切,故而贼人屡屡未能得逞。

    桓孝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功绩,在桓孝晖看来,他们所有人都是皇帝的臣子,作为臣子,就应该和光同尘,不要把事做绝,不然到时候,上面倒了,你做下的一切就成为祸端,会受到不少人攻讦。值得么?劳心劳力的,傅花醉也是一样,直接和崔神秀撕破脸,以后在道上怎么混?

    唐不器若有所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西境很多人都怕我,你也是其中之一。也对,我做下的事,很难不让人害怕。”

    “开府,我斗胆说一句。您这样做,到头来的下场不会是荣归故里,您又何必呢?”桓孝晖鬼使神差来了这么一句,说罢后悔莫及,但已覆水难收。唐不器应该不会生一个小人的气吧……

    “我知道,很多人都这么说过。”唐不器并未发火,也有可能是出身的缘故,“桓判官,你我俱为平民士子,你肯定明白,我们能走到这一步,背后肯定需要人支持,不然早就成为弃子。”

    桓孝晖怎么能不懂呢?自己能成为都护府的判官,也是全靠柳大的扶植。若是没有柳大,他怎么可能从戎边塞,又怎么可能升迁?他连寒门都算不上,可以说连门都没有,只能算是一个草芥!不过即便是草芥,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想成为权贵争斗的牺牲品,他不想为人所用!

    他本以为对方会劝自己别太沉沦,要好好想想以后,但是他错了。

    “晦之,我明白你在纠结什么。你不想和人以利相聚,所以才与柳将军以意气相交。但,我告诉你,时至今日,你还是个儒生。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纠结,你不想被欲望迷了心智,又不想碌碌无为一生……你还没有想通。”唐不器道,“你也知道,能力是我等白衣士子的立身之本,却又不愿让自己的能力为人所利用,因此浑浑噩噩,这些年来颓丧惯了,只要舒适,就不愿去改变。”

    “为什么要改变?”桓孝晖迎着对方的目光,“沧浪水边有濯足翁,也有屈平,我为什么不能像濯足翁一样呢?”

    唐不器摇了摇头,“我说的话,你没听进去。罢了,不要忘记你入仕的心境是什么,至于外物如何,重要么?”

    桓孝晖情难自抑,“我和您不一样,为了入仕,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什么心境和心力,都被磨光了。柳大心志坚定,任厥,还有您,都不为外物所移,可我不是,你们也没有像我一样,那十几年饱尝世间冷暖,好不容易有个志气相投的知己,又死在了战场上,我是万象年间的进士,这双手,应该在庙堂上为民请命的!可现在,只能每日握着一支冻得写不出字的笔,终日磋磨……”

    唐不器摇头,显然,对方没听进去,不过,出于好心,还是多纾解几句吧,“你有傲心更有傲骨,也应该知道,这世间从没有一帆风顺的路子,你想志得意满,就得隐忍,不择手段,心中大是大非分得清,又何必在意细枝末节?”

    “登得越高,以后就会跌得更粉碎,哪有这样的道理?”桓孝晖不知道是在劝自己还是劝对面的人,他不喜欢白白牺牲,更明白西境局势之险,唐不器应该更明白!为今之计,恐怕只有逃离!

    “我不在乎。”唐不器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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